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杭州格外的冷,大雪似天上織娘丟下來的銀線,已經將天地變成一片白皚皚的銀裝素裹。
由於城外的難民聚集越來越多,城門已經開始提前關閉,起初還哭天喊地拍打着城門尋求生機的難民,一個個縮在城根下,已經被飢寒折磨得不成人形,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
朝廷的賑濟糧雖然下來了,但也是杯水車薪,更何況被層層剋扣之後,根本就沒辦法滿足難民的救命需要,這些個難民平日裡連稀粥都沒能喝上一口。
很難想象城內紙醉金迷醉生夢死,而城外則餓殍遍地,幾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杭州是充滿了人文氣息的城市,富戶們也樂意做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善事,可眼下城門已經關閉,他們也只能讓家僕和護院每天從城頭用吊籃丟些硬窩窩等食物下去。
可這些食物丟下去,並非就是好事,因爲將食物投下去之後,便會造成難民們的哄搶,而在哄搶的過程當中,餓瘋了的人們會不擇手段獲取救命的食物,每次因哄搶而死的人,比餓死的還要多!
鑑於這樣的好心做壞事,富戶們也不忍再看到,於是便放棄了從牆頭投食物下去,轉而聯名向杭州府請命,希望官府能夠定期或者不定期開放城門,以便他們可以出去救濟災民。
杭州府也是有苦難言,如今南方的形勢已經勢同水深火熱,方臘叛軍攻佔了青溪縣之後,一路披靡,先攻克了睦州,佔領了分水、遂安、桐廬等縣,而後又向西攻下了歙州,眼下又往東攻打富陽和新城,一旦拿下這兩處地方,方臘的叛軍下一個目標,可就是杭州了!
非但如此,處州的霍成富、陳箍桶等人也率領麾下亂賊加入了方臘軍的行伍,衢州等地的摩尼教分舵也紛紛起兵響應,方臘叛軍一下子便糾集了數萬的人馬!
朝廷關於派誰南下平叛據說已經拿定了主意,然而以大焱朝的效率,這些個平叛軍能夠及時趕到杭州來駐紮,還是兩說之事。
方臘亂賊以摩尼教的名義起事,擁有極爲龐大的民間基礎,說不定早在入冬之時,便已經有大量的叛賊分子混在難民潮之中,潛伏進入到了杭州城之中!
也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杭州府不得不關閉城門,切斷城內外的聯繫,而後派出精銳幹探,清理城中的叛亂分子。
可惜這些人都是發自於民間,隱蔽性極強,想要將他們挖出來並非易事,若在這樣的情況下放開城門,必定會功虧一簣,引得更多潛伏分子進入杭州城內。
可如果不開城門,杭州城外那數萬難民,可就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直到此時,杭州府的鄉紳富豪和官員權貴們才突然覺醒,才覺得這個冬天真的跟以往不一樣,可他們又能做些什麼?
他們倒是想做些什麼,畢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會讓他們心生罪惡,可苦於無人牽頭,誰也不知道官府的態度如何,萬一觸怒了這一幫官員,冬天過後又該如何再混下去?
他們的目光是要比尋常百姓長遠一些,可也長遠不到哪裡去,因爲他們就從未想過,這個冬天,或許有可能就過不去了!
亂世梟雄起,自然還是有個把出頭鳥的,比如剛剛從青溪載譽而歸的宋家少爺宋知晉!
這段時間的宋趙兩家可謂風頭無兩,先是宋知晉成爲了杭州年輕一輩人人仰望的抗匪大英雄,而後朝廷人員更迭,罷黜了原先的知州大人。
如今杭州的知州名喚趙霆,初來乍到,爲了收攏人心,便與趙文裴所在的趙家認了本家,趙家順勢認祖歸宗,跟知州趙霆親熱至極。
得益於此,趙霆很快便站穩了腳跟,而趙家也是身份暴漲,儼然已經取代了“皇商”王家,成爲杭州城的第一大戶。
而讓人豔羨不已的是,前段時間朝廷又派遣了廉訪使趙約到杭州來巡視,這趙約又是趙霆的本家兄弟,到了杭州之後說得不好聽就是坑瀣一氣,如今的杭州城,誰還能與趙宋兩家比肩?
有鑑於此,杭州富戶們也開始抱團起來,主動向趙宋兩家靠攏,因爲他們心裡很清楚,方臘叛軍一旦打過來,首先要收拾的,必定是他們這些富戶!
這宋知晉果然是從賊窩裡走了一遭回來的,整個人的氣度和心性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一如遊學前後的蘇牧一般。
在富戶們的主動示好之下,宋知晉果真大刀闊斧進行了勢力的整合,在趙霆和趙約的支持下,開始嚴格的篩選,竟然從難民之中挑選青壯,整編成了一支千人的民團!
這樣既能夠緩解難民的問題,也爲杭州城的安保問題開拓了一條解決的道路,連知州趙霆,都對宋知晉這一策略心生佩服。
不得不說,宋知晉這一手確實玩得很漂亮,以致於他在杭州年輕一輩之中,聲望無人能及!
年輕人本就血氣方剛,早在隋唐之時便有寧爲百夫長,不做一書生的說法,這無論是哪朝哪代都差不多的,比如蘇牧所在的後世,便有許多年輕人整日叫喊着,恨不得爆發一場復仇大戰之類的。
在宋知晉的號召之下,這支民團很快就壯大起來,他們開始有組織地出城去,維持城外難民潮的治安,繼續挑選可用之人,順便保護富戶們,協助官府開戰賑災的工作。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深得人心的事情,也使得宋知晉聲名鵲起,儼然成爲了杭州城這個冬天的俊彥翹楚,許多貴家子弟恨不得跟他一般,到南方去遊歷一番,賺些名聲,回來做一番大事呢。
不過這些貴家公子們很快就收到了一個消息,讓他們極度憤慨又極度雀躍的消息!
鑑於寒冬漫長,難民圍城也不知多久才能散去,更不知道方臘叛軍是否會攻打到杭州來,富戶們雖然廣積屯糧,但也不太樂意將精糧細米拿出去賑濟災民了。
於是他們很快便想到了一個冤大頭,那就是自從宋知晉回來之後,便漸漸消失在衆人視野之中的第一才子蘇牧!
他屯着極爲可觀的粗糧和物資,只要能夠放他一點血,富戶們就不需要再心疼地去拿精米細糧賑濟災民了!
宋知晉裝模作樣地推脫了好幾次,說什麼也不願意讓人覺得自己挾機報復蘇牧。
最後還是杭州士子和鄉紳們聯袂出動,勸說宋知晉,後者才爲了大局,勉爲其難地去與蘇牧協商,懇請他放糧賑災。
可蘇牧卻仍舊我行我素,居然將大英雄宋知晉拒之門外,根本就沒有把宋知晉放在眼中!
杭州的文人和權貴子弟們徹底憤怒了!
蘇牧好歹也是富人階級,叛軍打將進來,他也討不了好,而且誰都清楚,方臘這樣的逆賊之所以會叛亂,還不是因爲富人階級壓榨魚肉百姓?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偏就你蘇牧不願出力?
起初難民潮不是很嚴重的時候,大家都出工出力去賑災,也就只有蘇牧財奴一般守着那幾石粗糧,半分出息也沒有,如今大家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讓你蘇牧拿出這些半個錢不值的粗糧,你居然還是不肯,你蘇牧就不能有出息一些?
再者,宋知晉一躍而起,成爲杭州青年領袖,人家還不願意被說成挾機報復,猶豫再三才前去拜會,希望跟你蘇牧協商救災的事宜,可你蘇牧卻連見都不見,難不成你個名不副實的第一才子,還比人家從賊窩之中走出來的大英雄更加的矜貴?
眼看着杭州城外每天都有大量的災民被餓死凍死,你蘇牧卻鐵石心腸到了這等地步,長的還是人腸子嗎?
這樣的消息傳開之後,非但這些設身處地的貴家子弟,連尋常百姓都對蘇牧的人品產生了質疑。
於是有人便翻出舊賬來,四處宣揚蘇牧便是這等爲富不仁的奸商,中秋佳節已經賺得盤盈鉢滿,危難時刻卻不願拿出一點點粗糧來做功德,簡直是吝嗇無良到了極點,疏遠文人而嗜錢如命,大家早就該看穿他的虛假面目云云!
這便是讓這些權貴子弟和杭州年輕人憤慨的原因,而這也是讓他們激動雀躍的原因!
因爲他們無法到達南方去歷險,去建立名聲,卻可以在杭州建立屬於自己的名聲,他們無法像宋知晉那樣成爲整個南方地區的英雄,卻可以成爲杭州人的英雄!
蘇牧不肯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那他們就必須做些什麼!只是他們並沒有想到,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完全是因爲有心之人在背後操控輿論的導向。
他們更沒有想到,他們這樣的想法,跟南方那些叛軍已經沒有太多的差別!
於是,在某個冬夜,這些個權貴子弟和杭州的年輕人,甚至有很多文人都帶着健壯僕從或者護院武士,加入了這個行列當中,蘇牧不肯,他們就要讓蘇牧這個守財奴,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整個夏天辛辛苦苦囤積下來的糧食,一點點化爲灰燼!
既然城外的災民得不到,那麼就燒光了罷!
風雪夜歸人,在城內忙碌了一整天的蘇牧終於回到了溫馨的小院,在彩兒丫頭的服侍下,美美地洗了個熱水澡,正打算統計整理一下這些天蒐集來的一些情報,徐寧卻突然闖了進來!
“公子,收到消息,他們要燒俺們的糧倉和貨場!”
蘇牧提筆的手微微一顫,遲疑了一下,而後在一張名單上,畫了一個紅叉。
“愚蠢啊…”蘇牧如是想道,卻沒有再做停留,與徐寧一道出了門,他的身後,一道鬼魅一般的身影緊跟着融入黑夜之中。
雪夜之中,有人熱血沸騰,明火執仗要燒糧,黑衣的老道卻早已磨快了雙刀。
“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