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時分
醒來頭昏腦漲,看看周圍擺設,一片茫然。愣了少刻,腦子裡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緩緩得出結論——這裡恐怕是廉王府。
昨天晚上大概喝醉了……
四公子害的。
起身披了衣服,打開門,看看日頭竟然都過了中午。
頭一次來就形象全無的醉倒在人家府上,這就是所謂醉酒誤人啊,我苦笑。
門外等着的丫環聽見房間裡的動靜,敲門進來問候。
“公子醒了,公子頭疼嗎?”
“唔,還好。”
疼得要命啊。
丫環瞭然的福身。“您稍後,奴婢就給您送醒酒湯來。”
洗洗弄弄一番,我離開房間,打算告辭回客棧。
丫環告訴我王爺大概在書房,我按着昨天依稀記得的路徑,往東邊走,不久碰上了院子裡在逗鳥的定襄王。
“蘇公子,休息的可好?”他放下手頭那隻鸚哥,笑着問。
“蘇鵲醉酒失態,給府上添擾,實在抱歉。”
“客氣什麼,你可是貴客。”
廉王府上,也就這定襄王豪爽,不做作了。
“定襄王,不知四公子在何處,蘇鵲想向他告辭。”
“哦,他早走了。”
“走了?”
懂不懂什麼叫待客之道啊。
“你這是要回去嗎?”定襄王問我。
“正是,既然四公子不在,我向定襄王告辭也是一樣的。昨日蘇鵲不明就裡,多有打擾,這就回去了。”
“唔,你還不如就在這等,省得跑來跑去的。”
他說出一句我莫名其妙的話來。
“什麼?”
“算了,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本王不送啦。”
他說着就笑笑送客,眼光又轉回到那隻五彩肥鳥身上,添食加水、拿棍挑逗,前前後後,忙得不亦樂乎。
虧我剛剛還以爲他算個正常人。
酒醉傷身,回了客棧還是覺得疲乏。沐浴更衣,吩咐掌櫃一聲不要進來打擾,我直接上牀,想再睡個囫圇覺。
迷迷糊糊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外面有人敲門。
“誰呀?”我沒好氣,不是吩咐不要打擾了。
外面的人不應聲。
我從牀上爬下,外衣也懶得披,“砰”一聲拉開門,正要叱問,看見十數個藍衣帶刀軍爺,一溜的站在門外,把客棧狹窄的走道,擠得密不透風。
對看數眼——“砰”的一聲,我又把門合上。
完了,聞哥出事了!
腦子裡只出現這一句話,六神無主,現在,該怎麼辦?
門裡我心跳如鼓,門外有人繼續敲門,一下一下,很有節奏很有耐心的那種。
環視一週,別說屋裡連半個武器都沒有,就算有武器我也決不是正規軍人的對手,咬牙跺腳,只能跳窗逃了!
下面千萬不要有埋伏!
“蘇大人……請您開門。”
我一時愣住。
一條腿已經踩上了窗臺就要發力,可這句話如此有禮,使我不禁猶豫。
“蘇大人,小的們無理,還請您開門。”外面人又說了一句。
片刻之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來抓我的人,絕對不會這麼跟我廢話的。
“等,等一下。”
把腿撤下來,抓過衣服穿好,嚴肅的開了門。
“什麼事?你們是什麼人……”
我話還沒說外,面前“唰”的跪下一片。
“蘇大人,”僅剩爲首的一人還立着,衝我躬身,“請您進宮覲見。”
“我什麼?”
“蘇大人,您有經世高才,廉王已將您推薦給聖上,聖上有旨,宣您即刻進宮覲見。”那人解釋,身後將官打開錦袋,現出一個明黃布帛,他指道,“聖旨在此。”
然後那人將明黃布帛雙手高高托起,呈到我眼前,“蘇大人,還請您見禮接旨……蘇大人?”
什,什麼?
從來沒想過,這輩子會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近距離瞻仰這片土地上最雄偉的建築。
太宗性務實,覃朝皇宮沿承自前朝百年宮殿,據說如今的樣子已算儉樸。
遠看,宮闕重重,出檐深遠,斗拱雄健。
近看,金柱琉璃瓦,紫金翠玉廉,鸞鳳雕窗格,蟠龍踞宇檐。
富麗而不奢華,莊嚴而不浮誇。
不過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逼人的肅穆。
不論看了多少本帝王紀事,宮闈密談,欣賞了多少戲文,都不如在那高高的宮牆下走一遭,親眼看着它們把秋高氣爽的天空劃成窄窄的一條,把排立着的驃悍禁衛軍襯得矮小,把侍衛和我通過的腳步聲放大得空洞來的真切。
走了不知道多久,來到一處宮殿下階,上面匾額極端正的三字楷書“弘文殿”。
按吩咐跪在階上,看見前面兩個熟悉的身影,郭怡,顧文古。
那兩人雖是跪着,身子卻挺得筆直,對於身處此境,顯得毫不意外。
我覺得我,隨時都會癱軟下來。
廉王,不,廉王世子定襄王,就算我□□廉王選秀會裡胡鬧了一場,你們也不用真的就把我這素昧平生,身家不清不白的人上薦吧。
面君,是一個一個單獨進行的。
我是最後一個。
看見郭怡出來的時候,春風得意。
看見顧文古出來的時候,意氣風發。
“宣蘇鵲覲見——”
我要進去的時候,是面色發黑,胸中反胃。
跪在下面,不敢擡頭看高高在上的人。
再怎麼聽說他是個沒有實權的皇帝,他也是這個帝國,這個煌煌帝國的皇帝。
他不說話,我就不敢平身。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膝蓋已經開始發抖。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悄悄用手指點地撐着。
我忍不住了。
“草民蘇鵲不敢擅瞞陛下,草民無心出仕,昨日在廉王府中,純屬誤打誤撞,並非有意與郭,顧兩位才子相爭,那兩位纔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真正千里挑一的人才,草民胸無大志,平生只會舞文弄墨,閒雲野鶴慣了,不通禮教,不敢惑亂朝政。”
上面人像沒聽到一樣,毫無反應。
我心中疑惑,皇上不是……睡着了吧。
“擡起頭來。”
終於有人說話了,聲音還有點熟悉。
我擡頭,興奮的仰望天顏。
直接愣在當場。
“不必跪了,起來吧。”他說。
我還愣在那裡。
“蘇鵲,朕讓你平身。”
太,太可笑了。
“蘇鵲,你沒有聽見朕說話嗎?”
昨天還你啊我的相稱的人,今天就變成“朕”了。
我跌跌撞撞爬起來。
“你是朕挑的,和廉王府無關,”低沉的聲音平穩的響起,依然如同鬆海聽濤,卻沒有了玩笑和戲謔,“你有多少才學朕清楚得很,也不用在這裝假了。”
不見了平和,不見了泰然,一對鳳眼,直接銳利的盯着我的表情,朱脣輕抿,嘴角微擡,倒是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荒天下之大謬,滑天下之大稽——
相處的一幕幕卻在眼前浮現,再是清晰不過。
……誰能讓李仲恭和盧度畢恭畢敬?
……誰會去祭拜明王衣冠冢?
……誰該死的敢把太宗秘史當作笑話來說?
……誰一口一個不問世事,又能用那種口氣調侃今上批駁吏治,全然不怕給自己惹來禍端?
……誰還能動用廉王一家,重重設卡,百般刁鑽的選拔人才爲他服務?
我真是……
笨到家。
熱血衝上頭頂,我向外便走。
“站住!”
腳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聽使喚沒法停。
“你站住!”
直走到門口,寒光乍現,侍衛明晃晃的刀劍逼在眼前。
鑑定完畢,好刀。
我不知死活的回頭。
“陛下,讓蘇鵲上當,有趣嗎?”
這句話脫口而出,也算驚世狂言了。
說就說了,我面不改色,反正他不是涵養好麼,他不是深藏不露麼,他不是會裝麼?
皇上皺起龍眉,從案几後走下來,人還沒走近,就用手指着我。
“你……”
他的表情很複雜,我開始考慮我大禍臨頭的可能性。
走到面前他終於把手指放下,沉默半晌,方纔開口,“朕想過你千種反應,卻沒想到你又轉身便走。爲什麼如此生氣?”
我沒話說,他的表情變得更加複雜,漸漸有扭曲的趨勢。
最後我深呼吸一口氣,硬生生憋出話來。
“……草民驚嚇過度,君前失儀,萬望恕罪。”
他雙眼眯起,搖搖頭,又點點頭,一時臉上更加喜惡莫辯,聲音卻是篤定,“你,很在乎四公子?”
我看着他,有種要吐血的慾望。
自稱是朕的人,怎的還如此天真!
“草民不敢造次,陛下。”
惡言吐出,頓覺胸中暢快。
他聽見我着意加重的最後兩字,臉上的喜惡莫辯變成苦笑。
“朕沒有存心隱瞞,你難道不知道當今天子,姓景名元覺?”
我現在知道了,我也想起來了。不是廉王四子,是先帝四皇子,早前的成王殿下,現在的成威帝嘛——誰卻知道,成威帝竟有如此喜好,把天子名諱掛在嘴邊隨意與人相說。
我退後一步,拱手作禮。“陛下,蘇鵲真的無心入仕。”
“爲什麼?”
“蘇鵲胸無大志,平生只會舞文弄墨,閒雲野鶴慣了,不通禮教,不敢惑亂朝政。”
“……”
“……”
我瞪着他,他瞪着我。
誰都不說話。外間的空氣彷彿靜止,面前的空氣重若千斤。
詭異。
更詭異的是,廣平郡王府裡那個讓人感覺不到他存在的人,現在散發的氣勢之強,已經不是不容讓人忽視的地步。
只能用可怕來形容。
那張本來就異常英俊的臉,此刻在明黃袍子的襯托下,宛若天神一般熠熠生輝,那份俾睨天下的傲然,徹底遮掩了這金堆玉砌的大殿中其它一切的光彩。
那皺起的眉頭下,一雙深邃的黑眸閃耀着犀利的光芒,如炬如電,如光如雷,充透着堅韌強大的力量,直讓人想起草原上的蒼鷹,山林中的猛獸。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那個真真假假,深藏不露的四公子。
這是明明白白,霸氣凜然的四海至尊。
這是爲什麼郭怡顧文古從這個殿裡走出時,他們身上有那種重生般,煥然一新的氣度。
因爲,有這樣眼神有這樣氣度的人,絕不會孱弱無能,絕不會屈居人下。
士子之心兮,拳拳一握。
得奉明主兮,生死相諾。
現在這樣的人看着我,執著的要當我的主子,如果,如果我還有一點士子之心的話,就應該五體投地,痛哭流涕,刨腹挖心,獻上我的一片赤誠。
我皇目光炯炯,一眨不眨的直視過來,菱脣輕啓,緩緩的言道:“卿如此雄才大略,人中翹楚,爲何不入朝堂,爲聖上分憂?”
一字一句,好不熟悉。
真該死啊。
我僵了片刻,避開他的目光,膝蓋一曲趴伏在地:“……草民當日拙目不識真龍,一番胡言亂語,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一語不發。
突然,他一把揪在我肩頭,提小雞般將人拎起,再狠狠一放——於是我垂首恭敬站着,莊嚴的弘文殿裡,又是一片寂靜。
卻能感覺得到,當今最尊貴的人,站在我半丈之內,努力壓抑他的怒火——因爲他噴出的每一下鼻息,都拂得我的脖頸上的皮膚一陣緊縮。
我對他的自制有信心,不過顯而易見,此時就是石佛,也要被我惹毛。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中僵持的氣氛忽然有了一絲鬆動。
景元覺退後一步,我終於可以呼吸順暢。
“……你先回去,”他打破沉默,聲音有着壓制情緒後的某種低啞,“再考慮一下。”
還考慮什麼。
“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叩首拜別,喊的山響。
出門一溜小跑,在最近的宮門外撞到蒙恆進來,穿着一身的禁衛軍官服。他看到我,欲言又止。
“蒙大人別來無恙。”我笑嘻嘻的打招呼。
“蘇大人。”
一臉忠厚老實的人,改口改得毫不彆扭。
“再會。”
我說罷便走,不顧他在我身後剛要拱手行禮。
“蘇大人走好,蒙恆不送了。”
聽見他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傳來,看來御前侍衛不僅箭術好,內力也很深厚。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有雷...某南不是故意說晚的,不會讓“作者的話”同時出現在正文上面和下面啊_
另:某南很誠懇很誠懇的說,親們給點留言吧....磚也行啊,某南好知道這文寫得是不是很怪......
@ @。。。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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