佳人無雙
第二天朝天門金雞鳴早,早朝朝議,議中重新提起擱置許久的糧倉擴建事一二三,彈劾罷免事一二三四五……無人反對,無人異議,悉數通過。政題堆積乃至數十條之多,早朝卻半個時辰內結束,其效率之高,恐怕爲覃開國以來,絕無僅有。
這也難怪。今天的太和殿上沒幾個人,敢不心懷惶恐。
站在陣腳不穩的朝臣隊伍中後,看着一個個僵硬的背影,一些事實浮在腦際越發的分明起來,稍一思量,便感慨萬千。
大規模舉辦冬狩活動始於今皇即位第二年,冬狩廣邀大臣子弟參與,則是據說從暄兆元年後成爲慣例……如果說景元覺是有備而發,那麼這準備,他在多久之前,就下好了鋪墊?
還有郭怡、顧文古和我。
四個月前的三子入朝,兩個月前的大殿授職,近一個月的彈劾之風,搞得轟轟烈烈,萬夫所指——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三子入朝上的大人們現在才驚然發現,那不過是……
我不禁爲我之前的猜度好笑。付老爺子沒猜對,可也確實不是棄子——卻不過是擾人耳目的大迷煙,贏得時間的障眼法,背後動作的擋箭牌。
這也就罷了,施的人手段高超,不僅轉移了注意,放鬆了人家的警惕,還引得大小高低的人物依次走上臺前,把該表的態度和立場,都大大方方的暴露了遍,以至於……
一場冬狩,把最近一個月跳出來維護周家或持中立曖昧不明的,一網幾乎打盡——所謂的建功營,固然冠冕堂皇,固然道貌岸然,確是釜底抽薪,確是有的放矢。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還不盡然。
六千京城衛率青麟軍士,本多遴選英勳之後,攜力禁軍拱衛京師,一直以來,與其說是戰力不如說是擺設,是榮譽之下,朝廷的一條給養功臣後人之策。三年前,青麟衛率由定襄王統領,定襄王當時剛剛奏請分府,又乃廉王之後——按其家傳淵源是一向不理政事,接掌青麟衛統領的區區三品官位,明顯是尋個留京不外放封地的藉口。
可就是這些個擺設的軍士,混位子的統領,卻一夜之間不聲不響,從冬狩圍場轉移走數百人。
更驚訝的還是後面。昨夜大隊回到京城,眼看一城安然無事,衆人以爲事情雖然突然,也就到此處。然而今天甫上朝,便連聽數人說起——說是抱着僥倖的心理回家一看,才知道不光是圍場那裡,就是京裡那些因種種原因沒去參加冬狩的適齡官宦子弟,也早被留京的青麟衛趁夜請走,滿城官爵,無一遺漏。
事實上冬狩五日,這些擺設軍士於城中橫行無忌,早儼然執掌執拱衛京師宮闈之牛耳,一萬禁軍亦次之。
於是衆皆默然。
青麟衛率,如今磨礪有成。
且不僅如此。
等待早朝前太和殿外小聲熱烈的議論,把更多的消息迅速的傳播開來。
城衛守軍換防。
宮闈禁軍換防。
四大門督、兩大提點守備易人。
北邑神策軍抽調修養,新駐三千於東西兩市。
……
五日內,京城彈丸之地變數陡生,力量的均衡,當不復存在。
一石何止二三鳥。
朝堂之上,缺席冬狩的周相據說是匆匆從其伴駕太后的湯泉宮趕回,雖然始終不發一辭,卻神色凝重——而他對面突然起興來上早朝的付梓基付大人,雖然竭力隱忍,前後顧盼時,卻難掩一抹得色。
我就站在付老爺子側後,看着看着,突然間醍醐灌頂。付大人老邁從不參加冬狩,今年卻忍寒受凍的也非要來看個熱鬧……到底是老狐狸嗅覺靈敏,早有預見。
無論如何這一步棋,景元覺,他下得漂亮。
退朝回到府第時,家裡書房案上,果然已有了羽衣樓柳煙飛的請帖。
粉色的撒金紙箋,透着淡淡的墨香,上面是一筆娟秀的小楷。“妾有一曲清音,嘗願得君一聞。煙飛字。”
到了羽衣樓,卻還沒有開張。門外扣了幾下,門板上一個巴掌大的小窗開了,夥計探出頭來,“您找哪位?”
“在下蘇鵲,煙飛姑娘的友人。”
那小夥計哼了一聲,“煙飛姑娘的友人,這京城沒有千八百,也有幾十號……”
我掏出一兩銀子。
夥計抓過,“這交情好是好,規矩在那,姑娘們也是人,煙飛姑娘,她也得歇歇啊。我話替您帶到,您過了時再來,我替您第一個開門。”
我把那張信箋遞進去。
“哦,您是那位聽曲的客人……”夥計臉往後縮了縮,吐舌撓頭道,“得罪了,您早說,煙飛姑娘早在後院候着了,麻煩往後邊巷口走幾步,我給您開院門去。”
我允了,回頭讓小六先駕車回去,自己往後院走去。
一盞茶之後,我在羽衣樓的後院石桌後,面對薄施粉黛的柳煙飛而坐,聽她抱着琵琶,看她十指流轉,且彈且唱了一曲坊間流行的月下采桑。
“數日不彈,琴藝想必是生疏了,煙飛不才,竟讓蘇大人聽得這樣心不在焉。”
我猛地擡起頭來,才發現一曲彈罷,她早已放下琵琶,對着我淺笑。
“是聽得沉醉,不知何時,竟然都結束了。”
“是麼,蘇大人這麼說,那真是煙飛的榮幸。”
柳煙飛嫵媚的一笑,起身奉茶,午後的陽光下,她一襲彤紅的錦裘展開,髮髻上瑪瑙珠串層層環繞,相映如火。
“比上次蘇鵲見到,煙飛姑娘又明豔幾分。”我接過茶,上下打量,真心讚歎。
她在對面歪着腦袋,同樣上下看我,然後笑道,“蘇大人,彼此,彼此。”
我訕笑着偏過頭去。
“這小院倒是僻靜……”
再回頭她仍看着我,立時又拋了一個媚眼,繼續莞爾,“蘇大人說笑呢,風塵滾落處,哪裡說得上僻靜。不過是個煙飛偶爾發發呆的時候,不想人隨便打擾的地方。”
“這樣也是一方心靜處,也好……”
我漫不經心的答。
她笑着問,“好什麼好呢?”
“唔,鬧中取靜好,發呆好,出神好……”我拖着聲音低下頭,無聊的拿茶蓋撥弄着茶碗裡浮起的茶葉,“時間如白駒過隙,而人恆如定,好啊……很有禪意。”
她想了想,點頭搭話,“這麼一說,是很有禪意。”
放了茶蓋我也點頭,笑笑。
“那願借寶地靈光,和姑娘一同參禪?”
難得看到花魁露出如此怔愣的表情,最後轉化成一臉有點無奈的笑。
“好。”
於是便終於得了安靜。我是懶得說話,柳煙飛其實同樣無心閒聊。我倆達成默契之後,就這樣靜坐着飲茶,我看着茶葉在茶碗裡浮浮沉沉,直到茶水涼透之前,耳邊終於響起柳煙飛天籟般的輕語,“你等的人,該到了。”
揚起頭,柳煙飛站起身嫣然一笑,抱了琵琶放高聲音,“蘇大人,外面冷,和煙飛上去用點茶點再聽吧。”
羽衣樓二樓,最東一間。
雖然多次前來羽衣樓飲宴,但柳煙飛的房間我還是第一次進入。
和一般的小姐閨房差不多,鸞牀錦被,沉木香櫃,牆上掛着幾幅不知是誰留下的墨寶,卻還有幾分功力,顯得屋子有幾分雅緻。我四處看的時候,柳煙飛掀起雕牀後的矮簾,那後面是格出的方便之處,五穀輪迴之地。
那裡正中,有一個紅漆馬桶。
柳煙飛蹲下,玉手伸出,輕輕移開那物,掀起其下的絨墊。
絨墊之下,木板地上有一枚難以察覺的鉚釘。她拎起鉚釘,幾塊木板連塊而起,一個僅容一人的四方垛口出現在眼前。
我看得直是搖頭。
誰會想到京城花魁的閨房內,芙蓉帳後馬桶之下,竟然別有洞天?
大概見我盯着那馬桶先是搖頭,然後始終面帶若有所思,柳煙飛不知錯以爲了了什麼,臉一紅,竟然“嗵”的一聲跪下,聲音裡透着窘迫,“煙飛自知褻瀆萬死,但事有從權,委屈大人……”
“哎,不是的,快起來,”我趕忙拉起她,“你誤會了。”
又瞪了那精緻的紅雕花馬桶幾眼,實在忍不住,伸手掩口笑出聲來,“我剛剛是在想,難怪煙飛要在後院另闢靜心之處,原來聞哥待人這樣過分,摳門功利,竟然如廁,都不讓個姑娘家安生。”
“哎,奴婢可不敢怨主子……”
柳煙飛話這樣說,還是忍不住笑了。她待笑意過去,緩緩擡眸看我,卻又嘆,“早聽莊內老人說起,今日方纔相信,二爺,可真是……”
真是什麼?還沒明白,她已飛身直起,再無聲落下時,手上多了一條黑繩。
那繩連在橫樑之上,既粗且長。
柳煙飛將繩垂入洞口,又從懷裡掏出一根火折遞給我,囑咐道,“下面是封閉的倉庫,東首三步,白色麻袋下是秘道入口。我在此間彈曲,曲音未斷便是安全無事。事畢後,打石子到木板上,開門放繩。”
我點點頭,抓住那個黑繩拽了拽,結實粗硬。上面每隔兩寸都打了結,想是方便不會功夫之人上下之用。
下到黑暗的倉庫,一陣黴味撲鼻而來,還夾雜着多年未置換的衣服餿味。聽到上面柳煙飛放下隔板的聲音,我點燃火折。細看東邊幾個舊衣箱,中間果然擺有一隻白麻袋。
挪開那不知裝了什麼頗爲沉重的麻袋,麻袋下無灰的地板上,有一枚肖似的鉚釘。洞開是一條陡峭的樓梯,下面有微光傳來。
樓梯走到底是一條半丈寬,一人高的秘道,秘道沿路已點上燈燭。秘道曲折,走了大約二十步,一拐後突然眼前豁亮。
我從較暗處過來見光一時不能適應,剛閉上眼睛,就感覺勁風颳過,脖子上立刻多了某件涼涼的事物。
鼻子聞到一陣香甜傳來,我閉着眼鎮定道,“這位女俠,有話好好說。”
“噗嗤”一聲嬌笑之後,那兵刃和架上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撤了下去。
“二爺,得罪了。”
一個甜濡的熟悉女聲響起。“大先生隨後就到。”
我睜眼,待帶兩眼能清晰的視物,便看見一張剛剛纔見過的、嬌媚可人的臉。
側耳聆聽,上方琵琶之聲隱隱傳來,仍舊不絕如縷。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