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無論是贊是罵,都是一種認可,蓋棺定論之前,總會給你一些些尊重,即便是赴死之人都有一頓斷頭酒,更慢說方七佛這樣的大梟雄。
蘇牧與方七佛有舊,這是連他自己都不能否定的,不論是非對錯,這種尊敬始終還是要給他。
所以他沒有下令讓弟兄們對方七佛用強,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他也不想再有弟兄死在方七佛的手裡。
蘇牧當上了宣贊,有童貫庇護,叛徒之名遲早能夠洗清,其實在大焱軍隊的底層,諸多弟兄們早已將蘇牧當成大英雄。
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居然真的破壞了方七佛的計劃,並截殺了方七佛的偷襲奇兵,在這樣一戰定勝負的大功勞面前,人人都恨不得殺方七佛以建功。
若成功殺掉方七佛,必定聞達於天下,今後在軍旅仕途之上,還不是青雲直上?
可蘇牧卻沒有這樣做,也不許弟兄們這樣做,雖然也有人腹誹不已,但自己卻是沒實力單殺方七佛。
.тт kǎn.¢ ○ 有實力殺死方七佛的,又都是蘇牧的生死之交,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蘇牧輕薄名利的大度,也贏得了不少人的敬意。
可誰都沒有想到,剛剛抵達戰場的馬軍副都指揮使劉延慶,居然會爲了爭奪戰功,打碎了方七佛最後一點點體面,如此卑劣的進行襲殺!
方七佛可以坦然地去死,但絕不能死在敵人的手裡,不能死在周圍一個個無名小卒的手裡,更不能死在劉延慶的卑鄙偷襲之中!
如果真要選擇死去,他不想死在行刑的屠刀之下,因爲這個天下,還沒人有資格殺死他,連蘇牧都不能!
混元玄天劍揮灑出一片藍白寒光,將雨夜之中激射而來的那一點寒星,打飛了出去!
“叮!”
箭桿從中被削斷,然而混元玄天劍實在太過鋒利,斷掉的箭桿並沒有被打偏太多,半截箭桿子還是射入了方七佛的肩頭!
方七佛雙眸爆發精芒,彷彿死灰復燃,這一箭再次激起了他的鬥志!
他不認得劉延慶當面,卻從他的衣甲袍服,推測出他在軍中的尊貴地位,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了,起碼想要自行了結是做不到了。
但他也不想死在劉延慶這等卑劣小人的手中,於是他朝蘇牧投來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諸多將士回頭一看,便見得劉延慶在諸多將士的簇擁之下,緩緩打馬而來,施施然頗有一代名將的風範。
可將士們的眼中卻再無敬意,有的只是發自內心的鄙夷和唾棄!
這劉延慶事先不相信蘇牧的推測,姍姍來遲,以致於諸多弟兄戰死,一來又卑鄙地偷襲,堂堂主將,竟然這麼讓人不齒,將士們的人心,此刻大部分都已經轉向了蘇牧!
作爲主將,無論如何戰功其實都會落在他的頭上,可他想要堵住蘇牧和宗儲的嘴,想要拿出一些實際的乾貨來,想要彌補自己先前毫無作爲的官僚形象。
但戰局一定,方七佛到底死在誰的手裡,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情,他卻仍舊要爭這個斬首之功!
諸多弟兄拼死拼活之時,你劉延慶在哪裡?若非有宗儲帶着人馬馳援而來,今夜蘇牧等一干弟兄說不得全都要交代在這裡了!
劉延慶雖然弓馬嫺熟,勇武過人,但終究是昨日黃花,又太過低估方七佛的武藝,哪怕偷襲之下,也只是傷了方七佛的肩頭,卻讓諸多死戰的弟兄,對他寒了心。
蘇牧對劉延慶這個人也算有些瞭解,雖然他知道史料上的記載不能全信,有時候甚至要反過來解讀,但這一路上,他已經對劉延慶有了足夠的瞭解,或許史家們真的沒有冤枉這劉延慶。
劉延慶見得諸多弟兄面色怪異,對自己沒有太多的尊敬,心裡早就不是滋味,又有親兵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的面色更是陰沉下來。
“給我拿下!”
蘇牧等人對方七佛圍而不殺,消耗了方七佛的力氣,確實減少了己方弟兄的傷亡,反正大局已定,這也絕對是最穩妥的一道策略。
可這種策略對劉延慶而言並不適用,他急需方七佛來彌補自己的過失,急需方七佛來見證他的一場驚天大功勞!
劉延慶一聲令下,身邊的騎兵紛紛策馬,將蘇牧等人連同方七佛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鏘鏘!”
騎兵們滾鞍落馬,抽出刀槍劍戟,穿過諸多死戰士卒的陣型,對方七佛展開了最後的圍捕!
死意已決的方七佛似乎被劉延慶激發了潛能,手中混元玄天劍隨意揮灑,那些騎兵的長槍短矛,長劍馬刀,紛紛被混元玄天劍斬斷!
那些個士卒雖然穿着輕便的札甲,卻根本就擋不住方七佛寶劍的鋒銳,一番衝突之中,又有十數名騎兵被斬殺當場!
兵法有云,歸師莫掩,窮寇勿迫,對於走投無路的敵人,千萬不要逼迫太急,否則敵人情急反撲,就會造成自己的損傷。
連市井間的販夫走卒都知道狗急了會跳牆,兔子急了會咬人,作爲一方大將,一路指揮,劉延慶又豈會不懂這樣的道理?
可即便懂得這樣的道理,他還是驅使着自己的士卒上去送死,這就讓人寒透了心肝兒了。
方七佛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劉延慶傷他在先,打碎了他最後一點體面,本以心死的方七佛,再次燃起了鬥志來,消沉之時積攢下來的力氣,全數都發泄在了這些倒黴的士兵身上!
蘇牧眉頭緊皺着,他並不驚詫於劉延慶搶奪功勞,可劉延慶的吃相實在太難看,哪怕方七佛是聖公軍的二號人物,押送到汴京足以換回好大一定官帽,作爲主將,劉延慶也不能如此卑劣行事!
“噗嗤!”
混元玄天劍再次砍倒一名士卒,方七佛的腳下已經堆滿了溫熱新鮮的屍體!
劉延慶卻面不改色,冷哼一聲,淡然地下令道:“放箭!”
騎士們得令之後,紛紛取出馬弓來,他們可沒有劉延慶那樣的條件,弓弦被雨水泡軟之後,根本就不堪大用。
劉延慶自然不是要射殺方七佛,既然方七佛已經放棄了自殺的念頭,既然他已經知曉方七佛的傲氣,他就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生擒方七佛!
此時的方七佛就像一頭垂死掙扎的老雄獅,既然正面撕咬無法擒拿,那麼必先去其羽翼,斷起手足,只要放箭將他的手腳都射傷,他還怎麼逞兇?
蘇牧是徹底看不下去了,本以爲劉延慶的大軍到來,完全可以進入密道,追剿厲天閏,擴大戰果,自己也能夠趁亂行事,看看是否找得到機會,將雅綰兒從厲天閏的手中奪過來。
可劉延慶趕來之後,放着追殺的大事兒不幹,只圍着一個垂死掙扎的方七佛,這讓他如何看得下去!
諸多騎兵紛紛下馬,快速繃緊了弓弦,取出羽箭來,紛紛瞄準了方七佛,而諸多圍捕的士卒也含着熱淚,再不去看死在方七佛腳下的弟兄們的屍體,默然退了回來。
方七佛知道自己再抵抗下去也是徒勞,自然無法死在自己的手裡,誰敢說不是天意?
於是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到了蘇牧的面前來,雙手平端着混元玄天劍,微微低頭,獻給了蘇牧!
“他…他竟然向蘇牧投降了!”
要說洞悉人心,除了蘇牧之外,誰能比得上方七佛?
從劉延慶出現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生出了猜測,很快就將事情推測得不離十。
既然劉延慶不給他體面,他自然不會給劉延慶任何體面!
這也是他面對蘇牧的最好辦法,我向你投降並非因爲我不如你,而是我更討厭劉延慶!
先前都是蘇牧給予他的體面,而向蘇牧投降,則是方七佛自己給自己的體面!
再者,向蘇牧請降,還能夠讓劉延慶對蘇牧恨之入骨,今後蘇牧想要在大焱朝廷的官場一展拳腳,就必須要翻過劉延慶這座大山!
場上頓時一片寂靜,只有夜雨打在刀劍衣甲上的滴滴答答聲,無論是蘇牧宗儲等一干死戰過後的軍漢,還是隨着劉延慶趕來卻又無辜被方七佛所傷的廝殺漢子們,此時心裡真真躊!
如果不是劉延慶想要爭功,方七佛腳底下也不會多出十幾具屍體,他們也就不會被寶劍所傷!
市井小民常說,大人一張嘴,小人跑斷腿,可在軍中,將軍一張嘴,小卒們是真真要斷手斷腿的。
他們早已對劉延慶的行徑暗自不齒,如今見得方七佛如同在報答蘇牧爲他留下最後的體面,竟然主動向蘇牧請降,又讓人如何不心情躊!
面對着方七佛的請降,蘇牧心裡有些遲疑。
一旦接受了請降,自己的叛徒之名必將徹底洗刷,從此聲名大噪,雖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也不會再活得提心吊膽。
可如果接受了請降,無論朝廷如何處置方七佛,方七佛最終要是死了,都要算在他的頭上,他又該如何面對雅綰兒?
柴進在背後輕輕捅了捅蘇牧,輕輕搖了搖頭,暗示他不要接受請降,繼而又朝劉延慶努了努嘴,顯然是想讓蘇牧將這份功勞主動讓給劉延慶。
蘇牧這邊幾個人裡頭,也就柴進最諳官場之道,他的建議總歸是有道理的。
然而蘇牧的目光剛剛轉到劉延慶那邊,心裡就不覺厭惡起來,若他真這樣做了,又如何對得起這一戰之中死去的諸多英靈?
他緩緩接過方七佛的劍柄,那劍柄上纏繞着的絲線早已被鮮血浸透,散發着溫熱。
方七佛的雙眸卻陡然亮起,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