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八月未央,但江南入秋緩慢,有“迫秋”的說法,入秋前後天氣非但沒有清爽,反而越發悶熱,便好似要將這一年中最後的暑氣全逼出來一般。
此時日頭雖偏西,然而仍舊高懸於天穹之上,周遭的綠樹越是蒼翠,便越顯得悶熱無比。
郭駑等一衆龍揚山的好手都是江河裡打挺的浪裡白條,習慣了清清涼涼的水寨子生活,到了這人氣旺盛的江寧城之中,難免悶熱難當。
雖然江寧的百姓都習慣了優哉遊哉的滋潤日子,這個時段都躲在屋裡避暑,或者到酒樓茶館聽說書人講訴大江南北的新鮮事情,可街上仍舊有着大量的店鋪攤販以及遊人。
這樣的狀況之下,郭駑想要帶着浩浩蕩蕩幾十條好漢,到蘇牧府上去尋晦氣,難免有些招搖過市之嫌,再者,裴朝風是江寧城中一等一的熟臉,估摸着這纔出得別院,早有人將消息傳回老太公的主宅去了。
是故聽得郭駑打發自己前頭帶路,裴朝風自是求之不得,可那老管事卻橫加勸阻,將郭駑給攔了下來。
“二當家,眼下青天白日的,不好辦事,弟兄們暑熱難當,不若便留在這別院之中,待得天黑了纔好下手咧”
裴朝風雙眸噴吐仇恨怒火,恨不得將這多嘴的老奴婢剝皮抽骨,奈何如今自己已是階下之囚,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了。
郭駑雖然衝動易怒,但這些年血雨腥風地走過來,沒有點腦子,墳頭草估計都有三尺高了,只是稍稍一想,也就採納了老管事的建議。
老管事對別院再熟悉不過,招呼了龍揚山的好手,打開了冰窖,冰涼透骨的大冰塊敞開了供應,反正過了近日,這別院能不能留下來還是兩說。
見着偌大的冰窖,龍揚山的匪徒也是驚呼連連,本以爲自己在水寨裡吃香喝辣,大口喝最烈的酒,大牀睡最野的娘兒們,已經是天底下最滋潤的日子了,見着裴朝風的諸多珍藏,才知曉自己這些年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喝了裴家的酒,他們覺着自己往常喝的都是馬尿,吃了裴家的飯菜,才知曉自己以往吃的連豬都不如,見了裴朝風的女人,才知道自己睡的娘兒們只能稱得上雌性生物,絕對配不上女人二字。
幾十個龍揚山好手們放開了禁忌,將裴朝風的別院鬧騰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不過郭駑還是留有警惕,因爲晚上要大開殺戒,也不讓弟兄們碰裴朝風的女人,否則到時候一個兩個成了軟腳蝦,哪裡還有力氣跟蘇牧拼命。
雖然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動這些女人,但望梅止渴畫餅充飢也是少不了的,這些個賊匪便將裴朝風的女人都拎了出來,也不準穿衣服,全部集中在一處,威脅她們唱歌跳舞,賊匪們倒是解了眼饞,一些個貞烈些的女子,尋到機會就撞在桌角和房柱之上,當場頭破血流,昏死過去。
裴朝風被強按在廳上,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心裡早已將郭駑祖上三十九代都問候了個遍。
雖然他也不將這些女人當成一回事兒,平素裡對這些玩物也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心情好的時候就拎兩個出來送人,可這些女人都是他裴朝風的私產,他可以隨意丟棄,卻絕不能容忍別的男人來染指。
帶着無盡的屈辱,裴朝風的心中越發篤定了跟龍揚山勢不兩立的想法。
而郭駑本就是個豪邁不羈的人,正是對待弟兄們極度寬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連女人都讓弟兄們先挑,這才贏得了弟兄們的死忠。
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也不敢太過放肆,畢竟先前走脫了一個裴樨兒小丫頭。
這小丫頭雖然沒太大能耐,可保不準她已經回去裴家主宅報信了。
好在臨行前大當家已經有了囑託,來到這裡之後,又得了老管事的提醒,郭駑早早就讓人將主宅那邊的外圍全都監控了起來。
只要裴樨兒敢回主宅報信,便是自投羅網。
然而眼看着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主宅那邊卻仍舊沒見着報信的裴樨兒,這就讓郭駑有些放心不下了。
只是他並不知道,在裴樨兒看來,她生命中的前十六年,她認爲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裴氏的主宅。
可大半個月前,她遇見了燕青,打從那時候開始,遭遇到兇險,她第一個想到的已然不再是裴氏家族,而是燕青。
從兄長的別院出來之後,她也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帶着幾個小丫鬟,假模假樣就要出去作威作福。
可剛出了門口,就被一羣突然閃出來的彪形大漢給攔住了去路。
這些人雖然都是龍揚山的高手,但畢竟認不得裴樨兒,只覺着這羣小娘皮俊俏得緊,便要拖進巷子裡辣手摧花。
哪知裴樨兒將計就計,趁亂從巷尾逃走了。
她一脫身,也顧不得府上那些小丫鬟的安危,拼了命就往蘇府這邊跑。
也該她運氣好,跑到一半的時候,碰到了燕青,整個人頓時撲入了燕青的懷裡,根本就顧不上哭喊,流着驚恐的眼淚,就將裴朝風交代的事情說了出來。
燕青本來窩在府裡不願出來,可高慕俠和蘇牧覺着明日就要赴宴了,生怕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就讓燕青事先到裴朝風的別院去探探風。
燕青換了一身裝束,簡單地進行了一番改扮,面容和氣質頓時翻天覆地,仿似變了個人一般。
不過裴樨兒早已對他熟悉到了骨子裡,逃亡的那段日子裡,燕青一天要換三次臉,裴樨兒這樣的好奇寶寶,早就將燕青那些麪皮都熟記在心,這才半路認出了燕青來。
二人連忙趕回了蘇府,蘇牧和高慕俠扈三娘等人正在商議明日赴宴的事情,聽說裴朝風要將龍揚山二當家賣給皇城司,權當宴會談判的誠意,高慕俠也是心頭大喜。
可蘇牧卻眉頭微蹙,沉默了片刻之後,輕嘆一聲道:“裴朝風到底是太急了”
“適才裴姑娘說過,她們出來的時候,被歹人截了道,這江寧城中,誰人不知裴姑娘的惡名,哦不是,大名這些人只能是龍揚山的人啊”
蘇牧點到即止,燕青卻先一步看出了危機所在。
“龍揚山的人我也接觸過幾次,那大當家陰險狠辣,二當家郭駑更是天生殘暴之人,簡直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他們如此明目張膽,怕是早就有了向裴氏興師問罪的意思了”
裴樨兒還不知道別院裡發生的事情,可從兄長對她的囑託,以及燕青等人的分析之中,也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連忙哭着朝高慕俠求道:“還請大勾當救我哥哥一命。”
她本是個驕縱刁蠻目中無人的小祖宗,可直到遇見了蘇牧,遇見了燕青,才知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裴氏或許能夠在江寧呼風喚雨,可終究無法一手遮天。
想起劫道那些匪徒對自己的貼身丫鬟們造下的那些喪盡天良之事,她終於感受到了危險。
對於她而言,在裴氏家族之中,最親的不是父母,除了老太公,便是裴朝風這個哥哥,因爲這兩個男人,最是疼她。
如果真像燕青分析的那樣,大哥裴朝風眼下可就危險了。
她雖然不太清楚家族跟龍揚山到底有些什麼生意,但這些匪徒膽敢光天化日之下施暴,絕非善類,連燕青和蘇牧都對他們如此忌憚,別院的那些護院武師,根本就頂不上屁用,這讓她如何不着急。
想着裴朝風竟然願意將龍揚山二當家都給賣了,這份氣魄着實了得,高慕俠心裡對裴朝風也是高看了一眼。
不過經歷了方臘平叛之戰,又在朝堂官場之中見識了這麼多勾心鬥角,更有一個最是腹黑的太尉義父整日裡給自己灌頂,高慕俠的心機也是深沉得緊。
扶起了裴樨兒之後,高慕俠也是柔聲勸道:“裴姑娘不必擔憂,令兄也是爲了給朝廷出力,我高慕俠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不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且容我派人去探查清楚,再做定奪吧。”
裴樨兒還想說些什麼,可她也不清楚高慕俠有多少人手,人家堂堂皇城司的大勾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又如何能夠強求再多。
蘇牧見得裴樨兒竟然沒有當場發飆,想着自己當初得饒人處且饒人,看來還是對了,吃一塹長一智,從這件事上來看,裴樨兒正在急速成長着,變得更加的成熟穩重了。
高慕俠也不耽擱,將蘇府的暗察子召進來,細細囑託了一番,暗察子便如同白日地下的樹影,一個個散播了出去,這才半柱香時間,已經將最新的情報送回了蘇府。
“稟報大勾當,裴朝風的別院”他下意識掃了裴樨兒一眼,但很快就繼續說道:“那別院已經被封鎖起來,據屬下各方情報的綜合分析,裡面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啊。”聽到此處,裴樨兒一直揪着的一顆心,咯噔一緊,低呼一聲,眼淚唰一下就滾下來了。
那暗察子繼續報道:“龍揚山方面大概有三十七八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老手,如今正在別院之中養精蓄銳,以屬下觀察和推斷,待得入夜,怕是要奔繡衣大人這邊殺來了”
蘇牧沒有太多的驚訝,因爲就在剛纔,他已經將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內情並不算複雜,龍揚山大張旗鼓大動干戈,無非是爲了楊雲帆和那兩個倭寇。
眼下他們的人落入皇城司的手裡,裴氏無法撈出來,裴朝風自然要倒黴。
而龍揚山想要救人,最起碼要找到皇城司的秘密據點,可皇城司的秘密據點比城隍爺爺還要隱秘,唯一的目標,只能是他蘇牧,所以龍揚山的人不來找他,那才叫怪事。
“裴姑娘不必擔憂,令兄對龍揚山還有利用的價值,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蘇牧如是勸解道,而後朝高慕俠看了一眼道:“咱們也該準備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