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成一雙
……
半天沒有回答。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
心一橫。睜開眼,卻看進一雙透着無盡笑意的眼。
然後那人開了金口。
“蘇鵲,你又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渾身的毛孔驟的縮緊,站起一片雞皮疙瘩,個個精神抖擻的小山般矗立。
“沒意思,一點玩笑都開不得。跟我也幾個月了,你當面背後罵了多少回,加上以前,不知道我是誰時直接間接教訓的話,我什麼時候沒有容人之量了,什麼時候難爲過你?像我這樣行事坦蕩,胸懷寬廣的人,那麼點小事,還動不動就死啊死的,真是不明白了……我有那麼可怕嗎?”
我看着眼前瞬間從嚴肅變成擠眉弄眼,露出一口白牙的人,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想到種種後果,我是真的以爲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他卻在這關鍵當口,開始裝無賴了。
什麼時候不好玩,什麼事不好玩,這種時候這種事……
這個人的腦子,到底是什麼做的?
“咦,蘇鵲,你怎麼臉這麼紅?”
他還問。
臉紅,那是給你氣的!
“不對啊,太紅了……”手故意在我臉上戳戳,剛洗過還帶着水,冰冰涼涼的,“該不會是發燒了吧?”
我狠狠搖頭。
景元覺見狀,思索般扁起一張嘴,“沒發燒啊……不好,真是那畜牲藥太厲害了,要不要叫御醫?”
還作弄我!
“呵……你又瞪我,”他翻身在一旁躺下來,一隻手枕在腦後,偏着頭,漸漸笑不可抑,“蘇愛卿……你莫不是打算以眼殺人,恩將仇報?”
……
在我忍耐不住,就要拼着最後一口氣跳起來犯上作亂前,他總算放過我。
“有力氣嗎,說說今晚蛇的事。”
“……”
是了,雖然要死的尷尬,要死的憋氣,卻還有正事要說。體溫下去,粘在身上的汗被冷風一吹,頓有一刻的清明。
幾句話的交代不比蚊子叫聲音高。我說完,趴那眨巴着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景元覺的神色。
他卻沒什麼表示,慢慢吐出一口長氣,認真的瞅着自己的鼻尖,“說吧。”
“什麼?”
“你找我,本來打算說的話。”
……
這個人,真的聰明太過。
不甘心的躊躇半天,還是隻得按下心跳,小聲的開口,“……能不能不要動郭,顧啊。”
景元覺斜斜看過來,沒有立刻答話。
我有些心虛的悶下頭。
俗話說千算萬算,攻心爲上——今晚我不僅尚沒攻心,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搭上,臨到攻了,還攻的是何其失敗。
罷了。老實說出此下策,也不是我現在死魚樣趴着耗掉半條命後頭腦不清楚,卻是我一直知道……
到真正不得已的時候,求神拜佛,也不如直接求他來的靈驗。
半晌後,景元覺皺着眉,言語間略微提高了調子,“誰說我要動他們了?”
“不,不是動……”
雖然付梓基認爲是景元覺故意要犧牲他們,但我並不這麼想。
總以爲,越是表面是不在乎的性子,實際的心氣,恐怕比誰都高。他這樣的人會隱忍,會蟄伏,會謀劃,可是卑鄙如親自栽贓挑釁這樣的事……不知道爲什麼,我就覺得,他還不屑去做。
一時沒忍住,話已出口。
“你是用他們做餌,做障眼法,作……棄子。”
身旁人瞬間眯起眼睛,目光陡然變得兇狠,“你還真敢說!”
出口的話潑出的水,收不回來。
景元覺再瞪我一眼,轉過臉去,仰着頭喘息,調整自己的情緒。
一時無言。寂靜的帳篷裡,只聽見兩個人輕淺的呼吸聲,一下一下,一起一伏,後來頻率漸趨一致,到最後完全夾雜在一起,幾乎難以分辨分清。
“——阿嚏!”
忽然我不合時宜的打了個噴嚏,諧率戛然而止,一室的沉靜——凝固了。
景元覺瞥過來,眼珠子上下轉着轉着,嘴角就不自覺的一抽,“哼……”
……
我尷尬的別過眼。
剛剛還肅殺的氣氛,說變味,就一下子變得亂七八糟。
最後景元覺也沒說什麼,他默默起身,利落的把黑色大袞脫了,丟在牀上,然後不知從哪拿到火摺子,又重燃了炭火,開了帳上的小罩布天窗通風,再伸手把被我踢到牀下的氈被撿起來,在牀角甩甩灰,展開搭上來,於是在黑色大袞上,又罩了一層。
默默的看着,我沒敢吭聲。
一樁樁,一件件,從頭到尾靜靜的做下來,自然周到,細緻嫺熟。就彷彿做的人,早日日重複慣了,早習以爲常了,做得再是順手熟捻、再是尋常不過……
恍如凡夫俗子,恍若芸芸衆生。
恍惚泯然無異,身邊那千千萬萬,再是普通庸碌不過的體己人。
——惟有暗紅的炭火之上,那張明暗不辨的面容,頂着一份冰鏡般的平靜,無波無瀾,卻是普通人,一輩子也修煉不出的疏離隔膜。
心情起伏,我等得越發惶恐。
惶恐他正斟酌着的,下一刻就要說出口的話,又惶恐他,萬一什麼都不說。
不知過了多久,景元覺終於不再站在那裡孤身對着一盆炭火出神。他回來坐在牀側,擡眼看着前方的虛無,低沉開口,“不是我動他們,我也沒有打算,棄他們於不顧。”
“……真的?”
“真的。”
我頓時鬆一口氣,向後一仰,頭結結實實的落在枕頭上。
景元覺看見,目光閃爍一下,嘴角向下撇道,“我說真的,你就信?”
“信啊。”
都這份上了,爲什麼不信?
他卻難以理解的看着我,半晌才哼了一聲。“你就不顧忌一下,我也把你當餌,當障眼法,當棄子,拿出去拋磚引玉,好藉機大動干戈?”
“爲君者需重諾……”
我極小聲的憋出一句,苦巴巴、慘兮兮的看着他。
事到如今,再怎樣我也知道,他早把我排除在這趟渾水之外了。就像付梓基說的,不然不會一早派我到中書省賦閒,就像聞哥說的,不然那天朝堂衝突之後,宮門上也不會說什麼“隔岸觀火,兩不相幫”。
就剛纔,他還幫了我一回。
知遇之恩。青眼相待。要是換了別人,一定感激涕零、感恩戴德還來不及,而我……我還在這裡多嘴多舌,橫加指摘。
所以,我也知道。我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得寸進尺的小人。
……但是,你要我回去,對還在我帳子裡的顧文古說對不起啊,皇上雖然叫我置身事外有意留我一命,但我幫不了你,千秋大業萬古長青,總要有人捨得當餌、當障眼法、當棄子,文古兄你好自爲之、自求多福——
我怎麼,說得出口?
這時景元覺恰好轉過頭來,眼睛眯着,嘴角揚着,還掛着一道透着嘲諷的弧度,“無險,不以成大事——此話不假,做名臣,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想了一想,他是說,既然他們心甘情願,我也不必多管閒事嗎?
怵一會兒,我決定接受事實。
“……噢。”
我不管了。
管不了。
求仁得仁,求仁者,得仁。
放下心思,枕頭又沾上腦殼,剛纔消耗的體力帶上濃厚的倦意一下子浪涌般襲來,困頓的不行。
剛迷迷糊糊要睡着,臉頰突然被人捏住,不高興的睜開眼,景元覺放大的臉在我眼前晃着,開口就是悶聲的笑,“喂,難得求我一次,這樣就放棄了?”
我張大眼睛,還沒開口,他改掐上我的鼻子接着說。
“要我插手保護他們,也不是不可以……”
心中大喜,精神立振。
想到不能表現的太高興,於是我露出幾分擔憂,連還在臉頰上鼻子上作亂的那隻爪子也不和他計較了,“唔,那……皇……事……辦啊?”
鼻子上捱了一下重的,景元覺一手撐着頭,斜斜睨過來,“少假替**心了。”
被點破了,反而真覺得挺對不住他。
“有沒有……別的辦法,”我眨巴着眼,口中甕氣甕氣的訕訕,“唔,兩全……其美……犧牲小……”
“不必替我的事擔心。”
他一口否定了我的擔憂,搖着頭,“我可以保護他們,但是不到最後,不會讓他們知道暗中有人保護——總要有機會長些歷練的。”
這樣該長的歷練也長了,人心最後也一併收買了,是挺好。
不過他能插手,我已大喜過望。
我顧不上快被捏趴下的鼻子,忙感激不迭的點頭,“好……喔……喔好。”
他笑笑,“不忙,我有要求。”
與虎謀皮,果然沒有這麼簡單……
“什……唔叫求?”
“呵呵,就是讓你替我做點事。”
他笑得實在不懷好意,因此我緊張了。
“什……什唔事?”
“什唔事?”他學着我的鼻音改揪臉頰,在被子裡輕踢我一腳,“你不是宅心仁厚,古道熱腸,救苦救難嗎?怕什麼。”
好不容易讓鼻子解放了,我只有苦着一張臉,“什麼事啊?”
他卻看着我笑,笑了好一會纔回答。
“齊鵬,還有廣平郡王那寶貝丫頭,交給你了。”
“呃?”
“齊鵬和那丫頭再打下去,我頭疼。”
“哦……”
我也頭疼啊,我已經自食其果了。
正想着推拒,景元覺卻兩隻爪子一起扒上來,一邊一個揪得我臉頰生疼,嘴裡還不鹹不淡的哼哼,“我聽說齊太夫人相中了一幅仕女圖才定的這門好親事,我又聽說那幅仕女圖不巧正是蘇愛卿的傑作……依愛卿看,就齊鵬那個一點就着的火爆脾氣,要是他知道了這件事的因由,會作何表現啊?”
我登時無言,想到又的確欠他天大一個人情,於是配合的點頭,“……我盡力撮合,若是實在不般配……和氣散了也行吧?”
“好。”
於是打一個哈欠,不動聲色的甩開他揪得不亦樂乎的手,閉眼準備睡覺。
結果他卻沒完,“還有第二個要求呢……”
“……還有?”
“當然,”他勾着嘴角,“齊鵬那件事是郭顧的交換,那我今天幫你的呢?”
……還真是不吃虧。
手被甩下,景元覺就改扯上我一綹頭髮拽在手裡把玩着,這會我吭吭哧哧的不作答,他就正好拉拉扯扯的問,“蘇鵲啊……我一直以爲你不是那種過河拆橋、轉眼就不認賬的人……是吧?”
……
想了半天,自覺是有點理虧,只好雙眼看鼻,期期艾艾的說,“噢,有什麼要求,你說吧……”
“哦,我還真得想想。”
他說着,果真就枕着雙手躺下,皺着眉看着帳頂開始苦思冥想。
我在一邊看得心裡漸漸發毛,直覺要只狐狸這樣苦想的,沒什麼好事。
等了半天他還不說話,我上下眼皮都開始打架,正迷糊着就要轉身去投靠周公的懷抱,終於聽到說,“一時也不好決定……不然,你就先應我三件事吧?”
我閉着眼睛,就沒費那個勁去睜開。
這個要求,也太無限了。
“只是私事,而且不是什麼難做的事,肯定在你能力範圍之內。”
側臥深埋頭,我裝沒聽見。
就算如此,這個要求還是挺無賴的。
“其實你也不用把它當事,就當欠我三個承諾好了。”
這樣更無恥……
“蘇鵲,我知道你沒睡着。再不吭聲,我要揪你鼻子了。”
俗話說長舌鬼最難纏,這隻還夜半擾人。
我無奈的哼一聲,“……是。”
“不是‘是’,是‘好’。——是心甘情願的‘好’,”他在旁邊低低淺淺的笑起來,“今天之事,不想被拖出去五馬分屍、大卸八塊,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是……還是蘇愛卿寧願與君臣有關,非要公告天下,將一番真相大白之後,再與朕恪守那君臣之禮?”
說話一隻手伸過來往下四處亂摸,我身子一繃,立馬睜眼,“好,好。”
……如此跟□裸的威脅,有什麼區別。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委屈和憤怒之下,一不小心把心中的不平給表現得太明顯了,景元覺看一眼,就笑個不停。
過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停下,摸着額頭喘了一口長氣,又趴過來在我耳邊吐着熱氣,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哎,我終於發現……你啊,還真是虛假。”
“什麼啊?”
他又笑,“難道不是嗎?”
一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開始在我眼前數指頭。
“吶,論體質,表面上是弱不禁風,其實卻能飛檐走壁;論才學,表面上是雪月風花,其實卻更擅長治國平天下;論結交,表面上是趨炎附勢,其實卻輕蔑鄙視;論處事,表面上是聰明狡黠,其實卻婦人之仁;論爲人,表面上是沒心沒肺,其實卻悲天憫人;論情事吧,你說你北地白蓮名冠一邑煙花之地,你竟然……”
我怒,“誰又能不虛假了?”
你就比我還假!你裝假裝了整整四年,人人都以爲你是個沒用的軟腳蝦,你就是一隻笑面虎、一隻披着羊皮的狼、一條化成人形的千年狐狸精——
他笑不可抑,咯咯咯的抽着喘着,還堅持對着我大掰手指頭,“吶吶,不是我說,你瞧你——論禮節,表面上是稱臣論道,其實卻腹誹欺君;論脾氣,表面上是溫良雅緻,其實卻會老羞成怒!”
“你你——”我要是能動,就跳起來打人了!
“我我——”景元覺滿不在乎的學我結巴,“我也是假,不過不知道有沒有你假?”
“……”我張口結舌,欲罵不能。
他轉身笑對我,擠擠眼睛,一手往天上指指,“華天幕蓋,月黑風高,小人橫出時分……”往我一指,“天字第一”,再往自己鼻子指,“天字第二,”——然後笑,“你我虛僞之徒,欺世互嫌,同臥懷憎,堪堪成對,正好假成一雙!”
欲哭無淚啊……
哪有這樣的,說起無賴話來不顧身份,不分場合,不看對象!
一會他笑夠了,見我還睜着眼睛望着他,伸手來遮。“行啦,別睜那麼大了,現在不歇會,等會說不定又有的忙了。”
我這邊剛纔怒火被他一撩,正覺得漸漸熱起,聞言窘然大急,忙翻開他手,“不是說,說……”
“元勝熟知旁門藥道,他說的是此藥無害,但亦無解,要不傷身只能熬着,或把它發過去。好在你喝的到底不多,大概捱過兩個時辰等脈象平定了就沒事。具體怎樣,他也不清楚。反正先前交待過要在定襄王這秉燭夜談的,我看看左右還能幫你頂上一陣,至於其他的,”他翻了一個促狹的白眼,按下我手,眯眼笑着明顯不懷好意的往下面看,“就要問你自己了……”
一口氣徹底噎住。
果然被他說中,未止一次。
一次兩次還掙扎着抗拒,後來榨乾了般虛脫,完全是條挪到岸上翻不起浪的死魚,當真任人擺佈。丟人丟到家!唯一的欣慰,就是累過頭了後來大半時候都不怎麼清醒,只知道景元覺大概一直抓着脈,要是覺得不對勁,他閉着眼,另一隻手就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