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未央

長夜未央

一盞青燈,我在燈下枯坐。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

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客棧的,只記得掌櫃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也難爲他,自從我住進來後,他的這間小店就沒有安生過,下午他遠遠看我跟着十幾個軍官匆匆離開,那個臉色,恐怕還以爲我犯了什麼事。

若是還有一點精神,我大概會跟他解釋,甚至會好心告訴他其實我打算馬上搬走的。可是我實在不想跟人說話,打發了他送上來的晚膳,就這麼失魂落魄的坐到月上枝頭。

今天,是八月十五呢。

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水,摸到了桌上放着蟒袍官服,官府上放着官牒,官印。

正四品下翰林院翰林學士,弘文殿行走,天子侍讀。

——四品以上,列朝班,殿上人。

呵,不知道這算不算一步登天?

“蘇大人,您看,要不要小的準備夜宵啊?”

門外,掌櫃又在小心翼翼的問了。自從晚上早些時候有人送來官服,他看我的眼神就由見鬼變成了見神見活菩薩,服務等級就自動從普通客房變成了天字一號特等上房。

“大人?”

連稱呼都改了,真是一朝得勢,雞犬升天啊。

“走開!”

我怒吼。

聽見門外掌櫃離去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繼續看着油燈發呆。

“篤”,窗戶響了一聲,如豆的燈火也閃了一下。

“篤”,很快的,窗戶上又響了一聲。

聽出是小石子砸出的聲音,我過去打開窗戶。

有一個人影,穿着玄色或青色的衣服,站在月下的小街中向上面揮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人臉。

不過那個招手的動作是熟悉的。

我關上窗戶,悄身走到門口,“啪啦”一聲拉開房門。

貼在門口的掌櫃和小二立刻摔了個不輕。

我冷冷看着倒在我房間地上的這兩人,伸出手指上李掌櫃多肉的鼻子:

“你們,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消失!”

“是,是!”

掌櫃忙不迭的爬起來,順手拉起給他當了肉墊齜牙咧嘴的小二。

“爺我現在要歇息,最忌諱就是有人在這偷偷摸摸候着,如果今晚你們敢再踏上這二樓一步,明天我就叫人來把這裡拆了!”

我惡狠狠的說,看着他們跌跌撞撞的跑下樓去。

有本事就嚐嚐你們“蘇大人”的手段吧。

關上門,插上門閂,吹滅蠟燭,打開窗戶。

窗下那個人影還在。

拿了根筷子固定支住窗戶,手扶窗櫺,我縱身一躍。

來到那人身前,我低聲喚了聲:“芸師父。”

“跟着。”

芸師父並不回頭,身法一動,已經飄出數丈。

吸一口氣,提身而追。

方向不是去普濟寺,而是往北。行了約摸小半個時辰,芸師父忽的住了腳。一時收不住步子,差點衝撞上去,她伸手帶了我一把,兩人閃身到一條小巷。

前面路上,立刻有兩個與我們身形相像的黑影奔了出去。而我和芸師父在黑影徹底消失後,轉向另一個方向疾奔。

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在一幢宅子外停下。

“持燈照通途,暗夜明察。”芸師父輕叩門扉,沉聲說道。“是芸二孃。”

門開了。

我們閃身進去,我看見開門的人,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趙七叔。”

“小祖宗!”趙七叔驚喜的說。

“……”

他這聲充滿感情的久違的呼喚,還真是……

見我一臉尷尬,趙七叔看看四周,呵呵改口道,“二主子。”

——六年前明王詐死,手下和他一起隱姓埋名,在北方建立了長夜莊。爲了不泄露身份,莊裡的人以輩分排座次相稱,從莊主依次往下,範大先生,芸二孃,趙七叔……我呢,沒有排號,老輩的人以前叫我“小祖宗”,現在麼……

“七叔,您老還是叫我‘小祖宗’好些。”我也呵呵乾笑。

“進去再說。”芸師父邊吩咐邊把我推進門去,又轉身叮嚀,“趙七,你可看好了。”

“二孃你就放心吧。”

只來得及衝趙七叔笑笑,就跟着芸師父向裡走,沿途又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也不及停留。

宅子內堂,聞哥早早在座,左首穩坐着一個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

“哥!範師傅……”

前一聲我叫的歡喜,後一聲卻打了折扣。

“你來了。”範師傅淡淡擡眉。

一年不見,他更顯消瘦了,飽經風霜的臉上佈滿細密的皺紋,只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犀利無比,隨便一掃,就是迫人的寒光。

我最怕的就是這雙眼睛,以前所有的胡鬧和偷懶,全部在這雙眼睛下無所遁形。

“範師傅。”

規規矩矩跪下磕頭,然後接了芸師父遞過來的茶盅,雙手託了,恭恭敬敬的遞上。

“以前我就說過,你不是池中之物,卻想不你如此年輕,就出人頭地。”

範師傅接過我的茶,放在一邊,沒有喝,“當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也該稱你一聲‘蘇學士’了?”

他知道得好快。

心中暗叫不妙,我只顧着一人在客棧中失魂落魄,卻沒有向聞哥報備這樣的大事。聞哥不在意,範師傅面前卻說不過去。

“範師傅,鵲兒不是有心欺瞞……”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答。

範師傅沒有說話,屋子裡一片安靜。

我就那麼一直跪着。

用眼角撇向聞哥,聞哥正襟危坐,偶爾看我一眼,眸中略帶緊張,卻抿着嘴一聲不吭。他敬重範師傅,再疼我,他也明白在範師傅面前造次,我只會更慘而已。

心中嘆氣……今天已經這麼跪着兩回了,膝蓋那裡,明天肯定要腫。

一炷香過去,還是芸師父插嘴了:“老範,你要這樣到什麼時候?”

“起來。”範師傅終於說。

我爬起來,不敢伸手去揉膝蓋,規規矩矩的立在下面。此時是不能透出一絲委屈,不然會被他君子不齒,大罵軟弱無能。

“坐。”

終於,又等來了冷冷的一句。範師傅嚴苛,卻不是個殘忍的人。

一旁小凳上坐了,等他吩咐。

“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是。”

鉅細無遺的一一道來,不時被範師傅插話打斷,每一次都詳加解釋。

“老四都告訴你他是元覺了,你怎麼還反應不過來?”

他眼睛盯着我,手在桌子上猛的一拍。

我聽得一悚,繼而苦笑,怎麼人人都覺得,記得皇上的名諱是這麼正常一件事。我又不是天天隨侍皇家的,我記得聞哥一個人的名諱,還不夠麼……

嘴巴一動,還是老老實實的承認錯誤。“鵲兒糊塗。”

“你是糊塗!”他伸指指着我,須臾又放下去,“罷,罷,若不是你糊里糊塗,你也沒這個機緣。”

“範師傅,”聞哥插嘴,“這事也怪我,前幾天鵲兒問過我廉王老四,是我一時大意沒有細查,那元冀前年從軍北境至今失蹤,是廉王家按下了消息。”

我默默聽了,心中暗驚,真的廉王四子失蹤近兩年,可不就是死了?那日我在廉王府上不知其中隱情,說起與北和談之事,自管自顧滔滔不絕,那上下幾口是怎麼忍得的啊。

“憑你在廉王府發的那番宏論,我還真是看輕了你。”

範師傅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想。

我趕緊說,“師傅,您別笑話鵲兒了……”

“我有沒有開玩笑我自己清楚,你以爲我範楚雲,是隨便夸人的嗎!”

想不到他立時變臉,拍桌罵人。

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鵲兒也是得師傅多年悉心教誨,栽培出來的人,也難怪四弟看得中。”聞哥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不動聲色的打圓場。

範師傅的臉色有所緩和,“不錯,你這麼歪打正着入朝,倒是省事。”

他轉向聞哥,“自己人去了老四身邊,行事便宜,我們以此改變計劃,也可……”

“可——”

我心一驚,欲言又止。

“什麼?”範師傅轉過頭來。

“可是……”我低着頭,聲音小得不能再小,“今天我已經拒絕入朝爲官了。”

空氣倏的變冷。

眼角瞥到聞哥前傾的身子緩緩的坐回去,似是鬆了一口氣。範師傅的身子卻是僵直,片刻之後,他從嗓子裡擠出聲音,“爲什麼?”

我惴惴不語,心想如何不越說越錯。

範師傅等不及我答話,起身踱到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半晌沒有做聲。我不敢擡頭,頭上兩道目光森然射下的感覺,卻如芒在背。

“哈哈……”突然他怒極反笑,“你該不會……爲賭一口該死的氣吧?”

一針見血。

我大汗淋漓,爲了這個根本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爲什麼,不說話?”

因爲錯的離譜了,所以不知道說什麼好。

即使不擡頭看,也能感覺到範師傅灼人的目光,片刻也沒有離開我的頭頂。

“啪!”

響亮而乾脆的一巴掌,右臉一陣火辣辣。

“你……你到底把這些年都當成什麼了!你又把二殿下當成什麼了!”他的聲音都帶了顫。

我從凳子上爬下來,跪伏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你說!”

我不敢說。

又是一巴掌扇過來,眼前直冒金星。

“範師傅,鵲兒不入‘長夜莊’是我們早就說好的……”

聞哥不忍,起身過來插嘴。

的確,自兩年前我下山出莊起,就不再是莊裡的人了。

“殿下!”

範師傅轉頭,長嘆一聲,“不在‘莊’,他也不是獨活於世,況且事到如今,難道您還以爲他真能退的出去?”

聞哥要說話,我先開口,“哥,範師傅說的對。”

“你……”聞哥指着我說不出話來。

“哼,好樣的,你倒是知道殿下疼你,可你說說,你做的都是什麼事?”

範師傅一腳踹過來,我沒敢躲,一倒,趕緊又爬回來跪好。

他來回踱步,語不成句,“你賭氣!你清高!你意氣用事!那麼多人的生死,你懂不懂!”

“是鵲兒任性了。”

“任性?”

範師傅氣得渾身發抖,“混帳!你有什麼資格任性,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放你在廣平兩年,你以爲你真是個什麼白蓮公子了?好,好,好……”

粗人生氣罵人,大儒生氣說“好”,既罵了粗活又一連說出三個“好”來,是範師傅動了真怒。

我這回……真把他氣死了吧。

“皇天在上,我範楚雲今兒就好好教訓教訓你!”

又是一個巴掌扇下來,我及時偏開一點,沒讓打着眼睛。

“範師傅!”

“老範!”

聞哥和芸師父把範師傅拉開,範師傅不會武,被那兩人駕着,還掙扎着毫無章法的亂踢亂踹,掙到後來,他臉色由青紅變得青紫,怕是要引發心疾。

跪在那裡,茫然的看着芸師父手忙腳亂的掏出一顆藥來塞進範師傅口裡,又替他順氣,聞哥站在一邊,擔心的看看我,又看看範師傅……

惶然低下頭,我已經知道錯了。

他說得沒錯,他遵從一輩子的君子五德“仁、義、智、勇、潔”,我是一點也沒做到。

我不是,也沒有資格做一個逍遙才子,雖然有一恍惚,我以爲我是。

全錯。

等到屋內再次平靜下來,我對着身前一地狼藉,大氣都不敢出。

範師傅終於回去坐着,芸師父在他胸口一下一下的按着,給他順氣。

“欲迎還拒的道理你懂吧。老四畢竟看中你,既然能叫你考慮,就還有機會。”範師傅說,“而且你也別天真了,你以爲他叫你考慮,就會真的隨便放過看中的人?”

“是。”

“太早回頭不好,你歇個兩天,再回去應承下來。”

“鵲兒知道了。冬河鎮之事,還請範師傅費心。”

“這個你不必擔心。”他擺擺手。

“多謝範師傅。”

話都說完了,我伏在地上磕頭。

他沒有起身,卻道,“起來,我受不起。”

芸師父送我出來,兩人一路無話。

到了客棧下面,她掏出瓶膏藥來塞給我。

“你別怪你範師傅。”

我在黑暗裡笑了笑,想到她看不見,又出聲答道,“我明白的。”

芸師父無聲立一會兒,嘆了一口氣。

頓一頓,我也跟着嘆氣。

“師父,您還是少嘆些氣,臉上皺紋……真的已經很多了。”

“……”

我捱了一掌,算作她的回答。

“疼啊,”我捂着胸脯小聲的喊,“疼死了!腫了腫了……”

“哪腫了,老範手重啊?”

她忙把我掰來掰去,仔細查看。

“不是,”我終於從她手裡掙出來,指着新患處,“是你打的,吶,看啊,就這,看不出來?是內傷!”

“……”

……

“芸女俠……凌雲仙子?”

“去你的,死不了快給老孃滾上去!”她果然翻臉了。

我樂了,伸手要抱,她不給,兩人打半天,終於還是被我得逞。

“中秋快樂啊,師父明年更比今年動人。”

芸師父在我懷裡扭不出來,低聲吼,“不是說我有皺紋的嗎!”

“總要有幾根的,不然這年紀還這麼美,人家要把你當狐狸精的。”

“……臭小子,說謊不打草稿。”她掙開我手,吸吸鼻子,在懷裡掏掏掏,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拿去。”

我摸摸,圓不圓,方不方的。

“師父,這……”我拿着那玩意掂量幾下,疑惑的問,“該不是你做的月餅吧?”

鐵砣一樣,能吃麼。

她伸手來搶,“不要算了。”

“不行,這麼大一塊,我正好餓着呢!”

“哼……算你識貨。”

她再吸吸鼻子,轉頭看看四周,雙手合攏,置於膝下。“來。”

我踩上去,她輕輕一託,我便躍上二樓窗臺。

覃史載暄德三年,江南文士顧文古,蜀中文士郭怡,北邑文士蘇鵲,文才卓然,厚德博識,經廉王保薦,賜同進士出身,入翰林院,授翰林學士,秩同正四品下,通議大夫待詔,入朝隨侍天子。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