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馬和船,是最爲快捷的兩種交通工具,很多時候也是極其有利的戰爭利器。
在水道縱橫的南方,船是最有利的戰爭載具,而在河流不多的北方,戰馬便成爲了主宰勝負的關鍵。
契丹人與所有遊牧民族一般,在馬背上生存,在馬背上興起,帝國就在他們的鐵蹄之下顫抖。
每一名士兵,都將戰馬視爲知己最忠誠的袍澤和同伴,故而也有人比馬貴的說法。
大焱之所以被視爲戰爭之中的侏儒,軍事裡頭的矮子,就是因爲缺少戰馬。
無論是契丹人,還是奚族人和女真人,戰馬就是他們的生命,就是他們最賴以生存的工具。
蕭乾的三萬士卒,從幽州退敗之後,不斷遭遇打擊,怨氣和疾病不斷在軍營之中傳染,抵達居庸關下之時,可戰之兵已經不足半數。
而他,在軍師張楚劍的建議之下,做了一個讓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決策,那就是殺馬!
他將殺死的戰馬大鍋烹煮,讓士卒們報餐了一頓,而後命所有人拼死向前,朝居庸關發動了最猛烈的攻擊!
他們的步卒貼着木板和大盾,頂在前頭,民夫和輔兵開始填埋陷阱,弓手甚至於騎兵紛紛舉起弓箭,對守軍進行反擊。
他們就這樣步步爲營,往居庸關下不斷移動,城頭的箭雨比這兩天的大雨還要密集。
郭藥師的守軍並不需要擔心箭矢會耗盡,因爲蕭幹守着居庸關之時,早已將武庫堆滿,他們有用之不盡的弓箭,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們沒有足夠的弓手,弓手沒有足夠的力氣。
郭藥師麾下三千精兵個個都是大焱北伐軍大後方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而大焱最能夠拿得出手的,就是射箭這一項,這是沒有戰馬的他們,對抗騎軍的最大依仗,所以這三千人的戰力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隨後收編的五千人,並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他們都只是北方大地掙扎求生的最低層賤人,命若草芥,即便有開弓的力氣,準頭上也別指望太多。
好在城下的敵人很是密集,也不需要他們瞄準,只需要他們用盡力氣,將箭矢沿着斜上方的天空進行無目標的拋射即可。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並不懂得射箭的技巧,拉開幾次弓之後,就顯得格外的吃力,很快就拉不開武庫裡頭那些專供遼人專用的硬弓了。
如果蕭幹只動用先鋒精兵,或許郭藥師的壓力還能夠小一些,可蕭幹明顯打定了破釜沉舟的注意,三萬人馬一齊上陣。
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騎軍,沒有了戰馬,放低了身段,用騎弓給民夫打掩護。
那些步卒頂在前頭,用木板和大盾替民夫格擋着,那些最低賤的民夫,成爲了整個戰場的主力,成爲了蕭幹攻打居庸關的主力
!
他們或許不懂彎弓射箭,或許不懂舞槍弄棒,或許不懂刀劍斧叉,但填埋陷阱之類的事情,卻是他們一輩子都在做的,雖然他們最終的歸屬,就在某一個陷坑之中。
殺馬之後,形勢似乎調轉了過來,蕭幹這邊最主力最關鍵的就是這些民夫,而郭藥師那邊,民夫卻成了雞肋。
不過郭藥師並沒有放棄這些民夫的想法,因爲他知道,一旦蕭幹衝擊到關下,這些民夫也就能夠派上用場了。
如果蕭幹那麼差不多,彎弓射箭這種技術活,不是民夫所擅長的,但搬運砲石檑木,不斷往關城下面丟東西,燒開水燙死敵人,這樣的事情卻是民夫最擅長的!
居庸關的生死攻守戰正在血腥上演,而剛剛恢復平靜不久的幽州城中,同樣正在進行着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因爲這場戰爭,發生在種師道的腦子裡。
幽州的防禦戰之中,一萬老卒僅剩下三千人,雖然沒有全軍覆滅,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而且最終他們擊敗了蕭乾的七萬人馬,可以說算是大焱歷史上無法抹殺的一場大勝,絕對能夠成爲經典的戰例,供後世的兵家研究學習。
然而种師道卻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爲他的身邊,又多了六千多的冤魂,陪伴在他的身邊,讓他無法入睡,讓他甚至在白天,都不敢閉上眼睛。
只要一閉上眼睛,他的腦海之中便會浮現出老牙最後的臉,那豪邁地罵了他最後一句的老牙,那無數個像老牙一樣的西軍老卒。
他的房間之中掛滿了軍牌,那些他恨不得一把火燒掉,那些不敢睜眼去看的軍牌,那些最終越積越多的軍牌。
他想讓弟兄們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他希望給每一個老卒好的歸宿,讓他們都得到一份不錯的撫卹,讓他們遠離戰場,能夠回到南方去養老,享受兒孫滿堂含飴弄孫的小日子。
但現在,不行。
他的心裡在掙扎,是因爲他很清楚眼下的局勢,幽州雖然保住了,但居庸關仍舊塵埃未落定。
他,想要繼續出征,從後路包抄蕭幹!
這樣一來,對於郭藥師無疑是雪中送炭,對蕭幹絕對是致命的一擊。
可這也意味着,他要帶領這些老卒,繼續出征,繼續讓他們踏上戰場,自己要繼續看着他們一個個死在自己的眼前!
慈不掌兵,短短的四個字,很快就讀完,可要深刻體會到這四個字的可怕,品嚐這四個字帶來的痛楚,卻需要長長的一輩子。
他被成爲大焱當朝的第一軍人,坐鎮西北的定海神針,西北軍神,提起老種相公,即便朝堂上最難纏的文官,都只能閉嘴沉默,不敢擅自評判他種師道
。
可誰又知道他每日每夜承受的這種痛苦,人們只記得他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誰能體會他時時刻刻承受着良心的折磨,誰知道不斷默唸着每一個老卒的姓名和出身,卻又拼命想要忘掉的痛苦?
他的心,永遠比他的容顏要蒼老數百倍,之所以面無表情,是因爲一旦突破了這道防線,他就忍不住要流露出悲傷來。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麼成就一個軍神,需要多少枯骨?
自打從軍以來,他就喜歡住在軍營裡頭,他喜歡偷偷觀察這些軍士,像一個婆婆媽媽的八卦姑婆。
但他絕不敢跟軍士們同吃同住,更不敢與其中任何一人談天說地,連玩笑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他就像那個死去的老牙,生怕有了牽掛,看着這些弟兄離開,會更加的痛苦。
而事實上,他又單方面不斷地與這些士卒發生關聯,因爲他不希望這些士卒,死得默默無聞,死得無人知曉,死得有價值卻沒意義。
他是主帥,他不做這樣的事,誰又能替他去做?
他是主帥,這樣近乎殘酷的決定,他不做,誰又能代替他去做?
四月末的這一天,幽州的上空終於放晴,他的心卻下起了大雨,從未停歇的大雨。
諸多老卒剛剛從慘烈的戰爭之中緩過一口氣,他們的主帥再次傳下了一道軍令。
徵集幽州城內所有可用的戰馬,馱馬,騾子,毛驢,能夠馱人行軍的牲口,全部都徵集起來。
他們要支援居庸關去了!
种師道換了便服,就走在軍營裡頭,他希望能夠聽到怨聲載道,希望能夠聽到這些老卒瘋狂地罵他,甚至問候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
他很期待能夠聽到這些罵聲,不是自虐,而是看到這些老卒發泄怨氣,會讓他好受一些。
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夠違抗軍命,有人能夠裝病,有人能夠裝受傷,找各種理由不上戰場,避免這一場戰爭。
但讓他失望的是,這些老卒很平靜,就像在幽州城頭,他們守在種師道的身邊,靜靜地看着他抱着老牙的屍首痛哭。
就像他們揮舞着刀劍,支撐着傷殘的身軀,跟着他殺出城門那般,口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心中一直響着兩個字,死戰!
走在軍營裡的他,看到有人綁着血跡斑斑的綁帶,卻開始收拾簡單到極點的行囊,也看到有人用膝蓋夾着長刀,用僅剩的一隻手,擦拭着長刀的鋒刃。
他看到老兵在帳篷外頭美滋滋地曬着太陽,捉着蝨子,突然聽到標長的命令之後,沒有太多的驚愕,只是長長吸了一口氣,有些戀戀不捨地擡頭,任由陽光照耀在身上,彷彿一尊古銅色的塑像
。
他看到越來越多的士卒開始集結,看到士卒與他擦身而過,而後整個軍營幾乎都空了。
种師道有些失神,他不在乎軍神之名,他甚至有些不太在乎勝負,他開始有些痛恨自己,如果說他這輩子有過勝利,那麼最大的勝利,就是成爲了這支老西軍的首領,擁有這一支讓人可敬的軍隊!
他閉上眼睛,黑暗之中,身邊那成千上萬,陪伴着他的英靈,不再哀怨地皺着眉頭,不再哭喊,不再嘯叫,而是朝他,點頭微笑。
他曾經害怕閉上眼睛,而這一刻,他不再恐懼,他張開雙臂,用力地去擁抱每一個黑暗之中的英靈,就像解甲歸田,見到了從農田之中回來的老兄弟,拉拉家常,開開玩笑,相約着到村口的老槐樹下,坐在古舊的磨盤上,喝杯小酒,磕着茴香豆。
种師道睜開雙眼,任由老淚縱橫,他的雙臂仍舊張開着,對着空蕩蕩的營區。
“老東西,呵呵。”
他自嘲一般的笑着,而後跟上了最後一個老卒,來到了軍營的校場上。
走在最後的老卒腿腳不是很方便,拄着一柄刀,种師道想要過去扶一把,那老卒卻甩開了他的手,轉頭大罵道:“入你孃的,看不起老子是不,誰要你攙,有本事上了戰場,跟你爺爺比比誰殺的遼狗多!”
老卒這一罵,靜悄悄的校場頓時熱鬧起來,很多人都轟然大笑,而後他們看到了老卒身邊的种師道,笑聲便戛然而止。
老卒見得如此狀況,扭頭掃了一眼,初時似乎並沒有認出种師道來,而後微微一愕,顯是認得了。
不過他的驚愕之時轉瞬即逝,而後吐出口中的草莖,從胸前扯下了一個軍牌了,塞到了种師道的手中。
“壟右李長石。”
种師道呆了一會兒,而後笑了,朝老卒點頭道:“記得你,景翰五年,在定難入的伍。”
老卒終於滿足地笑了笑,而後高昂起頭來,拍了拍胸口,笑着道:“爺兒們,聽好咯,天下頂有名的老種,也認得俺咧!”
所有人都笑了,笑着笑着,眼眶便溼了,隨着种師道不斷往前走,他手裡和身上掛着的軍牌,越來越多。
他不斷與每一個軍士打招呼,說出他們的入伍時間,甚至他們的小愛好和小毛病,就像,就像重新認識一羣老弟兄...
軍神,不是百戰百勝,用兵如神,而是每個軍士,都將你當成神,陪伴在他們身邊,與他們同生共死的神。
种師道,有愧,卻無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