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生機
街上人煙稀少,遠沒有常日裡的熱鬧。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
雖不曾全城戒嚴,但這座城裡的百姓聽風是雨,已將一身趨吉避凶的本事,練到了極致。
即便是繁華的街口,大多商肆仍舊閉門謝客,偶爾開張的幾家,一到日落也早早架起門板。只有幾條大道上還留着日前焚燒焦黑印記的官衙,有爲數不菲的磚瓦木匠騎在牆頭,不分晝夜匆匆忙碌着重建。
牆上張貼的最新告示有兩則消息。一則依舊是緝兇安民,卻並未泄露出作亂的是哪一派的黨徒,只說大理寺已抓獲賊子逆臣數人,尚有餘衆在逃,因故出京關隘設阻,望民衆減少出行。另一則,大將軍武國威在前夜剿匪中受傷,歸家調養,城外駐紮的神威軍一部,暫由廉王世子景元凜代爲統領。
越發的弄不清那個人的想法了。
若是他有心壓下此事,那麼當夜興師動衆上演賜婚大戲、一舉幾乎燒掉半座城頭佈下圈套,顯然是願有所違。然而,若是他有心趕盡殺絕,那事後必然該詳細公諸於世的明王餘孽和罪條,卻至今並未大白於天下,早該出現的懸賞通緝,也並未張貼……
正是這樣,使得我們能在半座城裡兜圈,遇上巡查的衛隊兩次,避在巷口裡,都還算順利的躲過。
幾經確認身後並無人跟蹤,我們才轉向了城東。
身上是二十一事先從尋常人家院落裡偷來的晾曬衣物。和趙七叔一樣,貼上頭髮改做的鬍鬚,扮作富貴人家老少小廝的打扮。一路走走看看,到了東市大門牌坊,已經過了戌時。
東市牌坊斜對着城隍廟,每日夜晚,有好些人在此處聚攏,喝茶的,聊天的,鬥棋的,買賣下僕腳伕的,交易黑市珍玩的,不一而足。
今晚比平時寥落些,卻也有些人數,三三兩兩,聚在廟前兩棵高大蔥鬱的銀杏樹下。
我眯眼查看着動靜,突然走得快了些。
趙七叔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來,像進城投親找活幹的莊稼人那般籠着袖子,將聲音抖在一聳一聳的肩膀裡,“怎麼了?”
我搖搖頭,埋頭快步朝前走。他是沒有看見,東市門口牌坊燈籠下,那突兀的身影牽着匹馬,修眉俊眼,卻失了魂似盯着人流多處,凝神張望。
“那是——”
趙七叔也看見了,他把後半的句子硬生生吞進了肚裡,突然攙起了我的手臂,跺腳道,“哎,都這麼晚了,快點走吧!”
其實,他不用這麼拖拽,我也不會上前和那人招呼的。
因爲……
蘇鵲今日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必牽連無辜。莫名捲進去的那傢伙,爲人過於輕信,以致交友不慎,夾在那些心深如海的人中,渾噩不知,無端經歷過周子賀家裡一場大火,依然能夠有手有腳的站在那着,已是交了天大的好運……從此往後,還是安安生生彈琴作曲,交遊授徒,過上世外高人的日子,勿再去那泥濘沼澤之處,趟得一身混水罷!
轉過了一條街,才停下來喘口氣。
……至於一直的隱瞞和如今不告而別的虧欠,只能在心裡,道一句抱歉了。
“二主子!”
還沒有顧得上喘兩口氣,趙七叔緊張的聲音又喚起來。“後面。”
這下我也見到了。
有一個衣着襤褸的乞丐,拎着破舊的麻袋,沿着牆根一瘸一拐,跟在我們後面。方纔的心思不在他身上,竟也不知跟了多久,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和趙七叔互看一眼,見前面不遠有處民巷,拐將進去。進了巷口,趙七叔立刻收拳於腰,挨在牆下,蓄勢待發。
我們眼看地上一個佝僂的人影,貼着牆根,一步一挪,越走越近。然而,那人影到了巷口處,頓了一頓。
地上的身影忽然拔長起來。說時遲那時快,趙七叔將我往裡一推,閃身橫立,出拳如電,“砰——”的一聲低沉悶響,擊打在了某個重物上。與此同時,一聲與外表反差極大的低呼也響了起來,“趙七,是我!”
遭了拳風的破布袋滾在地上。那頭兩行清淚撲簌而下,洗淨了髒污的臉,露出本來嬌俏容顏。趙七叔一拳出去驚得不及收手,我也是呆呆愣在當場。
只見小乞丐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卻扒住我的衣角,“是二爺,是二爺……真是二爺啊!”
……
趙七叔去巷口望風。
巡邏的衛率馬隊,遠遠穿過隔壁市口。幾個人舉着火把下馬,在十字路口架起簡易的圍欄,站成一排,盤查夜不歸家的行人。
東市的燈火在他們身後遙遙閃爍,像是天邊的一叢繁星。
這當口上的不期相逢,即便滿心歡喜,也不得不先緩一步。我低聲問,“你是煙微,還是氤飛?”
“我是氤飛啊,是氤飛啊。”她將自己的臉轉到月光下,用袖子將臉上的污漬狠狠抹去,“……二爺不認得了嗎?”
甜糯帶着哭腔的聲音,一如當時。我油然想起,那個虯髯擋不住眼梢喜悅的姑娘家踮腳湊到我耳邊,說,“拍女兒紅時,青子咬。”
……就彷彿分享着閨中女子最珍貴的喜悅。
“是你。”
“是我。二爺,主子呢,你沒和主子在一起嗎?主子還好嗎?主子他在那裡?”
黑黢黢的巷道里,曾經的花魁之一不自然的顫着聲調,不停追問。
我看見巷口趙七叔衝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自己的食指,輕輕按在柳氤飛的脣上,“噓——”
一點風吹草動就是死無葬身之處時,過度的猶疑,仍然好過輕信。“殿下一切安好。至於你,爲什麼在這裡,遇到了什麼事?前夜,你又在哪裡……慢慢說,不要急!”
“殿下他……”
儘管不能清楚的看見,可是我覺得在聽到第一句話的那一瞬間,對方的淚水就又開了閘。“姐姐,我……”
寥寥數語就可說完。
如今,聽到再多的轉折,也不會使我輕易驚訝了。
我扶着柳氤飛讓她起來的時候,覺得不僅是自己的心,連自己伸出去的那隻手,都是冷硬的。
“我不好……本來該是我去的,可是姐姐……我們就瞞着大家,瞞着主子……他們,至死都不知道……”
“明明是我的功夫好,是我負責刺殺,是我善用袖裡劍……如果是我,是我的話……說不定就能真的殺了皇帝……就算那是個圈套,至少,至少我也能報個警訊……”
“我親眼看到他們安然無恙的撤離,剩下週家院子,燒成了一片火海……姐姐,我們的人,一個也沒有出來,一個也沒有……我……二爺,我……都是我,是我誤了主子的事,是我害了姐姐,是我害了長夜莊啊……”
夠了,夠了罷。
老天爺啊,你還要讓多少淚流淌?
我嘆了口氣。
“你姐姐不想你去冒險罷了……”
就算她有過那一分自作主張的私心,也淹沒在那不可避免的一場熊熊烈火中,消散成了虛無。
我拍過柳氤飛的肩膀。擦乾淚水,她還得變回芸師父傳授女子裡最出色的劍客,變回長夜莊堅強勇敢的柳十七。
前途不需要悔恨,需要的是振作。我們必須得在戌時結束前,趕往碼頭一里外的龍王廟,與聞哥匯合。東南碼頭出城的水閘,亥時就會關閉。
我本想將這些告訴她,早早起行,可是柳氤飛接下來說的話,叫我住口。“前夜我趕去趙宅的路上,見到了莊人被俘,好些都受了重傷……我想出手,可是侍衛軍人數太多,二爺知道——”
“誰?那些被俘的是誰!”
我的胸膛好像被希望堵得滿滿,又怕它們是空虛的水泡會一戳就破,“告訴我,被抓的都有誰?”
柳氤飛被拼命搖晃她的我嚇了一哽,“裡頭範、範大人……馬四爺、十五、公孫九、三十二,好像還有滕十、三十五……”
“芸師父呢?芸師父呢?”
“不……我不知道……”
柳氤飛滿臉都是溼漉,沾溼的衣領,潮了我揪在其上的手。
那廂趙七叔向外探了探頭,迅速朝我們無聲走過來。“快走,”他小聲說,做了個往前的手勢,“巡邏的隊伍往這來了!”
我們往民巷深處跑,想插上另一條東西的道路,到了巷子盡頭,赫然卻是另一叢隱隱來回的火光。急急掉頭——翻過誰家兩道矮牆,滑過一面下坡路,貼着溼滑的石壁,躲在近旁燕川河道的一座木橋下。
青黑的水流就在鞋邊不到一寸處,偶爾翻起的水波,舔到腳尖的皮料,透着滲人的涼意。半人高彎腰站着的橋頂,幾乎立刻響起身後巡查衛隊的腳步聲,“梆”、“梆”,一個接一個,鈍重的踩在老舊木板上。灰塵撲撲抖下,就落在我們頭上臉上。
半炷香的工夫過後,周圍才恢復安靜。
柳氤飛一直捂着自己的嘴拼命遏止抽噎,此時方蹲下,喘上一口壓抑的氣。“從前天開始,每、每條能出城的道上……都有明崗暗哨。”
趙七叔無言看了她一眼。看柳氤飛打扮的樣子,就知道自前夜失散後,她已在城內喬裝徘徊了兩天。趙七叔拍了拍胸脯,挪到橋外的石階上站直身子,猶豫了一刻,還是對我道,“晚上查這麼緊,幾成把握?”
我不敢說。
比起傍晚那種只在緊要道口的鬆散盤查,夜晚的京城,就像忽然撒下了一張無聲無息的網,看不見,更加讓人窒息。
也不知道聞哥拖着受傷的身子,只靠二十一一人,能不能像我們一般輕易奔走着避過。
我在河岸地面抹了一把泥,默默塗到臉上。
溼涼又腥氣。
“走吧。”
一路無話。
略去幾次迂迴躲避不談,到了龍王廟,亥時差一刻。
廟裡年久失修,黑燈瞎火中,一股子供果黴爛腐壞的異味。幾尊破敗的道身雕塑歪歪倒倒,隱藏在四處厚重的蛛網下,辨不清形容。
好在臨窗就是一條河道。河道往南,前方不到兩百步處拐個角彎,燈火交匯之處,就是東南碼頭。
柳氤飛和趙七叔按着兵器把廟內搜索了一遍。確定安全後,趙七叔再忍不住,“主子該不會……”
這個時候,慌也慌不得。“七叔在這等。我和氤飛去看看碼頭。”
碼頭的情況卻不太妙。
大概因爲前夜封城的緣故,屯在港內的官船比往日多出三成。然而行販私船泊靠岸邊的數量,卻是明顯減少。檢視通行的船隻,緩緩排立着進出半里外處的城頭水閘,其上一座門樓燈火通明,旌旗密佈,人影幢幢。從碼頭棧橋起,更五步便有一崗,監督着推着單輪車來回卸運、裝船的走夫,直到水岸西北的官倉和通濟漕衙。
計算了一下從龍王廟到水閘的水道,怎麼也在千步之遙。河道幽深狹隘,兩側磚砌陡壁,只容兩條官船並行。
果然……
我壓低了聲問側旁,“你以爲如何?”
柳氤飛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我在她肩頭輕點授意,藉着一條官船通過匝道的陰影,兩人貼着沿河民宅的牆根,慢慢退回河道。
“柳氤飛。”
我是頭一次連名帶姓的叫她。
這樣的稱呼讓這個俊俏的姑娘不覺停住腳步,遲疑的回過頭來。
“二主子……?”
“爲什麼是柳煙微。”
沿岸一座民宅昏黃的燈光夾在我們中間,透過窗紙,恰巧照見暗如紫墨的水流,在兩人腳邊潺潺流淌。
柳氤飛一隻腳站在人家洗菜石臺伸出的青石階上,一隻腳踩在冰涼的河水裡。她沒有察覺。
“告訴我。”
時間流逝,水聲不絕。
年輕的姑娘慢慢低下了頭。
“姐姐說成事之後……主子就是天下的主子,而再不是她一人侍奉的主子……”她美麗的面龐轉向了一邊,看着腳邊燕川不息的涌動,只給我留下一個似傷感又似滿足的輪廓,“她留不住,還不如拼了這條性命,助主子成事……那樣,也許能在主子心裡,永遠留個念想。”
我默然等着她。
光陰一分一分的劃過,誰都知道我們浪費不起。
柳氤飛側頭站在那裡,頓了又頓後,咬緊牙關,“……我拒絕過,姐姐點了我的穴道。”
“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在失敗之後,追究當初的敗筆多少,是毫無意義的事。也許我還應該感激她癡心而又天真的姐姐,未曾傷得那人分毫。
“但是,相應的……”
兩百步的回程很短。
龍王廟依舊是一片黑暗。只是進了門口寒光一閃,柳氤飛抽出袖裡劍,迅速擋格在我的身前。
“是我。”
有道熟悉的聲音壓低輕語。柳氤飛聞聲全身一懈,讓開一步,袖裡劍還沒插回——我胸前一暖,整個被人撲住。
“……聞哥?”
“沒事吧!”
兩個異口同聲。
還未回答,鼻間卻先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來。我心中頓時一慌,急切的上下摸索,不一刻手心那種粘溼的觸感再真實不過,幾乎要呼喊出來。
“不是我的血!”聞哥壓在耳朵邊說,一手把我往廟裡拖。到了內堂,只覺得砰咚咚亂跳的心落了地,手腳卻駭得發軟,幾乎要攤在地上,才又聽他接續,“我們遇到搜查,解決了幾個,二十一受了傷。”
月光漏入破窗,這纔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做了青麟衛那種玄衣。大概是從死去的兵士身上扒下來的換的,因爲顏色深重,血染也不分明。
二十一和他同樣打扮,青白着一張臉盤坐地上,趙七叔正在給他包紮。傷在背上,看了一刻,弄不清到底傷重如何,正躬下身子要細問,這硬氣的漢子卻立即撥浪鼓似搖頭,示意自己無礙。相反,他的目光卻盯着我的身後——正當後頭“撲撲”幾聲,轉過去,柳氤飛跪在地上叩頭。
“……奴婢行刺失敗,救援不力,死罪。”
我感覺聞哥似乎茫然愣了一刻,緩緩低下頭去。他揮手叫柳氤飛起來,話音裡透着難掩的倦意,“有什麼以後再說。”
正在此時,東南傳來一陣銅鑼的響動,聞哥還未說完的話立刻咽回去,臉上也變了顏色。
這是即將關閘的提醒。
一刻間相顧無言。
逼人的寂靜裡,我慢慢站直身子,垂眸看一眼二十一,漠然道,“會水嗎?”
八月十日,將近亥時,京城東南碼頭,有人鳧水潛逃。
在當時滿城風聲鶴唳的情狀下,此人大膽從旁支水道潛入內港,閉氣貼身,附在一艘將要出港的官運漕船上。
若不是水閘下甬道內城衛府安排的兩頭獵犬,突然對着官船水下高聲吠叫,門樓上的城衛迅速擁上,幾乎就讓他成功漏網。
到底,引起了碼頭上一陣不大不小的混亂。
那不遠處的響起的警號,兵刃相接的扭打聲,身邊路過向混亂處跑去的腳步聲,清晰分明。本來一顛一顛壓在棧橋起伏的木板上,走了幾步之後,硬生生停住。
周圍聚集了閒話的聲音。
“好身手哇……”
“好像受了傷。”
“唔,這兩天一直在這,就是等着抓人麼……”
“聽說昨天下午,東門那裡也逮着兩個。”
“我說,該不會就是前天夜裡,那個——”
這些聲音又迅速被輕易的打散,“去,幹你們的活!看什麼看,廢什麼話!再耽擱,就要閉閘了!”
板車又轆轆動起來。棧橋木板高低不平,使得麻袋裡剩餘的鐵砂在顛簸中一點點滲入鼻腔和耳孔。手指漸漸捂不住,氣息也閉不了多久。
距離不能再長了。
我在心裡默默數數,二十步,十步,五步——
車突然停了。
堵塞耳孔的沙礫,只留下孔隙裡外面一點隱約的咆哮,聽來都不震顫。“……聽不見嗎,把身憑文書掏出來!啊!抓住——”
砰砰激越的拳腳聲就在身邊,夾雜着一聲高過一聲的呼號。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聚攏,忽然間天旋地轉,車子被翻,驟然傾倒了一邊。打鬥中他甚至一腳踩在了我的腰上,還未從翻倒痛楚中緩神,鐵砂的堅硬瞬時刺進衣物,疼得我一口咬上捂鼻的手。
然而這算得了什麼。
響斥着不服的嘶聲怒罵在壓制的悶響中漸漸遠去。身子隨着麻袋騰空,落到地面,吱呀呀前行。又一次騰空,重重落到地上。等壓上沉重的重量,一切終於歸於平靜。
眼前一片不見光的黑暗,只有逼近窒息的眩暈。
直到袋口劃開,看到手持袖裡劍的柳氤飛站在底艙,一張被鐵砂染黑的臉上,淚光閃閃滌盪。
手腳僵硬的我被她袋裡拉出,一霎便趴在潮溼的船底板上。餘光瞥見鐵砂袋堆上一角,坐着聞哥沉默的身影。
混在出運的鐵砂袋裡,是最笨的方法,一旦被人發現,沒有絲毫機會反抗。比不得鳧水暗渡的隱蔽,也比不得裝伕入船的巧妙。然而我清楚的知道,這是唯一能在那人佈置的守衛眼皮底下成功的辦法,金蟬脫殼,聲東擊西。
對不住他們的是我……
所以不要自責。
“出城五里。”
湊在氣窗上辨識着外面的柳氤飛回過頭來,語氣間明顯舒了一口氣。
“好。”我點了點頭。
聞哥腰間的傷口在剛纔的翻傾中掙裂了,點點溼黏,滲透出纏繞的紗布。那一番粗暴的扛運,他硬忍着沒說。
狹窄的底艙不能輕易燃火折,我只得撕下自己的內襯,蹲着摸索,粗略再裹上一圈。柳氤飛察看完過來,呆了半晌,不知從哪取出塊還算乾淨的絹帕,託在手心裡,舉手卻又躊躇。
“我來吧。”
我接過那條帕子,手在衣角抹了抹,撩開聞哥散落的鬢髮。本來白玉一樣的肌膚,盡是袋裡鐵砂留下的黑灰,混雜着汗水,結成髒污。
也沒有水,巾帕乾硬,擦拭的動作再輕柔,也會使他不舒適。想來即便落難,尊貴的明王殿下何曾如此落魄。可是,他也默默忍了。只是緊閉着一雙好看的眼,硬凝着散不開的眉,將拳頭放在膝上,捏得指節突出。
一面很快用盡,翻到另一面。俊朗的臉上,漸漸露出原先顏色。其間聞哥緩緩睜眸,看了我一眼,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多話。
……
多希望他能開口,再說上那一兩句。
擦畢後,我將絹帕遞給柳氤飛。
“鐵砂自京畿道往津南道運輸。順風順水,官船一夜行駛百二餘裡。天明前你們必須下船。”
聞哥倏然擡起頭來。
柳氤飛出手如風,三個穴道一拍,他的身子向後便倒。
我把他扶到砂袋堆上。扭頭避過那道即使是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也無法讓人忽視的灼熱。
“到了四十里鋪,不要直接去蓬萊茶閣。在山上採些止血生肌的草藥續上,周圍好生觀察幾日,再去碰頭。”
我冷靜的下着吩咐。
看見柳氤飛揚起臉點頭,不帶一絲遲疑。真是一件奇妙的事,這張臉上同時融合着倔強和柔弱兩種互相矛盾的特質,竟然還那麼的協調。
“不論最終集合幾人,速速離開京畿。”
說來可笑。
身爲長夜莊的二莊主,這麼多年,我好像從未履行過自己的責任,更從未這樣認真的行使過自己的權力。
亡羊補牢,但願未爲晚矣。
“今後離開覃國或是留下,繼續領導從人或是就此遣散,都隨殿下的心意。”我在黑暗中藉着氣窗的微光尋找柳氤飛的目光,確定她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只有一條,爲死者報仇的事,無論如何,絕不允許去做。”
有一剎那她似乎就要轉頭去看躺在砂袋上的聞哥,然而我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直到那片刻的猶疑過去,柳氤飛重重的點頭。
大概是不自覺露出了微笑,連帶壓低的聲音也輕緩起來。
“……這世上再沒有長夜莊。有的只是你家裡的主人。如果主人遺忘,你要這樣提醒他。他曾經爲太子輔佐勵精圖治,曾經爲鎮守邊土拋灑熱血。前二十年,他無愧於繼承自這個國家創建者高尚的血脈,後二十年……”
“每一個二十年,直到百年——”
“他理應得到自由而舒適的歲月,而不是無盡的血腥和仇恨。”
我的聲音帶着那種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威逼和利誘,就像是,做不到就會萬里追來算賬的鬼魅,“聽明白了嗎?”
這個姑娘在船底狹窄的空間裡艱難的下跪,回答的聲音就像是悶在水裡,“柳氤飛在此發誓。今夜所聞,如有違背,天地不容。”
說完這些話,身體的力量好似都卸去了一半。
我拍了拍沾着鐵砂的手掌,瞧着頭頂漏着一絲光亮的閘板。因爲是官船,守衛反而更鬆懈。雖然憑藉柳氤飛的功夫,撂倒一船守衛也不是什麼難事。
“打開閘板。”
柳氤飛貼在閘板上側耳傾聽片刻,用輕薄的袖裡劍挑開了門閘。她一點點探出頭,張望了一圈,低頭向我招手。
我站起來,不,確切的說是貓着腰,在低矮的船艙裡小心避過成堆的砂袋,向着頭頂的出口爬或者挪動。這一切做來還算輕鬆,至少,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
當聽到身後輕響的時候,我已經站在閘板下方的懸梯上,柳氤飛從側旁托住我的腰,正要助力向上拋送。
我迅速看向柳氤飛,柳氤飛則驚慌的低喊,“不!我點了殿下的啞穴。”
我一個人站在懸梯上,看着她急急闔上閘板,越過我撲身回去查看。隔了一會,隔了好一會,才慢慢踱下懸梯。
“……鵲兒,鵲兒……”
其間一直有微弱的呼喊傳來。伴着低啞的咳嗽,拼命壓制的喘息。
興許……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會隨你離去。所以在普濟寺裡,纔會對分頭行動的提議勃然大怒,在破廟裡,纔會抱得那麼緊。
我躬身伏在砂袋邊,看柳氤飛一邊低泣,一邊將真氣源源不斷的渡給他。
“不要硬衝穴道……受到嚴重的內傷,她一個人帶不走你,你不知道嗎?”
我以爲我們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在那座七級浮屠上,一次說完了。
我也從未想過,我們會這樣告別。
好在艙底昏暗如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開一闔的脣間,始終不停的呼喚,和不斷嘔出的墨色。
我擦了一回,再擦一回。然而每次,很快那些粘稠又會蜿蜒而下,就像是存心和我作對,弄髒好不容易擦淨的臉。
“哥。”我只得住了手。
“你記不記得,當年在長夜山莊,你是怎麼拋下我的?你在我後頸上,打了這麼大一個包呢。你知道我醒來後,有多怨你嗎?”
他的喘息更劇烈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那……你今天……報了仇……開……開心嗎?”
我點頭。
怕他看不見,於是又說,“嗯。”
他一邊喘息一邊輕笑。那對眸子忽然在黑沉中燦燦發起光來,就好像荒野中的篝火,燃着一地朽木枯草。
“太遲了……太遲了。我比四弟……先到,我先到的……還是遲了,遲了……是不是?”
……
柳氤飛扭過了頭。
我擡起他的右手,放在臉頰邊。這隻手修長又優雅,帶着勤奮練劍和常年握筆所留下的薄繭,並不十分柔軟。然而記憶裡,它一直溫暖而有力,無論是遇險時毫不猶豫擋在身前,還是閒暇時在發上盤旋揉搓,都帶着那種特有的溫柔和疼寵。
讓人沉醉而銘刻。
但是現在,這隻手卻是冰涼如鐵,凍傷了我的臉。那些沒有答案的話消逝在耳後,我把它舉到脣上,碰了碰他的掌心——一瞬間,它恢復了力氣般顫動。
脣間有股鐵砂石的味兒,“要記得範師傅囑咐你的話,哥。”
他的臉上漸漸有了銀銀閃閃的亮。我俯下身子,貼在他的脣邊,聽見他低弱而固執的疑問,“鵲兒,你真的……要拋下我……”
他說。
我的目光停留一會,越過他,看向柳氤飛。柳十七的掌風無聲劃過,手刀精準無誤,落在逞強揚起的脖頸上。
燎原的星火,緩緩熄滅。
“是的,我拋下你了。”
我這麼回答。
從後舷甲板上目測,到對岸的距離在十丈。黑茫茫的一片沒有燈光,大概是田埂荒灘之類,遠離農家。憑我一己之力,大概只能水中橫渡過去,但是有了長夜莊柳十七的幫助,並非什麼難事。
她料理完了點了睡穴的船兵,回到我的身邊。我們一同低頭,看着腳底青色的水波,一浪一浪,勻速離開視線。
“二主子……”
“我已經不是你的主子了。”我輕輕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後背,“吶,還請你拍得輕些。”
鐵砂石硌出的傷口還在猙獰的痛,若是不想橫着過去,惟有請她手下留情。
“是,小侯爺。”她堅持用着尊稱,探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物來,卻抓在手上猶猶豫豫的,“這個……這……”
我等着她。
“七月初八在老屋……你也喝了血酒。”她咬着脣遞將過來,原來是一個白瓷的小瓶子。“七七四十九天之前,一粒無礙。”
原來如此。
事成皆大歡喜,事敗以死相隨。那一場歃血爲盟的古老儀式,原本就還有着更深更遠的意義。
落在手裡,還帶着柳氤飛的體溫。我掂了掂,笑起來,“這麼給了,不怕蘇鵲獨活於世?”
“……這是姐姐的囑託。”
我想起當晚那個美麗聰慧的女子,在我的庭院樹下抱拳答話的模樣。她說,煙微出身貧賤,武藝低微,蒙殿下不棄,自當盡心竭力,肝腦塗地。
有一隻蜻蜓從我們中間翩翩路過,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看着我,問我,二主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氤飛,你的姐姐愛着殿下。”我平靜無波的敘說,即便在這危機四伏的官船後舷甲板上,全無應有的一絲風月柔情。我看着柳氤飛的頭迅速擡起和低垂下去,又問,“你呢?”
“……”
……
我笑起來。
“那麼,這是我私人的請求。”
滿月美妙的皎光在這一刻穿過陰霾厚重的雲層,傾灑在燕川寬闊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層粼粼的波光。
“像你的姐姐一樣忠誠,卻代替她守護,照顧,珍惜殿下,一輩子?”
……
龐大的船身隱沒在河道的盡頭,只剩下一個蠶豆大小的墨點。我轉身一腳深一腳淺的爬上堤岸,借了柳氤飛一掌之力飛渡——鞋子和衣服的下襬,還是溼透了。
上岸的地點,離京大概有二十里。
憑着模糊的方向感,沿着河道往回走。跌跌撞撞行了十來里路,模模糊糊,瞧見千佛山起伏的山巒,再也挪不動腳步半分。
再見得稻田邊一戶農家的草棚,無言摸進去,挨着看田人的棕鋪和稻草,湊活一個囫圇。
雞鳴時分起身,藉着天光看清自己一身上下盡是狼狽,簡直如同草寇流民,不由失笑。就河水把臉和頭髮清洗少許,外衣上泥土、鐵砂混着血漬和汗水結成硬塊,脫了一拋扔到河中。
也管不了這麼許多。
東方既明時站在東華門前升起的釣橋下,就是這麼一頭溼漉披散的發,和一身污漬難掩的中衣,負手而立。
城門雄偉一如既往,翁城旌旗飄展,女牆上京畿衛和青麟衛的崗哨,在初升的朝陽逆光裡只留下影影幢幢的印象。
有幾個漸漸合在了一處,有一個奔走着散開。忽然一聲閥動,釣橋轆轆撤下平鋪,六尺高銅葉釘裹的鑄鐵大門,以一種恢宏難言的氣勢,打開在我的眼前。
馬蹄踏地的聲音,由遠及近,不疾不徐。
人羣擁簇中,定襄王騎着一匹高頭大馬,肅穆停在甕城正中。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