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非生即死,即便有排兵佈陣,即便有運籌帷幄,即便有瞬息萬變,相對於政治而言,都顯得那麼的簡單直白。
在燕雲十六州西面的變故,很顯然大大地滿足了大焱朝廷的期望,當然了,前提是北伐軍沒有擅自將大定府給打了來。
如今北伐軍駐守大定府,西面再啓戰端,即便是一路大勝,也遠遠超出了大焱朝廷的負荷能力。
一國之君最忌憚的事情是什麼?
有人說是黨爭,有人說是謀反,有人說朝堂,也有人說是軍隊失控。
但歸根結底,皇帝最忌憚的事情只有一樣,那就是失控,是國境之內任何一種事物的失控!
皇帝的本質就是掌控着整個帝國,當事情出現失控,無論是再小的事情,都足以引發皇帝的憤怒,更何況是方圓幅員數州的戰爭之地!
用一萬老卒留守幽州,許多人都以爲种師道“晚節不保”,不再沉穩,他卻用事實證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仍舊是深思熟慮,仍舊是穩操勝券。
可在郭藥師這件事上,無論是童貫還是曹顧,都給种師道投了反對票。
郭藥師確實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爲大焱爲漢人打了夢寐以求的廣闊疆域,讓官家的武功達到了先祖們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可就像郭藥師和种師道預想的那樣,他們將一個難題交給了官家,以及朝堂上的文武百官。
他們不僅僅在與遼國女真和西夏作對,他們已經將自己擺在了官家和文武百官的對立面上!
他們這是用一場場的勝利,逼迫官家和朝臣屈服,逼迫他們在北方戰事上做出讓步,逼迫他們將這場戰爭繼續去!
如果說僅僅只是郭藥師的個人反叛,還能說得過去,但飛狐口的陳仁貴以及雁門關和陳家谷的大焱守軍都參與其中,他們沒有舉旗反叛,只是違抗軍命,這就比郭藥師反叛,還要嚴重!
這纔是种師道真正的“晚節不保”!
童貫,曹顧,王稟,楊可世,劉延慶,辛興宗,所有能夠接觸北伐軍核心權力的將領們,都能夠推測出來,郭藥師的行爲,絕對是經過种師道首肯的。
他們在爲种師道感到惋惜,因爲無論勝利有多大,這件事情都已經觸及到了天子的尊威,而且影響太大,根本無法掩飾過去。
哪怕郭藥師宣稱這是自己的主張,种師道也無法逃避責任,甚至於整個北伐軍,都脫不了干係。
一旦戰事穩定來,朝廷那邊拿定了主意,大焱的軍方武將必定會遭受極大的打擊,官家會將他們的權柄全部剝奪,讓那些文官來插手軍事,以防備武將的蠢蠢欲動。
而這樣極有可能讓北伐軍如今取得的戰果,付諸東流,這是罔顧大局的最典型反面案例!
這也是一名武將最激進的典型表現,無論用多少勝利,都無法挽回自己在官家和官員心中的想法的愚蠢行爲!
可讓人感到奇怪的是,無論童貫還是曹顧,亦或是王稟等人,當他們如同往日一般走在軍營之中,一座座軍營裡頭的士卒們,紛紛走出營帳來。
他們停手中的活計,用一種從所未有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的長官,而後默默地,給他們行了個最真誠最鄭重的軍禮!
他們只是一羣在戰場上拼命的大頭兵,他們不懂政治,也沒資格沾染政治,他們只知道大焱的軍隊,打出了軍人的氣勢,短短兩個月之內,攻取七座州城,徹底收復燕雲十六州的西面,直逼遼人的西京大同府,敢與西夏鐵騎叫板!
哪怕郭藥師只是個降將,但他也得到了老種相公的重用,他用一場居庸關之戰,證明了自己,卻用七場大勝,證明了大焱的軍隊並非廢物!
更何況這其中還有飛狐口的陳仁貴,有雁門關和陳家谷的守將們,有一呼百應的十萬大焱軍士!
這些人不是降將,這些人都是貨真價實的大焱軍人!
而衆所周知的是,郭藥師麾的常勝軍,早已編入了高慕俠和蘇牧麾的情報軍,如此一來,也只有郭藥師一個人不是地道的大焱軍人!
也就是說,這是北伐軍攻大定府之後,完全由大焱軍隊奪取的有一次巨大的勝利!
面對從天而降的大捷,或許朝堂上會爭辯不斷,但在普通士卒的心裡,這是鑄造軍魂的最佳養料!
對於磨拳搽掌,打算北上攻打臨潢府的岳飛等軍中青壯派而言,這更是激勵人心的勝利!
郭藥師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但這一系列戰役過後,他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便是想寂寞都不行了!
當這一系列戰報傳回汴京之時,官家驚呆了。
是的,只能用驚呆這個詞來形容。
趙劼是個守成之主,他寄情於詩詞書畫,在很多人的眼中,他庸碌無爲,在藝術上的造詣,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民心和聲望。
可從平叛方臘開始,他似乎覺醒了軍事方面的智慧,力排衆議爲童貫的北伐拍板,蔡京王黼等人似乎也不再相互傾軋和爭鬥,全力支持北伐,一切都在爲北伐鋪路搭橋。
而一條條捷報傳來,所有人都覺得付出開始收到回報,可這個回報太大,大到已經超出了大焱朝堂的承受能力!
檀淵之盟帶來的百年和平,確實讓大焱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確實讓大焱的經濟文化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但也使得大焱變得臃腫不堪,文化的激進,使得每一次大比都涌現出無數的人才,集聚擴張着文官的隊伍。
這些人沒有實際的工作,卻佔據着官員的名額,領着官員的俸祿,這些閒人要靠民脂民膏來供養,而軍隊戰鬥力低,卻不斷吸榨老百姓的血汗。
國內賑災,治理河流等等,再加上朝廷官員,所有的一切都在對老百姓敲骨吸髓。
可以說大焱表面上的繁花昌盛,實在透支百姓的性命,而北伐之後,百姓的壓力更加的巨大。
數十萬軍馬每日的用度,那都是天文數字,他們在北方大地上多呆一天,大焱國內便不知有多少平民人家要破產。
軍人有軍人的夢想,國家有國家的難處,百姓有百姓的苦楚,但每個人都只需要考慮單方面的原因,而皇帝卻要兼顧全局。
這就是官家趙劼的難處,這就是內政大臣們,以及那些縫補着這個國家經濟民生的文官們的難處。
勝利誰都想要,開疆拓土誰都想要,但這些領土所能帶來的財富,在短時間之內根本無法填補北伐帶來的財富空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北伐軍以及他們佔領的這些疆土,根本無法做到自給自足,北伐軍仍舊需要吸食國內的民脂民膏,甚至每佔領一個地方,就要多投入百倍的人力財力。
如此去,天倒是爭霸來了,但整個大焱也將被掏空,他們空有這些領地,又該如何讓領地上的臣民活去,如何能夠支撐龐大的軍隊來守護這些地方?
這就是朝廷的現實,刨除了政治鬥爭,文官和武將集團之間的勾心鬥角,刨除了所有政治因素之外,客觀存在的事實。
就如同蘇牧先前考慮的那樣,大焱的肚子就這麼大,即便官家再有魄力,也吃不那麼大的一碗飯。
所以他才需要趕走老皇帝,換上自己能夠掌控的耶律淳,讓大焱獲得更長時間的休養,聯合耶律淳甚至西夏人,來滅掉今後極有可能成爲天共主的女真!
這是最省時省力,也是最穩妥的方案,沒有之一。
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亂,郭藥師不去攻打大同府還好,一旦攻大同府,大同府比大定府還要燙手!
十萬大軍看起來已經很強大,燕雲十六州確實富饒,但也不可能支撐十萬人的用度太久,一切都需要大焱國內運輸上去。
而李良輔和李仁愛的軍隊被攔腰切斷,西夏人絕對要打開這個通道,大同府便是他們死命都要攻克的要塞。
西夏人絕對不是好對付的,否則也不需要老軍神种師道坐鎮數十年來駐守。
一旦他們傾盡全國之兵來攻打大同府,那就等同於郭藥師用燕雲西面的勝利,逼迫西夏徹底加入了這個戰局!
政治確實很可惡,但卻又是維持帝國管理的必要手段,很多時候政治手段遠比軍事手段要更加的殺人不見血,但成效也是顯而易見,而且傷亡會更小。
在這件事上,蘇牧不得不站在種師道的反面,就像童貫等人一樣,他也看到了這背後的種種危機。
這已經不僅僅是軍事上的事情,一旦陷入泥潭之中,後方補給就會跟不上,即便官家傾力支持,老百姓也受不了這樣的壓榨,這就相當於用大焱百年積累來的根基,換取了北方大地的疆土。
打這些疆土固然很振奮人心,可當國內補給不濟,眼睜睜看着軍士餓到譁變,餓到沒有力量去打仗,眼睜睜看着敵人一座座城池收回去,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要發展,必須先吃飽飯,這就是前提。
蘇牧不知道趙劼會做出怎樣的決策,但他將繡衣指使軍的情報系統發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給种師道發了一封密信。
只是希望這封密信能夠趕在郭藥師發兵大同府之前,送達郭藥師的手中。
只要沒有攻打大同府,退守雲州等地,以及雁門關等重要關口,依據着長城,就不會碰觸到西夏人的底限,大焱也就不需要在西線全面開戰。
這樣的前提之,郭藥師的勝利,纔是讓人安心的勝利,纔是真正意義上沒有麻煩的勝利!
然而蘇牧的密信沒有發出去太久,他自己的麻煩也來了。
蕭乾和李良輔李仁愛的西夏大軍,已經離開奉聖州,往上京臨潢府方向進發,也就是說,老皇帝“御駕親征”的戲碼要開始了。
而留守上京的他,已經通過繡衣指使軍和常勝軍,收到了龍化州方面的軍報。
完顏阿骨打的女真大軍,也像約好了日期一般,開始往上京方向而來!
關係着整個天大勢的終極一戰,似乎已經悄悄拉開了帷幕,而站在最中央的蘇牧,卻突然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