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設鴻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參加鴻門宴這種風光無限又艱險無比的殊榮,惜命如我,喜歡不起啊。
剛剛兒子那幾杯五十年冰桃梨花釀,就喝得我心驚膽顫,一顆心七上八下,到現在還沒個着落,兒子的親孃,就是把再好的美酒佳餚擺上宴席,我怕也是無福消受。
何況宴無好宴。
如此這般,通往後宮的路上,每走一步,我就聽見自己嘆一次氣。劉玉恰好跟我旁邊,見我不住地嘆氣,以爲我對那傳說中的鴻門宴太過恐懼,不住小聲的安慰我。“蘇大人,太后跟咱皇上畢竟是親母子,胳膊肘不會往外拐,您啊,不用擔心……”
太后是景元覺的娘,又不是我的娘。我同情的看了一眼劉玉,周肅夫是外人,我等還不是胳膊肘外面的物什?
眼見着就要進福兮門,要正式跨入從未進過的後宮,我又嘆了口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蘇大人,那郭大人、顧大人在太極殿得了懿旨早過去了,您這跟皇上一道,趕巧不用在長泰殿門口候着。”
劉玉用極爲崇敬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前面龍攆上的景元覺,回頭用眼神告訴我,有靠山。
我衝他笑笑。
他倒是嚇了一跳,一驚一乍的喊起來。“哎喲,您臉怎麼這麼白啊?”
我摸了把自己的臉,不燙不涼,除了有點冷汗涔涔,還好啊。
“走太急了吧?”
我尷尬的說。
“噢,也是。蘇大人定是沒跟過龍攆吧,那幾個腿腳好跑得快,根本不顧跟的人啊。您要不嫌棄,劉玉這給您搭一把手。”
劉玉好心的把拂塵換了手,空了的手伸過來扶我。
這伺候皇上的人,就是會疼人。
“玉公公,多謝你。”
我真心的道謝,老實不客氣地挽上。
走過了好幾處宮殿,識足了皇家園林的壯麗,我們終於來到一處宮娥是其他地方數倍的宮殿外廊。
景元覺下了龍攆,看見前面候着的郭怡顧文古,上去說話。
因爲沒招我過去,我也就先候着,四處看看。
眼前的迴廊前,是一大片漢白玉石磚鋪砌的空地,兩排青石燈籠共一十六個,夾成一個象徵地位的莊嚴步道。步道最前,是一間和弘文殿昌平殿在架構上沒什麼區別的堂皇大廈,但因爲是後宮,建築的色調從琉璃黃和正妝紅爲主,變成了琉璃黃和翡翠綠。
那翡翠綠的樑上,正掛着一道金漆的正楷匾額,上書“長泰殿”三個大字,匾下殿門大開。
再往裡看去,此時雖然是冬天,但陽光還是十分的明亮,又正是中午,光線根本照不進那深檐之下的內殿,裡面一片陰森森的黑暗,顯得那道殿門,就像是個敞口的地府大洞——更別說它的跟前,還立着數十個木泥石塑像般面無表情的宮娥太監。
一陣毛骨悚然,真是不想進去。
“蘇大人,您看什麼呢?”
劉玉見我皺着臉,好奇的發問。
“……哦,玉公公,你說那幾塊石板,怎麼那麼蹭亮啊?”
我指着青石燈籠中間的步道,沒話找話。
“哦,那可不是,”他看了一眼,捧着拂塵低笑着小聲道,“沒什麼奇怪的。您不曉得,這長泰殿歷來都是太后或皇后的居所,那個啊,請安的娘娘們,調皮的大小主子們,服侍的宮女們,還有像劉玉這種跑腿的奴才們,多少年……”
劉玉詰詰的怪笑着,故作神秘的湊上來。
“可不是就給跪出來了?”
……
我瞪了他兩眼,猛的一把把他推開。
劉玉一屁股朝天跌坐在地上,驚愕的看我跨過他就往一旁奔去。
“哎,蘇大人,您這是——”
來不及迴應他的委屈,我剛趴上回廊石椅,就吐了個昏天黑地。
這一吐,稀里嘩啦沒完沒了,話都說不出來一句,一直吐到苦水都吐光,吐無可吐,纔有了個消停。
看了一眼那一地慘烈,我癱在一旁,直到頭昏眼花的被人拉上石椅,靠着柱子喘息。
睜開眼,我無力的瞪劉玉……我沒有昏,拜託你不要那麼用勁的掐我人中。
“怎麼回事?”
景元覺過來了,驚駕之後脾氣很不好。
“沒事,大概是喝了酒,跑得太急……”我哼哼。
景元覺不怒了。
“蒙恆!”他喊道。
蒙中將擠過來,不再等吩咐就伸手搭我的脈,然後一衆人等緊張的看着他,包括我,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通岐黃之術了。
蒙恆按了一會放手道,“蘇大人恐怕是體虛氣寒,酒後受激發作。”
他的話惹得一衆人等又緊張的盯着我。
“這才喝了幾口酒啊!”
景元覺開始罵人。
“現在感覺怎樣?吐出來是不是舒服點?”顧文古關切的聲音在一邊響起,聽起來有點遙遠。
“蘇大人,您可別嚇奴才……”劉玉帶着哭腔替我順背,“您怎麼不早說啊,您怎麼又來這麼一次啊……”
“都少說幾句,讓人清靜清靜。”
還是郭大人一句話,讓嘰嘰喳喳一羣人住了口——頭腦清醒,臨危不亂,我佩服他。
弄得人仰馬翻,一羣人衆星捧月似的擠在太后寢宮外面,叫我怎麼受得了,我轉而看景元覺。
“皇上,我能不能……”
他立刻說:“你回去休息吧,太后那邊朕會去說。”
我感激的看了他兩眼,真明事理!
“你,你,去找頂軟轎來送蘇大人回府,你,去太醫院讓張春和去看一下,你,跟蘇大人回府,有什麼及時回報……”
景元覺高效有序的指揮着一干人等,估計多少覺得害我吐成這樣,他有點責任。
不過我腳步虛浮的爬上迅速出現的宮中御用轎子時,還是不禁想,有個雷厲風行的皇上,真好。
回了府,事情卻沒有這麼簡單。
聽我解釋了數遍只是酒醉不是生病,現在吐出來了已經無恙,而且我不喜歡別人看我小解,嚴管家才放我一人去茅房,自己去招呼送我回來的侍衛了。
這一個空子足矣。我在茅房的小窗看看四下無人,擱下擋板,三下五除二脫了個精光,拎起剛剛偷偷提進來一桶水,猛吸一口氣,“刷”的從上澆下——雖未入九,但這種天氣兜頭一桶冷水,也是冰涼徹骨了!哆嗦着數到一百,拿出偷藏的手巾抹乾身體,再把衣服套上,手巾扔到茅坑裡,水桶靠牆角放好——本來就在那裡。
做完這些事,我從茅房出來,徑直回臥房,解下外衣往被窩裡一鑽,靜靜等待張太醫大駕光臨。
小時候,我真掉進過冰窟窿,而且被人撈上來大病一場之後,只要稍微受點涼就會燒得不省人事,此後受涼與病倒之間在我身上的聯繫,可謂……屢試不爽。
事實再次證明這一點。
一個時辰後,迷糊中看見有留須的紫袍人拿了個藥箱進來,坐下搭脈。我燒得冒煙,眯着眼睛看他皺眉,開始幾分得意的自嘲,此事,原來還有這個好處……
那人什麼時候走的,我不曉得。
再醒來已是當天夜裡,人被兩牀厚錦衾壓着,身上已經換過乾爽的衣裳。轉頭看四周,牀頭案几上放了水盆和藥,桌上丫環拾翠趴在上面,已經睡熟。窗臺案几上,香爐裡點着沉香,屋中地上,新燃了個火爐,幾根斷柴吱吱作響,燒得正旺——明明還沒到生爐子的時候,爐子卻一夜就燒起來,估計把幾個下人都折騰得夠嗆。
我扯下頭上搭着的毛巾,掀開被子坐起,屋裡畢竟生了爐子,一點也不覺得冷。
起身把牀邊的外衣披在拾翠的身上,又回來坐了一會。
聞着淡雅安神的薰香,看爐火忽明忽暗,一時間,像是寒暑顛倒,一步跨到了江南的陽春三月。
瞪着木質雕花的牀頂,禁不住開始發呆。
周子賀,景元覺,周肅夫,周君蘭,這些人都開始行動了。聞哥那邊,雖然不見動靜,但有範師傅多年苦心經營的朝中網絡,他會對每一點風吹草動了如指掌,他等待,他觀察,時候到了,他就會出手。
人人都有所謀,有所圖……
無聲傻笑一下,我呢?
今天景元覺這個問題,實在問得好,問得絕妙。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如今卻見,不知我者窺我心憂,知我者,他訴我無求。
呵,悠悠蒼天,此何人載?
……
有些事,之前不覺得,真到要面對了,纔開始頭痛。
閉上眼睛,晃晃腦袋,豈止是頭疼啊,簡直四肢百骸都疼得跟萬蟻噬咬似的,這架勢,恐怕三天都爬不起來。
自作自受。我嘆口氣,還是自作自受。
若還有下次,澆一碗冷水,足矣!
作者有話要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經-王風-黍離》, 原意爲:瞭解我心情的人,認爲我心中惆悵;不瞭解我心情的,還以爲我呆在這兒有什麼要求呢!
全詩如下: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註釋:
(1)黍:俗稱小米;離離:茂盛的樣子;稷:高梁。
(2)行邁:遠行;靡靡:遲遲,行走緩慢;搖搖:憂苦不安。
(3)知我者:瞭解我的心情的;謂我何求:認爲我久留不去,有什麼要求。
(4)“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的意思是:渺茫的蒼天啊,造成這個後果的到底是誰呢?
(5)噎:食物塞住咽喉,這裡指壓抑不能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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