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牧來到大焱朝之後的第一場雪,一點也算不上多唯美,細碎的雪渣子落在街道上,被踩得髒兮兮的,將地面弄得泥濘不堪,南來北方的士子們連一點賞雪的心情都沒有。
因爲氣溫驟降,連最喜歡故作風雅的士子們,也都只是躲在暖暖的屋子裡,不願外出訪友。
這裡既沒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沒有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更沒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切跟詩情畫意扯上邊的畫面都沒有。
由於南方水患氾濫成災,秋收受到了極爲嚴重的影響,杭州城外迎來了一波又一波從南方過來避難的災民。
這場雪雖然不成氣候,但對於這些“嗷嗷待哺”的難民而言,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可龜縮在暖閣之中,溫香軟玉當懷爐的貴族們,卻希望這雪能夠下大一些,好讓他們能夠借雪來詠梅,至於城外那些難民是生是死並不重要,哪天心情好一些了,這些貴人們纔會在城門附近支起大棚施粥救濟,以獲取一些良善好名聲。
難民圍城,實在有礙觀瞻,但哪怕心裡再如何厭惡,這等時候確實是刷聲望的好時機。
城中只要少有節餘的富戶,都爭相出去救濟難民,一個個倒變成了憂國憂民的大善人。
好端端的施粥救濟,最後反而成爲了富戶和文人們相互攀比的項目,更有甚者還將個別難民請入大酒樓吃喝,給他們穿綾羅綢緞,以彰顯自己的財力和善心。
看似有些不可置信,但這等作秀卻在短時間之內讓這個看似愚蠢的富戶,成爲了杭州城的話題焦點,而他所要的,正是這樣的一種效果。
然而難民越來越多,他們能夠救濟的也畢竟只是少數,最開始的時候城防軍還會放災民進城。
若果你在城中有親戚好友,憑着戶諜路引就可進城去投靠親友,無親無故的便只能逗留在城門之外。
杭州百姓對於這樣的境況似乎早就習以爲常,因爲南方水患時有發生,這種難民圍城的情況也不少見。
等天氣再寒冷一些,雪再大一些,朝廷的救濟也慢慢會發下來,雖然仍舊會餓死凍死很多人,但最終還是慢慢得到解決的。
然而這些住在溫暖如春房間之中的杭州人民,絕對想不到今年會如此的不一樣。
因爲朝廷正在積極備戰,討伐北遼,收復燕雲十六州,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幾乎傾盡全力去支持童貫的收復大計,各地正在緊張籌備軍馬糧草。
在這樣的情況下,賑災的力度自然不能跟往年相比,加上朝堂腐敗,無論是籌備軍糧還是賑濟災民,官員都會層層剋扣貪墨,又能有多少能夠到達災民的口中?
同樣的一場雪,被雄偉的城牆分割爲兩部分,城外是餓殍遍地,每天都有人餓死凍死的人間煉獄,而城內卻是朱門酒肉臭的奢靡天堂。
城外的人巴不得這雪趕快停了,城內的人卻嫌雪太小,讓他們沒能生出吟詩作賦的興致與靈感來。
無論是賞雪還是施粥,隨着雪越下越大,這些貴人們的遊戲也漸漸變得乏味,於是很多人都停止了施粥救濟,他們刷聲望的遊戲也就進行不下去了。
可仍舊還是有人每天架起粥棚,救濟這些災民,其中最不遺餘力的,應該就是最近常常進入杭州人們視野的蘇家了。
一提起這個消息,很多人第一時間就想起了蘇牧,據說他前段時間瘋狂囤積粗糧和過冬的物資,原來竟然是爲了這個。
諸人都知曉蘇牧外出遊學,到南方走了一遭,說不定就是在那個時候,目睹了南方的水患,回來之後便開始大肆囤積粗糧,用以賑濟災民,好博取一些名聲。
在這一點上來說,蘇牧的城府心計確實讓人刮目相看,目光要比一般文人長遠太多。
只是這作法就有些太過上不得檯面了,那粗糧都是給牲口吃的,又來賑災?實在丟了杭州人的臉面,說出去不甚光彩啊!
人人都以爲自己看透了蘇牧的把戲,可消息很快便傳開來,仍舊賑濟災民的確實是蘇府公子,但並非杭州第一才子蘇牧,而是在科考之中名落孫山,如今積極彌補求名的蘇清綏!
“大概他也知曉用粗糧賑災會惹人笑話,這才放棄了這個念頭吧?”
“也真是可笑了,籌謀了那麼久,還以爲自己高瞻遠矚,殊不知只是笑話一場,據說還他蘇牧囤積的粗糧有數萬石之多,過冬物資也堆了幾個庫,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銀錢啊…”
“人都說他做生意昏招頻出,起初我還不大相信,那中秋月餅風靡到汴京去了,怎麼說也是極有商業頭腦的,現在看來,不過爾爾啊…”
“他若肯與我輩文人親近,杭州第一才子的名頭早就響徹大江南北了,偏偏自作下賤去做什麼生意,真是浪費了這天賦的才華了…”
“得了吧,人家雖然做生意一塌糊塗,但也不需要我杭州文人吹捧,聽說他那幾首詩詞連汴京的大家宗師們都稱讚有加,你們是不知道,早先蘇牧將生意都往北遷,蘇家沒有一個不反對,可現在仗着他的才名,據說北面的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了的。”
“咱們的第一大才子還真是讓人看不透了,聽說最近又攀上了戶曹大人,要跟官府做生意了…”
杭州輿論對蘇牧譭譽參半,皆以爲蘇牧囤積粗糧是爲了賑濟災民所用,如今卻又用不上,平白浪費了上萬的銀錢,連蘇家內部的人也看得雲裡霧裡。
老太公和蘇常宗等人一開始也以爲蘇牧囤積粗糧是爲了這個目的,當比往年規模要大數倍的災民潮圍堵了杭州城外之後,他們也都一個個眉開眼笑,只覺得蘇牧還是有些長遠目光,如今只要將這些粗糧全都拋出去,肯定能夠小賺一筆。
至於用牲口吃的粗糧來賑濟災民是否會丟面子,他們卻是不太在意的。
因爲要丟人,也是他蘇牧丟人,但賺回來的銀子卻是貨真價實,能夠讓蘇家的勢力再度水漲船高的!
然而蘇牧並沒有像他們想象中的那般去拋售粗糧,雖然他每天都會到城外閒逛,但並沒有到蘇家粥棚去幫忙,整日裡遊手好閒,顯然對賑災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起碼在大家的眼中,此時的蘇牧就是這麼個樣子了。
老太公雖然有些眼力,有些胸襟,也有城府,不至於看不出蘇牧的改變,但族老們三番四次想要將長房分出去,壓力也是頗爲重大的。
蘇牧雖然坐實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聲,可蘇家卻覺得自己並沒有從這個名號上得到什麼實質性的好處。
因爲蘇牧從來不跟文人打交道,反而與七寸館和餘海這樣的人行走頗爲頻繁,將家裡搞得烏煙瘴氣不說,還常常招惹別人的笑話眼光和閒言碎語。
若說唯一的好處,或許就是蘇牧搭上了司馬府劉維民這條大船,跟軍方有了直接的買賣利益關係,今後也算有些前景。
可這條線只是蘇家長房,甚至只是他蘇牧自己的產業,與家族生意沒有任何的牽扯,家族並沒有從中得到什麼好處,說一千道一萬,蘇牧給家族帶來的壞處還是要比好處多。
爲了這個,老太公也是頭疼不已,他並不想那些鼠目寸光之輩,他看得出蘇牧到底給蘇家帶來了何種巨大的潛在利益。
這些價值別人看不到,但他老太公看得到,別的暫且不說,若沒有蘇牧接下長房的生意,讓蘇瑜專心讀書,又替蘇牧取得考試資格,結交提學官範文陽,他蘇家又怎麼可能出現蘇瑜這樣的第一個進士?
可也正是因爲老太公能夠看得到蘇牧默默爲家族作出的貢獻,在面對其他族老們的責難之時,他纔會越發的頭疼,越是覺得難辦。
拋售粗糧這件事也是如此,雖然這些粗糧都是蘇牧用長房的資源來囤積的,但明明拋售出去就是好大的一筆錢,而且還不愁沒銷路。
可蘇牧就是對此不上心,只推脫說時機未到,這還等什麼時機?等到天氣轉暖,朝廷發放賑濟物資,這些粗糧連喂牲口都沒人會買。
囤積居奇也要有個限度,該出手時就要出手,過了這個村便沒了這個店,難不成你蘇牧還想將這些粗糧壓着,等待供需,賣出精糧的價錢來?
若真能囤積到那個時候,也算是能忍耐,可這就等同於發死人財,到時候錢是賺到了,可名聲就要遺臭萬年了。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看穿了蘇牧的把戲,就像所有人都覺得這場雪會很快就停了,朝廷的賑濟會很快發下來,城外的難民潮也會像往年一樣,很快就散去。
可沒有人會去想,這個冬天的難民已經跟往年的難民不一樣,也沒想到這個冬天的朝廷已經跟往年不一樣,就像他們不會去想蘇牧的囤糧根本就不是用來賑災的一樣。
蘇牧並沒有理會這些風言風語,因爲他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閒工夫。
陸家小院之中,蘇牧、陸擒虎父女、喬道清和蘇瑜,幾個人圍爐而坐,從七寸館回來的徐寧也有自己的座位。
這樣的人員搭配實在有些弔詭,讓人看不透,而更讓人看不透的是,蘇牧的身邊,是代表着鄭則慎前來的杭州總捕餘海。
蘇牧用鉗撥了一下木炭,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他的臉上,這段時間四處遊走,看似悠閒,實則他卻做了深入的調查,篤定了心中的猜測。。
想到這裡,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而後說道。
“黑雲壓城城欲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