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不可追
江南的春天。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
總是颳着微微的東風,帶着河岸的溼氣,夾着各種早發的花的淡香,溫暖和熙,甜美甘醇。
不早不晚,不急不徐。
在該來的時候,就款款降臨。
二月底的時候,那一大一小從伸着報春花枝芽的院子一角偏門裡溜出來的時候,都只穿了兩層厚的薄棉衫。
那並不是他們平常那種錦緞的寬袍綢褂,而是甚少上身,有些怪異的短衣。
因此那兩人溜出偏門鬆了一口氣後,相對而視,都是一陣不出聲的大笑。
小傢伙笑得賊開心,是因爲看見爹爹穿着從管家那偷來的衣服,褂子褲子都短了一截,臉上抹着煤灰,頭髮扎得蓬鬆,實在有損他平日的形象。
那做爹爹的笑得比兒子還開心,是因爲他拜託院子裡的嬤嬤把兒子打扮成了丫頭,現在那小子正穿着一臉興奮的嬤嬤不知從哪裡弄來,或者根本可能早就準備就緒的女童裙裝,頭上甚至還盤了兩個紅繩扎就,兩邊對稱的犄角。
大人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說:
“其實爹現在覺得,按你娘說的,把你當女孩養也挺好。”
小子氣憤的瞪着他爹,他平生最討厭兩件事,第一是七大姑八大姨見面就掐他的臉,第二就是娘和嬤嬤老想把他當丫頭養。
大人看見小孩瞪他,無辜的眨了眨眼睛:“可別怨我,誰叫你小子手下沒個輕重,把好好的東西就這麼砸了?”
小孩立刻吃癟,由着得意洋洋的大人牽着手,很狗腿的跟在他後面滿巷子跑。
兩個平時坐慣了轎的人,沒走多少路,就都成了風塵僕僕的樣子,看起來還真像帶着小孩出來辦事的下人。到了孔廟下面玉石市場,小孩想了想,問大人爲什麼要穿成這個樣子來,大人狡詐的說,爲了好討價還價。
小孩不太相信,不過跟着大人所向披靡的一家家店鋪過下來,就對他爹佩服得五體投地。能不五體投地麼,他爹什麼玉石都認識,對古董也有研究,重要的是換了身衣服就真的……
很會討價還價。
而且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那種。
小孩鄙夷的想,就知道平素爹爹正人君子的樣子信不得。
記不得是在第幾家店了,大人在後堂看中了一塊白玉。拳頭大小的石頭,通體瑩透純淨、潔白無瑕,似乎能透出光來,看起來就比打破的那塊紫玉堂印還要喜歡。大人和老闆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小孩把老闆私藏的各色玉器都摸了個遍,兩人才談完。
大人付了銀票,把那塊玉揣在懷裡,出了店門很有幾分得色的對小孩說:“總算找到配得上的東西了,算你小子好運。”
小孩想到原先那塊本來方正漂亮,卻被自己砸掉一角的印信,雖說鑲了金還是能用,可一向溫柔的娘每每看着那缺角,就忍不住的唉聲嘆氣……於是很老實的點點頭。
“這就對了,”大人敲小孩的額頭,“這回上京你要記得你娘吩咐的話,外人問,可別說是你抓貓砸的,要說是貓砸的,知道嗎?不然小花死就死了,你可少不了一頓板子,那板子可不是家裡這種,那是上規矩的,一條棍子就有這麼粗……”
小孩看着他爹的比劃,生生嚥了口口水,“嗯……”
大人恫嚇完畢,滿意的點點頭,摸了摸懷裡鼓出來的東西。“這個咱們先瞞着你娘,印頂的浮花爹爹想自己來,印文卻不能馬虎,就到京城……”
京城啊……
小孩想着想着,就露出了大概是憧憬的神色。
“想去嗎?”大人笑呵呵摸摸他的頭。
雖然這城也是江南繁盛之地,可哪個小孩不喜歡熱鬧,小孩咧嘴一笑:“想……”
“不要去!”
我大叫着醒來,一身的冷汗淋漓。
……
再擡首,滿室清明。窗外夕陽的餘暉洋洋灑灑照進來,溫暖的在窗下楠木桌臺一角處,劃出明暗有別的兩個區域。
眼光緩緩向下,屋角半蹲半跪着的人發現了,立刻向這邊迅速的爬來。
對着他張口無聲,才發現嗓子已經徹底啞掉——難怪剛纔我明明喊了,卻沒有聽見一絲自己的聲音。
少刻嚴管家胖胖的身軀終於爬到,幾乎是趴伏在我牀邊,死死抓着牀沿,一臉的天塌地陷。
我忙用眼神示意他張口說話。
“老,老爺,皇,皇上……”
——景元覺來了?我猛地掀起被子坐起,一陣天旋地轉,“咚”的一聲頭撞上了牀角,痛得不住抽氣。
嚴管家慌了神,扶住我話說得更結巴了。
“別,別……皇,皇上已經回去了,老爺!”
“……”
整個人鬆一口氣,倒回牀上,有氣無力的瞪他。
“老爺,皇,皇上今午後突然就駕到了,您沒醒,小的們都不知道怎麼好了!小的是想進來叫您的,可有位大公公沒讓阿!大公公說讓我們好生伺候您就行了,後來皇上跟幾位大人上您書房去呆了一會兒,結果您還是沒醒,後來,後來皇上就和大人們回去了。”
嚴管家說話時,眼睛亮得像要噴出火來。
“那位大公公還要小的轉說,說太后娘娘千歲聽說您病了深感不安,吩咐賞下藥材補品,望您早日好轉。那些御賜的東西好多啊,小的都斗膽收在裡間了,百年的人蔘,寸寬的鹿茸,還有巴掌大的雪蓮,可不得了……”
我點頭,人吐倒在長泰殿門口了,這都正常。
嚴管家激動的情緒隨着話說出口漸漸平復下來,花了一炷香把對皇上太后的敬仰都說完,給我抹身,然後灌下一碗苦澀的藥汁,一碗稀飯,一碗雞湯。其間他在我耳邊不停數落,說老爺不自重食言而肥言而無信皇上駕到都丟給他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嚇掉他半條老命……
嚴管家說完,長喘一口氣,“老爺,你怎麼不說話啊?”
我指指嗓子,搖搖頭。
……再說話都讓你說完了,我有什麼好說。
“您嗓子不好,不能說話?”
他倒是明白了,開始撓頭。“哎,那怎麼辦?”
我嘆一口氣,指向桌子。
他拿來文房四寶,我寫下兩個歪扭虛浮的字:藥方。
“哦……”嚴官家應了聲,“您等着,我去拿。”
仔細看了遍張太醫開的藥方,安下心來。
張太醫開了兩副藥,一張帖子是和平常發病時用的差不多的那幾味祛寒驅熱藥,還有一張帖子開的是養生處方,看來沒有露餡。
還不放心,我又給嚴管家寫了幾個字:太醫怎說?
“老爺,太醫說您是素有舊疾,體虛氣弱,心脈不穩,此次是風寒上侵,外加心鬱膽寒,所以突然發作,太醫大人還說寒熱事小,但多發傷本,要您以後小心注意,您說您這是怎的不讓我們安心啊,我們這才建了府,大家都盼着跟着您和和睦睦過日子,可您倒好,年紀輕輕的大好少年,怎的就搞得一身病啊,這可讓我們怎麼好啊,怎麼安心過日子啊,昨天您一不省人事,可嚇死我們了,您不知道府裡的幾個丫頭那是哭得死去活來啊,就連廚房的張大媽都抹着淚沒心思做飯啊……”
越說越過了,我這還沒死呢。
換一張紙,我接着揮毫:靜。
嚴管家瞥一眼,壓低了聲音繼續,我只能躺倒裝奄奄一息。
最後嚴管家妥協。
只是他一步三回頭,掛着一臉哀怨出門的樣子,讓我無比愧疚。
戲演過了……
連帶着嚇着了一羣無辜的人。
懺悔嗟嘆着,我看着房門終於在眼前合上,伸手到枕下慢慢摸索,觸到一塊圓潤冰涼,握進掌中。
……沒有看。
那上面的圖案,太過熟悉,一筆一劃、一刀一刻,彷彿都深深鐫在心底,就是閉了眼睛,也能夠描繪無差。
羊脂白玉之上,一棵浮水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