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汴梁作爲首善之地,既莊嚴又繁華且高貴,然則大焱的都城在歷朝歷代之中,卻是規模最小,建築最不壯觀雄偉的。
杭州江寧蘇州揚州等都是南方重鎮,無論走水路還是陸路,都能夠方便快捷地前往東京。
童貫等平叛軍將士在七月即將進入中旬的時候,回到了東京,當今官家御駕親迎,在紫宸殿上賞賜有功之臣,又宴請文武百官以慶功,在軍隊徹底糜爛,官家文治有餘而武功不足的情況之下,這場勝利雖然是內戰,卻足以稱得上普天同慶。
待得官家召見了童貫之後,皇城司的大勾當高慕俠,纔在義父高俅的帶領下,來到了官家的御書房外頭。
世人皆以爲高俅乃以蹴鞠而發跡,獲得官家榮寵,他的義子高慕俠走的也是同樣的老路子,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史家對高俅的評價其實有失偏頗,這位大焱皇帝的寵臣除了蹴鞠技高一籌之外,更讓官家喜歡的是他在書畫詩詞上的造詣。
官家先接見了高俅,而後才讓高慕俠進了御書房,這不是官家第一次私自召見高慕俠,但見着官家之後,高慕俠仍舊感到很緊張。
趙劼四十出頭,留了三縷長鬚,面容清瘦,只穿了一身簡單寬鬆的道袍,溫文儒雅間又透着帝王的尊威,讓人如沐春風卻又不敢太過放肆。
“唯武啊,坐下吧,你在杭州的事情,快跟朕好生說說吧。”
官家一發話,官宦連忙搬來錦墩讓高慕俠坐下,彼時高慕俠剛剛進入皇城司之時,表字唯武還是官家給取的,單說這份榮耀就足以讓人羨慕了。
高慕俠也不敢託大,始終沒有去坐那方錦墩,仍舊站着,誠惶誠恐地將杭州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稟報趙劼,趙劼對此顯然很滿意。
不過當聽到高慕俠說,將那個繡衣暗察的名額給了蘇牧,他也覺着很是詫異。
趙劼醉心於書畫詩詞,自然聽說過蘇牧的新詞,雖說杭州距離東京遠了一些,但其實信息的傳播速度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慢。
蘇牧的那些詩詞佳作早就傳到了東京來,可想要入得官家法眼,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爲蔡京和童貫的發跡,讓朝堂上的很多人都發現,這是一條發達的捷徑,所以很多人都想將自己的人推薦到官家這裡來,給官家進獻書畫詩詞也成爲了一種舉薦人才的手段。
既然與利益沾邊了,那麼尋常人的作品想要進入官家的視野,機會就不是很多了。
好在蘇牧的詩詞傳唱度實在太高,不久前官家還是看到了,而且喜歡得不得了,稱之爲文壇的新泉,言語之中頗有召見蘇牧的意思。
這也是他覺得吃驚的一個原因,堂堂杭州大才子,怎麼就跟繡衣暗察沾了邊。
見官家不悅,高慕俠也不敢隱瞞,將蘇牧在杭州的所作所爲都說了一遍,想要證明蘇牧是配得上繡衣暗察這個職位的。
其實趙劼之所以不悅,並不是覺着蘇牧配不上繡衣暗察這個官職,而是因爲在他的眼中,蘇牧該是個造詣非凡的文人,不該去沾武人的低賤差事罷了。
趙劼有心將蘇牧召進文官的行列來,可蘇牧沒有經過科考,即便他是當今皇帝,這麼做也不合規制,再者,這麼貿然將蘇牧塞進一個個都是老狐狸的文官集團,蘇牧指不定會被啃得骨頭都不剩,哪裡還有心思吟詩作賦。
所以當高慕俠離開皇宮之時,趙劼都沒有對蘇牧的賞賜做出自己的決定,不過他終究還是默認了蘇牧繡衣暗察的身份。
畢竟這個名額是高俅當初爲兒子求的,高慕俠能夠將繡衣暗察的身份交給蘇牧,說明蘇牧必然有着過人之處,如此一說,這蘇牧倒也算是文武雙全了。
再加上高慕俠所言那般,蘇牧在杭州的表現實在讓人太過震驚,趙劼沒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親衛隊,更沒有理由不相信皇城司這樣的耳目眼線。
遲遲不賞蘇牧,是因爲童貫爲首的武將集團纔是重點,蘇牧說到底只是個平民身份,能夠讓他坐實繡衣暗察的官職就已經很不錯了。
高慕俠對此自是不解,回到家裡,將自己與管家的奏對說了一遍,義父高俅才一一分析,爲他道明瞭這其中的關節。
正爲官家沒有賞賜蘇牧而悶悶不樂之時,一封從江寧發過來的諜報,讓高慕俠騰地站了起來,正是蘇牧關於倭寇與世家望族勾結,禍害沿海百姓的密報。
高慕俠不敢擅自主張,將密報遞給了高俅,後者卻是眉頭越皺越深。
大焱朝除了文風鼎盛之外,經濟水平更是達到了當時的世界第一,商貿極其發達,甚至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而此時的西方有些國家還是奴隸社會呢。
然而這些都不過是個多彩的外殼,大焱確實富,但富的都是世家大族和商人大戶,尋常百姓苦不堪言,稅收跟不上,國庫裡其實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有錢。
官家沒有內帑支撐,也是窮得叮噹響,邊境上每年支付的歲幣充其量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國內連年災荒水禍,冗餘的軍隊和官員,無論文官武官都不堪,貪污受賄坐地還錢,這些纔是國家的吸血鬼。
趙劼雖然沉迷於書畫詩詞,但並不代表他對國家大事一無所知,相反,藉助皇城司等一干親衛力量,他對整個國家的走勢都心知肚明。
作爲皇帝,他的財富竟然比不過江南的富戶,需要蔡京童貫高俅等人爲他搜刮民脂民膏來補貼皇家用度,建個園子都要徵收花石綱,滿世界收石頭,還要引出方臘這樣的大反賊來,不得不說是皇帝的悲哀。
大焱確實是有史以來最富有的一個朝代,可他趙劼卻是有史以來最窮的一個皇帝。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很複雜,也很簡單,當時的市場經濟體系雖然已經初具雛形,但缺少國家有效的監管和引導,在龐大的利益和效益之下,沒有有效的控制手段,便只能讓財富流入世家和富戶的手裡。
這些世家和富戶嚐到了甜頭,便有更多的人,以更豐富的商業方式,加入了這個行列當中,商業便會越來越發達,而商戶也會越來越有錢。
當然了,這種東西願買願賣,除了驚人的產出之外,還要有足夠的需求能力。
大焱的權貴和上流社會奢靡不堪,在消費能力上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們畢竟只是一小撮人,消費始終還是要靠百姓。
可百姓越來越窮了,消費能力也就跟不上了,如此一來就越是支撐不起商戶們這種華麗的表象了。
於是他們又開始尋求新的商路,那就是海上的貿易了。
在利益的驅使下,很多世家都發動朝廷裡的力量,向官家諫言,重開海禁。
然而官家是個膽小的,北面有大遼,西面有西夏,這兩個地方常年騷擾,已經讓愛好和平的官家頭疼不已。
不得已只能給他們歲幣,說白了就是老子的國家有的是錢,你們這些窮鬼生蠻不要亂來,要錢我就給錢給你一邊玩兒去,不要來打擾我們吟詩作賦做生意。
這好不容易纔用錢打發住了遼和西夏,官家不可能又開海禁,招來一羣麻煩。
所以開海一說,官家雖然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但也看到了巨大的隱患,所以他是持反對意見的,而且反對得非常的堅決。
既然開海無望了,國家又要收拾叛亂的爛攤子,還有數百萬的災民流民需要安置,可國家卻沒有錢了,這該怎麼辦。
於是官家便打起了世家富戶的主意。
事實上世家屹立不倒,對皇帝也是一種潛在的威脅,一旦世道有變,站出來資助反賊的,往往就是這些世家和富戶,即便他們不資助,被反賊攻打之下,也能夠從他們那裡搜刮到極其恐怖的財富,從而爲反賊們提供巨大的幫助。
所以官家想對世家富戶們動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當他收到高慕俠的密報之後,這種與世家富戶對抗的想法便更加的強烈。
對於官家而言,這些個倭寇都是不通教化的蠻夷,即便上岸來騷擾百姓,又能有多大的作爲。他們還能比方臘厲害不成。
真正的危害不是這些倭寇,而是倭寇背後的世家富戶名門望族們。
雖然分析的角度不同,但不得不說,最後得出來的結論,卻是殊途同歸的。
蘇牧想要表達的意思是,想要解決倭寇之亂,關鍵是在於打擊這些世家富戶,而官家想的則是,倭寇不足爲懼,借打擊倭寇,從這些世家富戶身上撈些錢來花花,纔是正事兒。
無論如何,官家終於是找到了對世家大戶們動手的由頭,雖然他也知道撼動不了這些富戶的根基,但該扯皮的時候總是要扯皮一下,讓他們出點血,否則這些世家越發龐大起來,他這個皇帝可就真的坐不穩了。
主意已定,他便再次召見了高慕俠,對蘇牧的賞賜問題,終於有了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