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午夜,烏雲掃興地涌上來,月光快速黯淡而寂滅,彷彿嫦娥一下子吹滅了廣寒宮所有的燈火,一場驟雨突如其來,天地間的景物彷如一隻只巨大的夜遊魂。
陸家小院東廂的房間仍舊亮着如豆的燈火,在風雨之中搖曳着,仿似彌留卻又不願閉眼的垂死老人。
陸老漢正坐在門檻上喝着小酒,一碟鹹水花生就擺在地上,常年挑擔的那根光滑扁擔便立在門邊。
他剛從老友處歸家,到女兒的房門前站了一會兒,聽到女兒熟睡時發出的均勻呼吸聲,這才安心下來。
然而當他回到院子中間之時,卻陡然站定,耳朵微微一動,一雙眸子便如驚醒的遲暮猛虎一般犀利,很難想象這目光屬於一個平日裡只知道唯唯諾諾的賣包子老頭。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他喃喃自語了一句,而後便搖頭輕嘆,坐在門檻上喝酒,常年不離身的扁擔就放在伸手可及的身側,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坐了片刻之後,他的心思變浮了起來。
知女莫若父,女兒陸青花的心思,他又何嘗不省得,雖然換裝出行,但女兒家的名節最是寶貴,陸青花與蘇牧走得如此之近,已然遊走在了禮法的邊緣,若非看出女兒對蘇牧那點心思,他也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的眼光很毒,蘇牧這個年輕人看似浮誇,但心地不壞,也算是個值得託付的選擇。
然而他是堂堂的蘇家少爺,而陸青花不過是個拋頭露面賣包子的粗野市井女兒家,門不當戶不對,想要嫁入豪門,也不是那麼容易,就算嫁進去了,相信也不會過得如意順心。
再者,雖然陸青花並非他親生骨肉,可說到底還是有千萬般不捨的。
念及此處,那混濁的黃酒也便越發苦澀,嗞了一口,卻遲遲沒辦法嚥下喉。
舌頭正在咋吧黃酒的味道,陸老漢的雙眸卻陡然亮起來,手腕一震,酒碗呼一聲飛出去,穿越雨幕,筆直朝院牆而去!
“陸老爹,是我!”
黑暗之中,蘇牧揹着黑衣女子,穩穩落在院子之中,手裡接着那個酒碗,過得一個呼吸,那酒碗喀拉一聲,四分五裂。
蘇牧早就看出陸老漢不是簡單之輩,否則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不會連來路不正的官銀都敢收,可他並未想過陸老漢的武藝會如此高深,那酒碗震得他整條手臂都發麻,此時虎口都仍舊留着血!
雖然蘇牧仍舊蒙着臉,可陸老漢又豈會不認得!
他也如蘇牧一般,雖然隱約能夠察覺蘇牧不太簡單,可也沒想到蘇牧有一天會以這等樣的姿態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識朝女兒的房間瞄了一眼,而後咬了咬牙,表情變得冰冷淡漠,操起身邊的扁擔,指着蘇牧便沉聲道。
“老漢不認得你,也不管你是何人,老漢只是個安守本分的小戶人家,不願招惹是非,你且速速離去,否則莫怪老漢不客氣!”
“陸老爹,情勢危急,還望援助則個了!”
蘇牧也不及多解釋,這一路揹着黑衣女子,他絞盡腦汁,耗盡了精力才從鄭則慎和餘海的包圍圈之中逃脫出來,若非天公作美,雨水沖掉了足跡,他們甚至連脫困都成問題了。
然而陸老漢卻萬分不給情面,口中低喝一聲:“還不滾!”
話音未落,手臂一震,那扁擔陡然挺直,只是架勢,便彰顯出陸老漢極爲不弱的武藝底子!
所謂拳怕少壯棍怕老郎,又說一年刀,十年劍,百年練得一杆槍,陸老漢一看便知是使大槍的老手,平素裡販夫走卒市井小民的老頭子,陡然散發出一股槍道宗師的氣質來,蘇牧哪裡敢大意!
“呼!”
扁擔如龍出海,雨水竟然被一圈圈逼開,蘇牧閃身欲躲,然而那扁擔頭如長雙目,緊追不捨,直取蘇牧的心口,無奈之下,他只能舉起黑衣女子的長劍,硬生生接了一招!
“叮!”
扁擔頭點在劍刃中段,那劍刃如竹片一般被巨力壓彎下去,便仿似承滿了雨水而不堪重負的嫩柳枝!
“嗡!”
劍刃劇烈顫動,一股巨力衝擊開來,蘇牧拿捏不住,長劍狠狠拍打在了他的胸膛之上,一口氣血升涌上來,如何都壓制不住,胸膛一滯,蘇牧只覺惡煩難當,喉頭一甜,就要吐血!
蘇牧正在將喉頭鮮血壓下去,根本沒時間開口告饒,陸老漢卻踏踏踏三步,扁擔揮舞如龍,橫掃而來,嘭一聲擊中蘇牧的腹部!
“噗!”
蘇牧的腰弓得如同煮熟的大蝦,一口鮮血噴吐出來,直往後倒飛出去,生怕壓住背後女子,凌空側身,雙腿點在院牆上,腳踝和膝蓋卻是發出喀嚓的恐怖骨折聲!
陸老漢半分情面不留,未等蘇牧落地,身影已經跟上來,一隻枯手如鐵樹枝一般抓過來,拎起蘇牧的領子,連那黑衣女子一同往院門外丟出去!
“着!”
一聲悶喝,陸老漢猛然發力,蘇牧和黑衣女子便從陸老漢的頭頂飛了出去!
蘇牧很清楚身後的追兵有多少,若被打出門去,還未回到蘇府估計變回被抓住,此時咬了咬牙,身子一沉,便在地面上滾了一丈有餘。
背後的黑衣女子被驚醒,哇一聲又吐出一口鮮血來,雖然黑紗矇住了她的口鼻,但一雙眼眸卻在夜色中熠熠生輝,如同她的劍尖一般銳利!
蘇牧掙扎着站了起來,陸老漢卻不爲所動,拖着扁擔再次衝了過來,冷哼一聲,扁擔便如長槍般刺出!
黑衣女子來不及奪劍,從後背環抱住蘇牧,抓住蘇牧握劍的手,舉起長劍,卻並未格擋,而是直搗陸老漢的心胸!
這一招狠辣之極,乃是玉石俱焚的招式,若陸老漢死拼到底,必定中劍,而他的扁擔傷到的也只能是蘇牧,一旦拼了,自己被刺中一劍,接下來就擋不住黑衣女子的攻勢了!
“這招倒是有點眼熟了...”
陸老漢心頭登時起疑,猛地一收,扁擔從肋下穿過,而後以詭異的姿勢扭動半圈,扁擔反掃回來,若不退讓,敵人的膝蓋都會被打碎!
蘇牧心頭一緊,卻是叫苦不迭:“得嘞,冒死救你不感恩便罷了,卻將恩公當肉盾!”
黑衣女子目光冰冷,沉着冷靜到了極點,果然沒有迴避這一招,緊抓蘇牧的手腕,胸脯猛頂蘇牧後背,蘇牧吃力不住,往前一僕,手中長劍再次刺向陸老漢的要害之處!
“果然如此!”
陸老漢微眯着雙眸,死死盯住黑衣女子,最終還是收回了扁擔,朝黑衣女子沉聲問道:“小丫頭可是姓楊!”
黑衣女子也是吃了一驚,咬了咬下脣,卻是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蘇牧冒了一身的冷汗,看情形似乎陸老漢已經認出了黑衣女子的來歷,心裡不由暗歎,這貌不驚人的老頭兒果是綠林老狐狸一隻!
陸老漢嘆了一聲,輕聲道:“老漢已經不問江湖之事,二位儘早離開尚且來得及!”
此話說完,陸老漢便背過身子,表情卻是有些內心掙扎的痛苦。
黑衣女子冷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只是在蘇牧的耳邊說道:“此處不留人,速速走了罷。”
話才說完,又忍不住一口吐在了蘇牧的脖頸上,後者只能無奈地朝陸老漢的背影看了看,重新背起了黑衣女子。
這邊正打算離開,卻聽得西廂的房門突然打開來,陸青花一手抓緊領口,一手捏着衣服的下襬,顯然是倉促披衣,朝陸老漢懇求道:“爹爹,讓...讓他...讓他們進來吧...”
她的酒已經醒了,念起今夜跟蘇牧同遊之事,又記掛着蘇牧黑衣出行,哪裡能睡得安穩,迷迷糊糊睡了一陣,便被打鬥的聲音驚醒了過來。
她從未如此在意過一個男子,蘇牧的身影早已印入她的心海,又豈會認不得。
見得女兒出面,陸老漢只是哀嘆了一聲,擺手道:“也罷也罷,老漢想是躲不過,也該是命數使然,且進來吧!”
陸青花見老爹點頭,慌忙走過來,想要接過那黑衣女子,可對方冰冷冷的一眼,便把她給嚇退開來。
蘇牧見陸青花受驚,也對黑衣女子不客氣,把她背到陸青花的房中之後,偷偷拍了她的屁股一記,細聲罵道:“老實點!沒事嚇人幹什麼!”
那黑衣女子蒼白的臉一下子被怒紅起來,想從蘇牧的背後掙脫,卻被蘇牧一把丟在了陸青花的牀上!
“乖乖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蘇牧回眸一掃,目光之中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那黑衣女子微微一愕,竟然只是怒目而視,冷哼一聲便不再言語。
陸青花跟了進來,見得蘇牧又要出去,心裡又是擔憂,但見蘇牧輕輕捏了捏他的肩膀,勉強一笑。
“放心,我沒事的,先回府應付一些事情,很快便會過來的。”
感受到蘇牧的笑容和手掌傳來的熱度,陸青花稍稍安心下來,點頭叮囑道:“小心些。”
蘇牧朝她點了點頭,而後走出去,見得陸老漢正在院牆那邊,想來是要消除蹤跡,心裡也就安定下來,朝老漢拱手道。
“給陸老爹添麻煩了...”
陸老漢別有深意地看着蘇牧,似乎想從他的眼眸,窺視蘇牧內心深處的秘密一般,過得片刻,才朝蘇牧擺了擺手。
“去罷,別走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