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楊帆見過聖人!”
楊帆一揖起身,垂手束立。
他知道婉兒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可是武則天也正在看着他,此時此刻,他是不敢有絲毫疏忽的。
武則天問道:“你有何事稟奏於朕?”
楊帆垂手道:“學士王慶之,率洛陽各界百餘人長跪于于午門之外,上表請願!”
武則天一怔,訝然看向上官婉兒,婉兒主持天下文學,這些學士們大多歸她管着,婉兒輕輕搖頭,表示她也不知,武則天便轉向楊帆,問道:“他們所請者何事?”
楊帆頓首道:“乞請聖人,立武承嗣爲太子!”
“嗯?”
武則天一聽,臉色登時沉了下來,武承嗣欲謀太子之位,她對此一清二楚,只是她沒想到武承嗣這麼沉不住氣。對於皇儲,她還不曾拿定主意,武承嗣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不同的身份,便有不同的心態。當初武則天意欲稱帝時,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曾多次組織洛陽百姓勸進,聽到這些消息時,武則天心中只有歡喜。
如今她已經做了天子,武承嗣再來這一手,卻不免對她這位天子有逼宮之嫌,武則天心生反感,拂然道:“太子無罪,何故廢之?就算要易立太子,那也是朕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他們來指手劃腳了,把他們驅散了吧!”
楊帆答應一聲,將欲轉身時,才深深地望了婉兒一眼。這一眼,有撫慰,有愛憐,有堅持,還有一種決不放棄的堅毅。看着楊帆那緊抿的脣和脣上刻出的一彎堅毅的線條,婉兒眸中的不捨與哀怨不由淡了一些。功名利祿,都是過眼雲煙,榮華富貴,也不過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風景,她渴望的是那一生相伴的愛侶,楊帆堅定的眼神,安撫了她焦慮的心,給了她希望。
楊帆趕到午門外,羽林衛士正將王慶之等百餘請願代表圍在那兒,一見楊帆出來,王慶之馬上滿眼期待地看向他,就像婉兒那渴望的眼神,頗有一點幽怨的味道。
楊帆輕輕咳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道:“聖人口諭:‘太子無罪,何故廢之?就算要易立太子,那也是朕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他們來指手劃腳了,把他們驅散了吧!’”楊帆說完把手一揮,衆羽林衛便持槍向前,口中沉喝:“退!”
“嚓!嚓!嚓!”
羽林衛連進三步,鋒利的戈尖已然逼近他們的身子,持戈逼近或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羽林衛士兵堅定的神態和他們行進的步伐。
他們端着鋒利的長戈,面前就是請願代表,楊帆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持戈而進,彷彿根本沒有看見面前有人,他們已真正做到了目中無人。
他們的步伐,每一步邁出,都是一樣的堅定、一樣的距離、一樣的速度,壓根兒沒有因爲面前有人而將步伐放緩一些、邁小一些,彷彿面前就算是一堵牆,他們也會視若無睹地撞上去。
請願代表們嚇壞了,眼看鋒利的槍尖及身,而羽林衛將士沒有一絲的猶豫,他們紛紛驚叫着向後爬開,還有人匆忙跳起,卻一腳踩中自己的前襟,失足仆倒在地,真是醜態百出。
王慶之聽了武則天的口諭,心中也有些吃驚,再見羽林衛持槍逼近的威勢,臉上不由變色,眼看那鋒利的槍尖及胸時,他也下意識地想要向後逃開,可是他忽然看到了楊帆的眼神,看到楊帆眸中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卻沒有絲毫殺氣,心中不由大定,突然厲聲高喝道:“且住!我有話說!”
“住手!”
楊帆一聲令下,鋒利的槍尖堪堪抵在王慶之的胸口便戛然而止,那些侍衛們彷彿沒有感情的機器,完全聽命行事。
王慶之暗暗驚出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用慷慨激昂的語氣大聲道:“天子無私事!立儲樹嫡,守器承祧,關乎王朝興亡,怎麼能說是天子家事?秦始皇一統天下,只因沒有早早立下太子,被胡亥、李斯、趙高之流篡改遺詔,大好河山,因此而分崩離析!
隋文帝一代雄主,卻錯立了好大喜功、窮奢極欲的楊廣,以致一統江山,二世而亡。皇儲,不是天子家事,乃天下之事!王慶之身爲大周之臣,食大周俸祿,豈能不慮大周之事!陛下若不許臣陳情,臣情願橫屍宮前,以死諫上!”
王慶之在武攸宜舉辦的武氏家宴上見過楊帆,早就知道楊帆也是心向武氏的人,只是他方纔請願竟被楊帆所阻,不准他入宮見駕,以致他有些摸不透楊帆的想法了,如今見楊帆神色暖昧,便知他故意矯情,絕不會對自己真的驟下殺手。
一想通了這個關節,王慶之的怯意頓去,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隱隱有金石之音,不知就裡的人聽到這番話,沒準還真要把他當成了一心爲國的大忠臣。
“對!我……我們是爲了大周天下,死而無怨!我們死諫,我們要死諫!”
王慶之身邊幾個請願的主要人物連忙出聲應喝,只是他們不知道楊帆和武氏的關係,難免喊得底氣不足,嘴裡喊着視死如歸的口號,身子卻微微向後仰着,恐怕楊帆一翻臉,他們這些寧願死節的義士會跑得比誰都快。
楊帆皺了皺眉,對王慶之道:“王學士,本官奉有聖命,着你等馬上散去,還請學士不要讓本官爲難!”
王慶之聽他這麼說,心中更加有數了,他對楊帆拱了拱手,正色說道:“有勞將軍再爲王某通稟一聲,就說如果聖上不願召見,臣王慶之與洛陽百餘義士,寧願於宮門前赴死,以死相諫!”
“這個……”
楊帆略一猶豫,對王慶之道:“那麼有勞學士再等候片刻。”
王慶之微微一笑,道:“有勞將軍!”
楊帆示意軍士看住這些人,轉身又往宮中走去,邊走邊想:“宮門口鬧的陣仗這麼大,我又刻意拖了一下時間,中書裡的那些相公們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吧?”
楊帆迴轉武成殿,又向武則天回覆一番,還補充道:“臣觀王慶之等人羣情激昂,雖刀斧加身並無懼色,所言所行確是發自赤誠,是以不敢貿然動手,唯恐錯殺忠良,是允見還是驅散,尚請陛下明示!”
武則天聽他所言,微微沉吟了片刻,擺手道:“叫那爲首的王慶之進宮見駕吧!”
楊帆忙道:“臣遵旨!”
楊帆到了午門高聲宣旨,王慶之喜不自禁,連忙安撫好同夥,整理整理衣裝,隨着楊帆入宮見駕。二人一前一後地走着,王慶之見左右無人,便跨前一步,對楊帆低聲道:“多謝郎將美言!”
楊帆微微一笑,道:“自家人何必說兩家話。不過,這立儲便如新君登基一般,非得三請五請不能成事,學士還須有個心理準備。”
楊帆頓了一頓,又道:“其實,學士剛剛請見時,末將就可以引你見駕的,只是……區區百餘人,聲勢實在是太小了一些,末將特意讓你們在宮門外多等一刻,捱些時候,也是爲了幫你們擴大聲勢,引起朝野關注!”
王慶之啊了一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郎將用心良苦,倒是本官誤會了。本官也想多找些人來的,只是許多人尚不知陛下心意,難免瞻前顧後,膽怯畏事,所以……”
楊帆閃目向前一瞧,低聲囑咐道:“噤聲!武成殿到了,學士見駕時,說話還需小心!”
王慶之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唯唯兩聲,馬上又退了一步。
原來,王慶之剛剛領人一路喊着口號趕到宮門前時,楊帆就該把他引入宮來,因爲王慶之並非白身,他本來就有功名在身,是當朝學士,既然說有政事要見奏天子,楊帆這個負責宮廷戍衛的將軍是沒有理由阻攔的。
可楊帆卻藉口與他同來之人大多是沒有功名的平民百姓,在宮門前聚衆喧譁有礙觀瞻,把他們看押了起來,自去武成殿面聖,當時王慶之就有些不悅,不明白楊帆同爲武氏門人,何以阻撓於他,此時聽了楊帆的理由,一腔怨尤自然不翼而飛了。
中書省裡今日正當值坐班的宰相是李昭德,李昭德已經聽說了有人聚衆午門,請求廢立太子的事情。
宮裡的內侍們並不都是侍候皇帝和妃嬪的,在宮裡辦差的宰相、學士們身邊也有許多內侍服侍,服侍妃嬪的內侍主要活動範圍在內廷,而這些服侍相公們的內侍活動範圍才主要集中於前宮。
這些內侍們出出入入傳遞公函,在宮裡走動十分頻繁,耳目特別的靈通。王慶之等人受阻於宮門,楊帆入宮請示武則天的時候,就有個去宮門處傳遞公函的小黃門把發生在宮門前的一切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他馬上一溜煙兒地跑回中書省,鸚鵡學舌一般把午門外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李昭德,李昭德一聽不由勃然大怒。
李昭德爲人高傲,脾氣暴躁,在當朝衆宰相里是最爲剛直強硬的一個人,而且也是保李派的一箇中堅人物,一聽王慶之聚衆鬧事,模仿傅遊藝勸進,在午門外大聲喧譁,請求廢太子,改立魏王,李昭德頓時怒不可遏。
他扔下正在處理的公務,怒氣衝衝就趕向武成殿,等他走到中書省大門口時,忽然想起這般貿然趕去阻止,以當今皇帝的強硬性格,恐怕會心生氣惱,若是王慶之趁機一番花言巧語說服了皇帝,聖旨一下,木已成舟,他也阻攔不得。
李昭德腦筋一轉,急忙喚過報信兒的那個小太監,問道:“早上那個進京報詳瑞的襄州生員現在何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