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撫着長鬚,斟酌地道:“西南局勢一旦靡亂,於國將成大患,如今朝廷正對西域用兵,更不可迫之太甚,否則土蠻若投奔吐蕃或南詔,則情形更加不可收拾。西南諸族交錯雜居,形勢一向複雜,羈靡纔是最適合那裡的政策,故剿不如剿撫,剿撫不如撫。
今依楊帆所言,土蠻造反乃是受到勒索威逼,憤而反抗,如此更宜施之以恩,安撫爲重。臣以爲,只消懲治首惡,化解土蠻怨憤,這場動盪自然消解。陛下應該果斷下旨懲辦黃景容,再命劍南道官員從速安撫,平息事態。”
武則天睨了李昭德一眼,問道:“李相與朕一樣坐守於京城,如何知道劍南形勢便如楊帆所言一般呢?若是判斷失誤,土蠻果真有心謀反,早已暗中勾結吐蕃和南詔,則朝廷一旦發兵遲緩,恐王孝傑東返之路也要被切斷了!”
李昭德泰然道:“他二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臣現在只憑他二人的一封奏章,自然難以分辨是非。然則,若再輔以劍南道官員們近日的奏章來看,臣以爲實情如何便一目瞭然了。”
武則天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對於國事已經不再事事操勞,自從她有了張昌宗和張易之這兩個美男子,每日耽於享樂,對國事就更加不甚關心了,李昭德說起劍南道官員近日的奏章,武則天竟全無印象,忍不住看向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道:“李相所說的奏章是前幾天送到京師的,聖人已經批閱,婉兒找找看。”
上官婉兒檢索一陣,翻出幾封奏章,遞給武則天,最上面一份就是嶲州刺史張柬之的奏章。
張柬之在奏章中控訴黃景容勒索地方、大肆受賄。屠戮無辜,爲了索取好處,又大搞株連,給蠻族首領編排造反的罪名,以朝廷的名義加以恫嚇,逼迫他們貢獻財富消災。
奏章裡還提到黃景容羈押蠻族首領,收到貢獻才肯放人,還提到有兩個小部落的首領因爲沒有貢獻,被他強指爲叛黨同謀。將其首領處死。
張柬之在奏章中最後言道,西南土蠻民風彪悍,百姓尚武,黃景容的所作所爲,引得諸族怨憤不已。如不下旨斥責,着令悔改,恐有不測之後果。
看到這裡,武則天忽然有了印象,前些天她的確看過這樣一份奏章,不過她當時並沒有在意,反而覺得張柬之言過其辭了。
這個張柬之當初是她提拔進京的。並且讓他做了鳳閣舍人,不可謂不予重用。誰知此人不識好歹,屢屢駁還她的旨意,武則天一怒之下就把他趕出了京城。自此對這個人再無一點好感。
再加上御史是監察百官的,本來就是站在官員對立面上,不大受人待見,官員彈劾御史她不在乎。御史不管兵、不秉政,在她看來不會釀成大害。如果官員們滿口替御史說好話,那才真的危險。
尤其是張柬之是地方官,黃景容是京派御史,兩個人的立場大不相同。張柬之爲官一任,關心的是他轄區內的安定和地方上的利益,而朝廷官員奉旨出京,先天上就與地方官有所牴觸,不受待見乃是必然。
有了這層考慮,武則天便沒把張柬之的話放在心上,只以爲他虛張聲勢想把黃景容趕走,不想讓黃景容在他的地盤惹些麻煩出來叫他去揩屁股。如今再看張柬之這封奏章,武則天的想法便大爲不同了。
武則天又看了看其他幾封奏章,那都是張柬之發動與他友好的劍南道同僚彈劾黃景容的奏章,言辭雖比張柬之溫和的多,但是意思大同小異。
所謂三人成虎,更何況黃景容在劍南道確實作威作福,有大把的把柄可抓,這些奏章中大多都列舉了些事例,武則天越看越生氣,忍不住問道:“劍南道觀察使現爲何人?”
李昭德欠身道:“是監察御史裴懷古!”
唐朝早期常由朝廷不定期派出使者監察各道及州縣,名稱不定,諸如採訪使、觀察使、按察使、巡察使,又或節度觀察處置使,權力不小,當時還沒有節度使,那時的觀察使就是簡化版的節度使。如今裴懷古是劍南道觀察使,就相當於該道最高長官了。
武則天道:“以八百里快馬傳敕於裴懷古,命其爲招撫大使,立即往姚州安撫土蠻,平息事端。旨到之日,免去黃景容欽差身份,停職待參!”
李昭德起身道:“臣遵旨!”
武則天之所以沒有把這件差使交給楊帆去做,自有她的考慮。
首先,裴懷古是劍南道最高長官,劍南道的造反事件正是他的份內之事,由他負責理所當然,繞開這個地方長官派一個京官去,很多事情要不斷與京裡溝通、與劍南道地方官員溝通,且京官不熟悉當地情形,難免再出亂子。
另一方面,楊帆是諸道流人巡訪使,不只負責劍南道的事情。劍南道的造反什麼時候才能通過談判平息,有什麼後續的發展,平息之後的一系列善後事宜,都需要大量的時間,楊帆不可能一直留在姚州專門解決此事。
尤其是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武則天更希望通過他的監督,瞭解一下其他各道御史們的情況。
此外,楊帆和黃景容是對立的,武則天雖說現在對楊帆的說法信了八成,但是黃景容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御史臺報告說諸道流人有謀反跡象,朝廷派人去查,那兒果然就發生了叛亂,這究竟是這位欽差逼反了土蠻還是土蠻早有反心?
武則天對此不無疑慮,如果讓黃景容的死對頭去查辦他,恐怕真有什麼疑問的話她也休想知道了,有此種種考慮,武則天才決定另派一位大員專門負責平息姚州叛亂,以確保她能瞭解到土蠻造反的真相。
李昭德得了聖旨,拱手離去。武則天拾起張柬之的奏章。又看一遍,若有所思地道:“此人是個乾材,若能忠誠於朕,倒是一個可用之人!”
婉兒道:“張柬之年逾七旬,已經過了杖國之年,世事通達,性情沉穩,做事確也老練。黃景容西南之行,他能預先察覺會生出不測。果然是老誠謀國之輩,聖人若要用他,用了便是,朝中如今只有李相爲聖人股肱,確也需要再多些臂助。”
武則天有些意動。思索片刻,道:“先放一放吧,等劍南事了,先給他換個地方,再觀察觀察!”
婉兒欠身道:“是,婉兒記下了!”
“楊大哥回來了!”
正在營中烹煮食物的幾個白蠻女孩子遠遠看見數騎飛馳而來,中間一人正是楊帆。忍不住便嚷起來。蹲在那兒往竈下添着柴禾的薰兒站起身,手搭涼蓬向那幾騎快馬望去。
楊帆策馬馳來,頭纏白色包頭,身穿白色對襟上衣。下身穿一條藍色寬桶褲,繫着一條拖須褲帶,儼然是一副白蠻男子打扮。這身白蠻裝扮,使他不僅英俊、瀟灑。神采飛揚,而且讓薰兒看着很有親切感。
隨着他越來越近。薰兒還看清了他腰間佩着的父親贈他的那柄鐸鞘,以及另一側腰間的一隻繡着蜜蜂採花圖的小掛包,小掛包隨着楊帆躍馬奔馳的動作,正一起一伏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薰兒臉上頓時露出甜美的笑容,小小的酒渦兒彷彿漾滿了美酒,那小小的掛包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本來她還擔心楊帆不會收下,如今見他真的把這掛包掛在腰間,她的心中自然歡喜。
楊帆和高青山幾人到了近前勒住戰馬,薰兒立刻迎上去牽住了他的馬繮繩,旁邊還有好幾位騎士,可她那兩汪泉水般的眼睛卻只看着楊帆,關切地問道:“楊大哥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他們答應了嗎?”
楊帆一偏腿從馬上躍下來,笑道:“你當他們喜歡打仗嗎?我身上帶有聖旨,他們不能不信。我同他們說明緣由後,他們便原地紮營了,向我承諾只要你們不主動攻擊,他們絕不動用一兵一卒,靜候上鋒命令。你就放心吧,黃景容外援已絕,如今就是一隻甕中之鱉!”
楊帆笑着拍拍馬頸,又對薰兒道:“兩位土司何在?”
聽他提到孟折竹,薰兒臉上甜美的笑容消失了,低聲答道:“山上派人乞降來了,他們正在接見文皓派來的使者。”
“哦?”楊帆神色一動,道:“我去看看!”
楊帆快步向薰期的大帳趕去,薰兒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腳下遲遲,終究沒有跟上去。
薰兒去河白寨子之前就知道父親把她許給孟折竹了,當時她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女孩子長大了總要嫁人的,像她這樣的出身、血統,未來的歸路只有嫁去南詔或者吐蕃做王妃,或者成爲某個權貴的夫人,再不然就是成爲某個土司、頭人的妻子。
孟折竹其實是個相當不錯的選擇,他的身份、地位都很高,烏蠻又不像南詔和吐蕃王室一樣有那麼多的規矩拘束着她,而且孟折竹的年齡也不大,如果嫁給其他權貴,很可能對方的年紀已經有四五旬了。
最重要的是,孟折竹在姚州各大部落裡享有盛名,是個出名的英雄,哪個少女不愛英雄?薰兒也是聽說過他的大名的,所以,薰兒對父親的決定沒有意見,沒有特別的歡喜,卻也沒有什麼憂傷。
可是誰知道她在河白寨子偏偏遇到了楊帆。其實她很清楚,她不可能嫁給楊帆,她是蠻族的公主,不可能去做一個漢官的妾,她的家族不會答應,楊帆也從未表現過對她的喜愛。
然而,情不知所起,它就是發生了。
薰兒自欺欺人地享受着偷偷喜歡一個男人的感覺,不願去想結果,也不願去想分離,可是有些事情是她迴避不了的。望着楊帆的背影,她的心裡空空的,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