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遂忠此刻正在溫柔鄉里。
這個溫柔鄉,是真正的溫柔鄉,因爲這家青樓的名字就叫“溫柔鄉”。
自從得到楊帆的吩咐,“溫柔鄉”的大掌櫃“衆香主人”柳清淺便把衛遂忠的相好蘇九娘從“平康居”買了過來。
蘇九娘在“平康居”並不是紅牌,柳大掌櫃的在整個溫柔坊又是最有面子的人,所以蘇九娘很容易就從“平康居”跳槽到“溫柔鄉”了。
蘇九娘不是很美,但是膚色特別白皙。
鼻樑上有幾點淺淺的雀斑,但是圓圓的臉蛋非常甜美。
她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女人,耐得住品味。二十五六的年紀,比少女多了份成熟,比**多了份活力,舉手投足間很有一種端莊嫵媚的味道。如果不是她置身於青樓之中,光看她的貌相和氣質,沒有人會把她和煙花女聯繫起來。
衛遂忠其實一直想爲她贖身,只不過他以前一直是來俊臣手下的小嘍羅,再加上好酒貪杯、好嫖好賭,沒攢下什麼錢。後來好不容易升官了,來俊臣卻倒了,而御史臺則陷入層層危機之中,他一直也沒機會撈錢。
九娘是他有一次逛窯子的時候認識的,從那以後,他就認準了九娘,每次來溫柔坊都是到九娘那裡。有時候未必要在她那兒過夜,就是去她那兒坐坐,聊聊天、說說話,他也開心。
衛遂忠少年的時候,有個本家哥哥,娶過一房嫂子,長相就和這位蘇九娘相仿。衛遂忠母親過世早,這位嫂子很疼他,給他裁衣、幫他做飯,在那個吊兒郎當的父親照料下,本來飢一頓飽一頓、穿得也破破爛爛的衛遂忠才過了幾天好日子。
後來家鄉發大火,洪水過處,村子全淹了,就逃出衛遂忠一個,他在遠處的山坡上,跪向村子的方向,對着滔滔洪水號淘大哭。他不哭他爹,哭的就是他嫂子,大概從那時候,他心裡就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人。
衛遂忠對九娘很好,同其他的客人不一樣,從來沒有侮辱和褻玩的意思,他原本是個潑皮,做了官之後,爲人處事依舊是個潑皮,唯獨在九娘面前,他總是扮出一份高貴的氣質。他平時就喜歡到九娘這兒來,自打醉闖來府,氣死王夫人之後,他來這裡的次數就更多了。
尤其是最近,不知怎麼的,王夫人的死因真相在坊間沸沸揚揚地傳播起來,衛遂忠提心吊膽地捱了一陣,未見來俊臣有整治他的意思,本來剛剛寬了心思,這一下又開始害怕了,於是連家也不回,天天留連在九娘這裡。
今天他又喝多了,九娘嬌小的身子,費足了力氣,才把他攙到榻上。
“別走……”
衛遂忠含糊地說着,抓住了九孃的手。
九娘又好氣又好笑,薄嗔道:“奴家去給你倒碗醒酒湯!”
“不喝,就要你陪我!”
衛遂忠大着舌頭說罷,側了身子,把她的手掌貼着臉頰枕住。
蘇九娘輕輕嘆了口氣,理了理他額邊的亂髮,幽幽地道:“郎君平素在奴面前,很少喝得酩酊大醉,近來卻……,郎君有心事吧?”
衛遂忠閉着眼睛,含糊地道:“我能有什麼心事,盡瞎猜。”
蘇九娘輕輕地道:“郎君就不要騙我了,來俊臣家的事兒,奴……也聽說了。”
衛遂忠霍地張開了眼睛,緊張地坐起來:“什麼?你聽說了什麼?”
這一坐起,一陣天旋地轉,他忍不住又躺下去,抱着頭呻吟了一聲。
蘇九娘換了個位置,坐到他頭邊,輕輕爲他按摩起頭來:“郎君,這事在坊間都傳開了,天下間有點大事小情,院子裡是知道的最快的,奴家怎麼可能不知道?唉!那來俊臣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這一次郎君闖了大禍,也難怪……”
衛遂忠被她按摩着頭,本來很是舒服,聽到這句話又緊張起來,一把捉住她的手,張開眼道:“你也覺得,他……肯定會報復於我?”
蘇九娘道:“甚麼可能,這是必然的。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不共戴天之仇啊!雖說來俊臣的夫人是擄自別人,他未必放在心上,可那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一個妾。就算他不在乎這個妻,可他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呀。
人家若說,來俊臣的妻子受人羞辱而死,來俊臣卻拿那人沒有辦法,你想以那來俊臣的威風霸道,他能容忍麼?”
衛遂忠不安地坐起來,強忍着心中作嘔的感覺,道:“不會的,迄今爲止,他……他始終不曾把我怎麼樣。”
蘇九娘道:“傻郎君,他剛從同州回來,昔日黨羽盡被剪除,還用得着郎君,自然能忍你一時,待他重新蒐羅黨羽,不再需要你的時候……”
衛遂忠的臉色一白。
蘇九娘道:“郎君,來俊臣的爲人你也清楚,如果他什麼時候想對你下手,那就悔之晚矣。郎君是萬萬鬥不過他的,莫不如……早早避之爲吉。”
衛遂忠茫然道:“避……,能避去哪裡?”
蘇九娘咬了咬牙,突然道:“郎君等等!”
她轉身去到梳妝檯旁,打開底下小門兒,先搬出一些婦道人家用的東西,最後從裡邊摸出一個小小包裹,回到榻邊打開。
衛遂忠一見裡邊都是金釵銀飾、珍珠貓眼等大小首飾,不由吃驚道:“這是甚麼?”
蘇九娘幽幽地道:“這是奴家多年來攢下來的一點私房,雖然不多,也能變賣些錢財,如今……奴把它贈與郎君……”
衛遂忠愕然道:“贈予我?”
蘇九娘神色突轉悽然,花容慘淡地道:“郎君對奴家的一片心意,奴家何嘗不明白?奴本盼着,有朝一日,洗盡鉛華,棄賤從良,從此侍奉郎君,爲郎君生兒育女,如今……如今奴不敢多存奢望,唯求郎君平安……”
蘇九娘說着,兩行珠淚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哽咽道:“郎君,聽奴良言相勸,早些……早些逃生去吧,若等到來俊臣發難,郎君……悔之晚矣!”
衛遂忠一個潑皮出身,哪見過這等場面,蘇九娘“洗盡鉛華、棄賤從良,從此侍奉郎君,爲郎君生兒育女”這一番話,就像一碗**蕩,已經把他灌得一個魂兒飄飄蕩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了。
再見她把自己多年積攢的一點私房全拿出來饋贈於他,只爲他的安全,衛遂忠心尖兒一顫,整顆心早就燙得熱烘烘的了:“九娘!九娘!我沒白疼你!我沒看錯了你!”
衛遂忠一把抱緊蘇九娘,禁不住流下淚來:“我不走!我能上哪兒去?我好不容易做了官,我還想娶你做我的夫人,跟着我風風光光的。”
蘇九娘焦灼地道:“郎君,奴雖非這院子裡的紅牌,要爲奴贖身,也是一筆不菲的花銷,郎君上哪裡籌措這筆錢去?來俊臣滿朝爲敵,郎君爲他做事,在官場上本就人緣欠佳,現在又得罪了來俊臣,你再不走,只怕天下之大,都沒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蘇九娘越是這麼說,衛遂忠越是把她看得如珍似寶,哪裡捨得棄了她獨自逃命。蘇九娘那句“來俊臣滿朝爲敵”聽在耳中,衛遂忠心中鏗地一亮,登時開了一竅似的透亮起來。
蘇九娘見他跪坐在榻上,忽然變得泥雕木塑一般,不禁關切地問道:“郎君,你怎麼了?”
衛遂忠的臉色有些猙獰起來:“我衛遂忠也不是好欺負的,誰想讓我死,我就讓誰死!”
蘇九娘惶恐地道:“郎君,你怎麼了?”
衛遂忠換了一副溫柔語氣,道:“九娘,我沒事,你放心吧。去給我端碗醒酒湯來,我要醒醒酒。”
“嗯!”
蘇九娘答應一聲,轉身朝外走去。
長廊盡頭,柳清淺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拿着些魚食,投放到池水中,看着那一條條金鯉擁擠雀躍着搶食。
蘇九娘姍姍地走到他的身邊,停住腳步,微微福禮,道:“柳爺!”
柳清淺揚手灑下一把魚食,淡淡地道:“怎麼樣了?”
蘇九娘道:“他已有意反抗來俊臣了,只是……我看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着手。”
柳清淺道:“你繼續鞏固他的念頭,確保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該怎麼着手,時機到時我自會幫他!”
蘇九娘應道:“是!”
她答應了,卻猶豫着站在那兒不曾離去。
柳清淺沒有回頭,只道:“放心吧,只要他乖乖按我的主意辦,我會保全他,也會成全你!”
蘇九娘這才露出一副由衷的歡喜,福禮道:“多謝柳爺成全!”
柳清淺揚手擲出最後一把魚食,拍了拍手掌,揹負雙手,揚長而去。
楊帆迎娶阿奴過門的日子只剩三天了,這一次成親,楊帆並沒想大操大辦,反正他就算還在吏部任上,這婚禮也不可能像小蠻過門時那麼風光,不會有天子賜婚,也不會有王爺、公主和護國法師赴宴慶賀。
更何況他如今只是個沒什麼實權的小小湯監,還被人無限期地停職在家,趨炎附勢之輩是絕不可能來了。不過,沒有這些因素影響,只邀親朋好友參加,倒是可以把這個婚禮辦得更溫馨、更熱鬧。
楊帆賦閒在家,正好親自操持婚禮,這一天下午,他在書房剛和幾個管事敲定婚宴的一些細節,把他們打發出去,還沒喘口氣兒,任威便把兩份密報送了進來:一喜,一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