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樓里人滿爲患,卻沒有半點聲音,只有風從一排窗子吹進來,又從另一排窗子飛出去,帶得衣帶與髮絲飛揚。
楊帆盤膝於席,狀若入定,八風不動,鎮定自若。
在他察覺獨孤氏對他的邀請不是那麼單純之後,楊帆就開始做準備了,他找到了隱宗。
在楊帆看來,這個準備足夠了,獨孤氏縱然別有打算,也不大可能是想對他動武,頂多是與他結交別有目的,以防萬一的話,有隱宗的暗中支援就足夠了。他攜帶的煙花,也只是用來作爲與隱宗通訊的工具。
可是當他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蹤的時候,他就察覺到可能有危險了,不過這時候他戒備的目標依舊是獨孤宇。
曲池岸邊賣甑糕的小販就是隱宗派來的人,楊帆買甑糕時,本來是想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們,讓他們提高警惕的,但是話到嘴邊,卻福至心靈般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於是,他改口了。
他想到的問題是:山東世家的根基並不在長安,可是顯宗和隱宗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分別選擇了長安和西域作爲他們的立足之地。而不管是關中還是隴西,都是關隴集團的固有勢力範圍。
關隴集團百足之蟲,如今雖然勢微,可既沒有死、也沒有僵,臥榻之旁,有這樣一條過江龍酣睡,他們真的一無所知麼?或者是知道了卻隱忍下來?
如果不是這種情況,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顯宗或隱宗,並不僅僅是七宗五姓的一個外圍組織,很可能關隴集團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至少他們之間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這是世家大族面對來自武則天的皇權壓力時達成的一種妥協。
如果是這樣。身爲關隴集團重要成員之一的獨孤世家,如果因爲什麼特殊的原因想對自己不利的話,與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的隱宗,還會不會可靠?如果在他楊帆和關隴集團這兩個盟友之間必須做一個取捨,隱宗會選擇誰?
於是,楊帆留了個心眼兒,他不能確定隱宗的態度,便不敢借重隱宗的勢力,他把此時還不知內情的隱宗當成了一個傳話筒。楊帆買甑糕時。對那個隱宗耳目交待了三句話:
“這件事,你們扛不動了!”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速去通知馬橋,讓他帶兵來!”
“見我煙花,便即行動。擋者,殺無赦!”
虧得楊帆多了這一重心計,隱宗雖然從未想過對他不利,可是如果他們發現在芙蓉樓上的是李老太公和盧老太公,還有一位獨孤世家的家主,他們還有沒有勇氣跳出來保護楊帆,真的很難說。
他們的根就是世家。他們的宗主見了這兩個老傢伙,也得乖乖地站着扮孝子賢孫,他們還能做什麼?
如今馬橋趕到,主動已經掌握在楊帆手裡。楊帆當然不急。他是一個人,對方動輒就是一個家族,他是一個熱血滿腔的漢子,對方是一生在名利場中打滾的冷血政客。說到投鼠忌器,誰該小心?
芙蓉樓上一直靜默着。盤膝靜坐的楊帆忽然笑了笑,說道:“現在,我還控制得住局面。可是我調動這麼多兵馬,瞞不了人,等一會兒長安令如臨大敵地率兵趕到時,那就誰也無力迴天了!”
這句話就像沸油鍋裡滴進一滴冷水,平靜的場面終於騷動起來。
盧仲伽不能不讓步了。他狂、他傲、他目無餘子、他視人命如草芥,可他放不下的是家族、是榮耀、是權力、是千秋萬代的傳承,而這一切,今天一個不慎,都可能交待在他手裡。碰上楊帆這個不計後果的後生,他也沒輒了。
他恨不得把楊帆碎屍萬段,可是理智告訴他,只能讓步,因爲楊帆賭得起,他賭不起!盧仲伽又向李慕白望了一眼,他拉不下老臉,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只能求助於李慕白。畢竟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哪怕彼此不和,這些事還是可以相托的。
李慕白嘆了口氣,舊調重彈地對楊帆道:“盧賓之名門子弟,雖然少年狂傲,可他這麼多年來未曾向人低頭也是實情,如今讓他向你敬酒陪罪,於他而言也是一個教訓。小郎君少年老成,何必與他針鋒相對呢?”
李慕白又道:“再者,我就替盧家做了這個主,許你良田千頃作爲賠償,地方任你選,水田旱田,盡由得你決定。或者,兩淮通世鹽場的一成乾股給你,如何?”
獨孤宇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良田千頃,只憑這個,立刻就能成爲一方豪紳,就算子孫很能敗家,這筆錢也足以保得楊家數代富貴。兩淮通世鹽場,那是兩淮地區最大的三家鹽場之一,沒想到這家鹽場竟然是盧家的!
一成乾股?那就是源源不斷、花不盡的雪花銀吶,只要盧家不倒,只要楊家不出現嗜賭如命,把股份都輸出去的敗家子,那麼盧家傳承多少年,楊家就能依附於這棵參天大樹富貴多少年。”
獨孤宇並非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即便他是獨孤世家家主,這筆財富於他而言也是一筆驚人的財富。這,只是道歉的一個誠意?千年名門世家,千年底蘊積累,果然非同凡響,關隴貴族只是隋唐崛起之時獲得造勢之功應運而起的一些軍事豪門,與之一比,簡直就是一羣叫花子。
楊帆彷彿根本沒聽到,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道:“這般陣仗,只怕兵馬剛一行動時就有人報到了洛陽府。柳徇天應該很快就到了吧。”
長安是這些世家高門活動最密集的地方,因爲這裡既不是武則天眼皮子底下,處處受到限制,又是武周陪都,具備政治中心的條件。而且,這是大唐故都,他們集中於此,也有着表白政治傾向的目的。
可是,同樣因爲這些原因,武則天對長安的重視絲毫不亞於洛陽,甚至因爲長安不能時時在她掌控之下,她對這裡的關注尤勝於洛陽,所以,她在洛陽豈能不安插親信,監視這些世家異動?
長安令柳徇天就是武則天安插在洛陽的一個心腹耳目,如果等他趕到,通過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嗅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那時……
盧仲伽的心終於慌了,他焦灼地向李慕白又投以求助的一眼,李慕白把牙一咬,道:“罷了!此次劍南、黔中、嶺南,亂事紛芸,不日皇帝必有舉動,到時大批官位空缺!只要今日之事揭過不提,你可自親朋友好友中選三個人報上來,有才名的可許他一個文官,無才名的保他一個武職,至少都是九品官。如何?”
土地,是立家立業之根本;鹽場的乾股,是享用不盡的搖錢樹;這還不算,又許他三個官位。大唐的官不好做,更不好升,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以入仕,入仕之後更難以升個一官半職。
就以那張柬之來說,他出身襄陽張,名門世家,又是進士出身,一身才學,可六十歲了還在縣衙裡做個從九品的小小縣尉,如今只要楊帆提出人來,哪怕根本沒資格做官的,也能幫他弄個官做,在場所有的人都想替他點頭了。
其實,李慕白提第一個條件的時候,換個人就要忙不迭點頭了,可楊帆就是不表態,逼得盧家層層加碼,最終的條件竟如此豐厚,獨孤兄妹簡直要對他釣魚的本事佩服到五體投地了。
可……楊帆坐在那裡,居然依舊不爲所動。所有的人都吃驚了,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盧賓之怒不可遏地道:“楊帆!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算你在外面有百萬雄兵,信不信我一聲令下,先把你誅殺當場!”
楊帆悠然道:“我信!可是就算我死在這裡,你殺得光我的人?只要我有一個人活着走出去,你就得拿整個盧氏家族陪葬!這個風險,你家太公不敢冒,李太公不敢冒,獨孤世家也不敢冒!”
盧賓之嘶聲道:“我現在就殺了你!”
“住手!”
盧仲伽一聲叱喝,轉向楊帆,強捺心中恨意,呵呵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老夫現在還真的有些欣賞你了。這樣吧,那土地和乾股,你也不用任選其一了,三個條件,都許給你。另外,賓之昨日剛剛買下一百名來自新羅和高麗的少女,個個姿容嫵媚,小郎君少年英雄,豈能沒有紅袖相伴呢,如今作爲賠禮,也盡數轉贈給你,如何?”
盧仲伽拋須大笑道:“你可別怕養不起,等你有了千頃良田,有了一成鹽場乾股,便是再多十倍的美人兒,你也養得起的。”
盧仲伽笑的歡暢,心中實已根極,只是他的城府夠深,只聽他爽朗的笑聲、看他慈祥的面容,可沒人猜得出他心中所想。
土地、財富、官祿、美人……,還有一個千年世家的服軟低頭,酒色財氣都全了。可……楊帆微微一笑,只是微微一笑,道:“盧太公如此種種,足見誠意了……”
盧仲伽只道他已同意,笑得更加歡暢了,李慕白和獨孤宇臉上也露出了輕鬆的笑意。是啊,富貴、名利、美人,一個人一生的追求全都有了,而且盧家也不是好惹的,答應了擁有一切,不答應樹一強敵,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誰料楊帆話風一轉,偏偏就嘆息着接了一句:“可是,這實在不是晚輩想要的交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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