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的秋天已經有了幾分寒意,尤其是清晨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更是寒意寥峭。太陽升起的時候,依舊有一抹氤氳的霧氣徘徊於山嶺之間,讓那遠山近水、青天大地宛如一幅濃淡相宜紛繁有致的水墨畫。
阿奴對這等景緻早已司空見慣,不以爲奇。她陪着身懷六甲的古竹婷坐在一輛鋪着柔軟皮褥的輕車上,兩側窗子只拉開一道縫隙,二人也不觀望風景,只在車中絮絮交流着懷孕生子的心得。
這樣的關中秋景對自幼長於深宮的上官婉兒卻是難得一見的景緻,岐州地面雖有上官家族數百頃良田,她也從未去過,對婉兒來說,那只是賬本上的一行數字。不過此時她卻顧不上欣賞沿途風景,因爲愛女與她同車。
小傢伙一路上要吃奶、要撒尿,時不時的還要咿呀叫喚着讓孃親逗她玩。幸好旁邊有小蠻幫忙,婉兒那雙擺弄慣了文房四寶,只會揮灑詩詞歌賦的手侍候起孩子來雖顯笨拙,卻還應付得來。
楊帆帶着念祖和思蓉坐在頭一輛車裡,左右的車窗被兩個孩子堵得嚴嚴實實,他們趴在窗口,探出頭去,興致勃勃地看着沿途景緻,時不時的大呼小叫一番。楊帆坐在車中,只好時不時的拿他們的小屁股當成手鼓拍打兩下解悶兒。
兩側山嶺上的植被漸漸呈現出五顏六色的色彩,泛黃染綠、浸紅透紫,色調分明,紛呈如畫。秋風把蘆花紛紛揚揚地送上青天,天空中一行雁影展翅飛過……
楊帆的雙腿上各站一雙小腳丫,他懶洋洋地靠在椅墊上,看不到車外的風景。卻聽得到雁過長空的鳴叫聲和田間地壟裡傳出的高亢嘹亮的秦腔。
這樣的日子,逍遙似神仙啊!遠離了廟堂的紛擾,少了些機心算計,楊帆身心一片閒適,異常輕鬆。這樣的生活纔是他真正想要的,而現在一年裡也難得和家人過上幾天這樣悠遊自在地日子,楊帆心中不由生起幾分思歸的念頭。
進入岐州地面,婉兒和楊帆坐到了同一輛車上,楊帆像個老太爺似的半癱在座位上,楊黛兒就趴在他的胸腹之間。手舞足蹈的往上爬,費盡力氣,卻也只能偶爾伸出小手,摸一下爹爹的臉頰。
然後她便一路滑下去,卻被楊帆用肚皮用力一彈。止住下滑的勢頭,讓她繼續攀登。黛兒的精力旺盛的很。對這種看起來很無聊的小遊戲樂此不疲。只要被她偶爾摸到爹爹的臉頰,便會開心的格格發笑。
婉兒坐在一邊,微笑着看着父女間親暱的遊戲,心中無比溫馨安寧。
“郎君,從這兒開始,就是咱們家的地了。”
婉兒向窗外望了一眼。柔聲說道。
婉兒自從受寵於女皇,便被賜還了家族田產,不過她從來沒有到過這裡,只是每年能在賬簿上看到田畝的變化和收成。不過此番遊岐州。專門管理岐州田產的管事一路都伴隨着,已經向她介紹過這裡的情形,所以她很是清楚。
楊帆攬住女兒,歪着頭向外看了看,黛兒趁機揪住了他的鬍子,興奮的直蹦。楊帆已經二十八歲,依禮可以蓄鬚了,他的鬍鬚剛剛蓄起,修剪的非常整齊漂亮,黛兒抓到爹爹的鬍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楊帆託了託她的小屁股,把她託高一些,對婉兒道:“咱們家的田地都在這一片兒麼?”
婉兒道:“咱家的地並不都在一塊兒。要靠近水源的纔是上等肥田。不過現在看到的這一片卻是咱家最完整的一塊地,足有上千廟,按照現在的速度,從這兒開始咱們得走到晌午才能走完。”
楊帆抓住女兒越來越淘氣的小手,衝她做了個吹鬍子瞪眼睛的生氣動作,可惜小傢伙根本不怕,反而被他逗的直樂。楊帆道:“看咱們寶貝女兒,生得多漂亮,將來還有這麼豐厚的嫁妝,不曉得會便宜了誰家小子。”
婉兒白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抱過女兒,道:“女兒將來自然會有一份豐厚的嫁妝,可咱楊家的田產哪有給了外姓人的道理。再說,咱們女兒將來嫁人也得嫁個有本事的男人,難不成要找個靠丈人貼補的廢物?”
楊帆笑道:“有道理!咱們楊家的寶貝閨女,將來找的女婿一定錯不了。”
婉兒向他皺皺鼻子,哼道:“你這就惦記着拿田產做嫁妝了,是不是以後都不想讓人家再生呀?”
楊帆笑道:“我就隨口一說,哪想過那麼多?生!當然要生!你給我多生幾個兒子,再多生幾個女兒,兒子呢都教一身本事,女兒都嫁有本事的姑爺。嘿嘿!到時候我楊老漢要是跟左鄰右舍生了是非,就領着一羣有本事的兒子和有本事的姑爺上門打架,嚇都嚇死他們。”
婉兒“噗哧”一笑,嬌嗔道:“你呀,沒點正形。明裡頭,你是堂堂的忠武大將軍,這般年輕就官居四品,前程似錦。暗裡頭,你是顯宗宗主,掌握着翻雲覆雨的大力量,哪個鄰居敢跟你生是非?”
楊帆苦起臉道:“怎麼不敢?我那左鄰,乃是樑王世子和當今皇太子的愛女。我那右舍是相王府上的五位郡王,你說他們哪個是好惹的?我這忠武將軍在一堆王爺公主跟前兒不夠看吶,顯宗的力量又不好擺上檯面,只好指着兒子和姑爺替我爭風出氣。”
婉兒忍不住又笑起來,道:“聽你這一說還真是這樣。你蓋房子的時候,是不是沒有選個良辰吉日啊,看你這左鄰右舍,不是金枝玉葉,也是稱王稱侯,而且兩家早晚必有一戰,你夾在中間,風水真是好啊。”
楊帆嘆了口氣,道:“算啦!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二張住在宮裡頭,沒有左鄰右舍了吧,如今還不是惹禍上身?所以說啊,該着你的事情。你就是躲上終南山也是逃避不了的。”
黛兒躺在孃親懷裡,舒服倒是舒服了,可孃親不似爹爹那樣逗她玩,覺得很沒意思,於是扎撒着小手又向楊帆這邊傾過來,扭着小屁股想要爹爹抱。婉兒嗔道:“你這小沒良心的,孃親抱你一會兒都不願意了。”
說歸說,她還是把女兒遞給了楊帆,黛兒一到楊帆懷裡,馬上眉開眼笑地去摸他脣上的短鬚。婉兒睨了楊帆一眼。揶揄道:“你此番出遊,該不是爲了逃避因二張而起的這場風波吧?”
楊帆道:“二張這事兒跟我有什麼關係,沒什麼好逃避的。我這一次,就是爲了陪你出來散散心,讓你們母女倆兒多親近一下。至於京裡這場爭鬥。真沒什麼好看的,因爲……勝敗早有定論!”
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三兄弟相繼被御史臺拘訊。御史臺準備的十分充分。面對如山鐵證,三人無從抵賴,只好承認他們貪贓索賄共計四千餘緡。
一緡等於十貫,這就是驚人的四萬餘貫,四千餘萬錢。張同休是司禮少卿、張昌儀是尚方少監、張昌期是汴州刺史,三人中只有一個張昌期算是有實權的官員。而且上任沒多久,便能收受賄賂四千餘萬錢,他們能替別人辦什麼事?
其實給他們行賄的人,衝的都是宮中的二張。這錢也大部分落到了二張手裡,御史臺拘押他們的最終目的,也正是想證明二張貪污。可張同休三兄弟並不蠢,他們很清楚一件事:只要二張不倒,他們就沒事。
別人的賄賂都是送到他們手上的,和二張直接聯繫的只有他們三兄弟,三兄弟咬緊牙關,就是不承認此事與二張有關聯,御史臺又不敢對他們動刑逼供,這案子審到他們身上就陷入了僵局。
張同休三人犯下的罪行明顯是不能和二張直接扯上聯繫了,御史臺只好另想辦法。辦法還真找到了,因爲依照大周律的連坐法,以張同休三人所犯的罪行,舉薦他們爲官的張易之和張昌宗應該連坐。
於是,這日早朝,御史中丞植彥範向皇帝稟報這樁貪污案的審理結果:“陛下,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貪腐案已經審結,三人共貪贓四千餘緡,應依法嚴懲。此三人系張易之、張昌宗舉存,按連坐法,亦應免官治罪。”
植中丞這一手與司刑正賈敬言罰沒張昌宗二十斤銅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現如今二張身爲國公,原來的官職已不值一提,他向皇帝請求免去二張的官職而非削其爵位,免了官職不過少一份俸祿,對二張而言並沒什麼重大損失。
可皇帝只要答應,那就意味着在這場交鋒中御史臺大獲全勝。二張的威望受到折損的同時,御史臺不但剪除了他們的三個重要黨羽,還能將一些依附二張這棵大樹忠心卻不甚堅定的猢猻嚇跑。
想搞垮整垮二張,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就像推倒一棵大樹,需要把它的根鬚一根根地切斷,等到它的根鬚支幹全被剪除的時候,只要一陣微風,就能讓它轟然倒地。
武則天朗聲道:“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罪行確鑿,着即免去官職!”
武則天神色凜然,治貪是她登基以來一直着力推行的一項基本國策,她不會在這種事上自煽耳光,如果她循私,動搖的將是她自己的威望。御史臺下了一招死棋,逼她在規則之內應戰,她就只能棄卒保帥。
可是御史臺希望這一戰連她的帥也一併剷除,張同休三人被帶出了大殿,三人離開時,夷然不懼,神色倨傲,只要二張沒事,他們隨時都能捲土重來,御史臺的手段只是讓他們心生鄙夷。
植中丞踏前一步,咄咄逼人:“陛下,張易之、張昌宗以法連坐,亦應免官。”
武則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對免冠伏地聽罪的張易之和張昌宗道:“桓中丞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恆國公、鄴國公,你二人可知罪麼?”
張易之頓首道:“臣知罪!不過臣與昌宗有功於國,依法可以抵罪。”
武則天眉頭微微一挑,問道:“你二人有何功勞,當面講來。”
張易之道:“臣與昌宗,曾主持編撰《三教珠英》,有教化之功!”
武則天道:“諸位宰相,二張有著書之功,可以免罪麼?”
御史臺辦理此案時,剛剛有了眉目,便逢二張獻書,他們也知道此事對他們追究二張之罪大爲不利,早就想好了對策。宰相魏知古馬上出班奏道:“陛下,二小著書雖然有功,然二小已因功封爵,其功已賞,怎能再抵其罪!”
大殿上微微有些騷動,百官雖然瞧不起二張,可是很少有人敢公然以輕蔑的語氣稱其二小。再者,二張如今已經晉封國公,論爵位還在宰相之上,可魏知古居然當着皇帝和二張的面直斥其小,這話裡面的硝煙味兒已經很濃了。
二張憤怒地擡起頭來看向魏知古,武則天的臉上卻看不出半點喜怒,她只是輕輕轉向二張,淡然道:“依魏相所言,你二人著書之功已得封賞,故功不能抵過,你二人還有其他功勞麼,若是沒有,朕當依法處治。”
張易之冷冷地盯了宰相楊再思一眼,楊再思阿諛二張,儼然門下。被張易之一盯,楊再思站不穩了,只好硬着頭皮出班奏道:“陛下,臣嘗聞恆國公、鄴國公合造神丹,陛下服之,龍體康泰,此乃莫大之功,可以抵罪。”
魏知古又驚又怒地道:“楊相,魏某怎麼不曾聽說二小曾合造神丹,爲陛下祛病!”
楊再思迴避着他憤怒的眼神,吱吱唔唔地道:“呃……,此事是楊某在宴席之上偶然聽恆國公提起,恆國公、鄴國公居功而不自傲,不曾張揚過,魏相公不知其事有什麼稀奇的。”
魏知古還待再說,武則天已搶先道:“不錯!楊卿所言確有此事。朕年紀大了,若非楊卿提起,朕倒是忘了。朕曾染恙,是恆國公、鄴國公合造神丹,朕服下後方才痊癒。魏相以爲此功可以抵罪麼?”
魏知古心知皇帝這是鐵了心要保二張,什麼合造神丹,這兩個小兒除了在牀笫之間取悅女帝,會造個屁的神丹。可皇帝都親口承認確有其事了,總不能說皇帝做僞證吧,魏知古只好俯首道:“既如此,可以抵罪!”
“哈哈哈哈……”
武則天豁然大笑,站起身來,把龍袍大袖一甩,袖上的金龍在御案之上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退朝!”
張易之和張昌宗連忙戴好冠帽,站起身來,用挑釁的眼神睨了眼魏知古、植彥範等大臣,一溜煙兒地跑上御階,一左一右攙起武則天,彷彿得勝還朝的大將軍似的揚長而去。植彥範與魏知古對視了一眼,嗒然若喪。
朝會方散,太平公主便聽說了今日朝議諸張之罪的詳細經過,她站在池旁,將一把魚食拋下,看着羣魚爭食的場面沉默不語。
莫先生安慰道:“此番攻訐,在二張甫立著書之功的情況下,還能免了張同休三人的官職,又罰了張昌宗的款,也算有所斬獲了。”
太平嘆息道:“如此煞費苦心,方纔破獲這樁貪腐大案,結果卻是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依舊不能撼動二張。母皇庇護,二張有恃無恐,今日受這一番攻訐,來日必思圖報復,朝廷從此多事了。”
莫雨涵沉默片刻,悠悠然道:“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所損害者乃是國家,君王是國家的主人,對他們尚且如此庇護,可見其關之心愛。然則若是二張篡國,陛下還會庇護他們麼?”
太平怵然一驚,驀回首,卻見莫大先生笑望羣魚競水爭食,神色一派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