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夜雨,本該是文人墨客眼中最美好的一個夜晚,可涌金門四處卻喊殺震天,血流成河。
燕青和朱武等一衆弟兄已經逃散,各自尋找着生路。
他們猶記得當日離開之時,宋江爲他們流下的兩行熱淚。
讓我們把時間往前面推上一推,宋江將這些生死弟兄送走之後,只覺得靈魂頓時空了大半,彷彿自己大半生堅持努力的目標沒有了,整個人的魂魄被抽掉了一般。
他原本只不過是鄆城的一名小小押司,因爲又矮又黑,人稱孝義黑三郎,從殺死閻婆惜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墜入了真正的黑暗世界之中。
他成爲了梁山軍的大頭領,打出替天行道的旗號,義字當先,急人所急,招兵買馬,以致於擁有了讓朝廷正眼瞧自己的實力。
可如今呢?
弟兄們死的死,殘的殘,走的走,偌大梁山已經分崩離析,只剩得他孤家寡人一個,若真要追究起來,造成目今這等狀況,大部分原因要歸咎到他的身上,或許弟兄們敢怒不敢言,但今後史書和後人的評判,大抵如是了。
他在軍營裡實在呆不下,總覺着那些死去的弟兄們,又回來了,整整齊齊地站在他的身後,用詭異而悲慘的笑容,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的心裡發涼,不敢獨自留在營中,便帶着李逵,來到了軍營外的一處道觀。
道觀有道庭祖師鎮壓,他或許能夠擺脫這些弟兄們的叨擾吧。
可越是安靜,他的心中便越是躁動,委屈和悲傷慢慢將他的靈魂淹沒,對着三清祖師的塑像,他竟然哭得一塌糊塗。
世人皆以爲梁山中人義字當先,快意恩仇,做得好多大事,一個個都是個頂個的英雄好漢。
但梁山中的弟兄們,從來不敢自稱爲英雄,只敢說自家是好漢,因爲英雄是別人的英雄,所做之事起碼能夠爲國爲民,但好漢,只爲了自己。
若細數梁山好漢,你會發現一個讓人極爲震驚的事實,梁山軍中有很大一部分弟兄,若用世人的標準來評判,都應該稱之爲壞人!
晁蓋、裴宣和歐鵬是做殺頭買賣的造反派,周通、燕順這等樣的本是土匪惡霸,石秀和焦挺是市井之中游手好閒的搗子,張青和孫二孃則是開人肉作坊的,宋江、戴宗和柴進都是遊走在灰色地帶,黑白通吃的人物。
認真追究起來,他們哪個手底下沒有幾條無辜的人命?他們跟高衙內、西門慶和毛太公這樣的壞人,又有何差別?
咱們說扈三娘,好好的一個巾幗英雄,全家被殺,自己又被活捉,最後卻被強逼着嫁給了矮腳虎王英這樣的變態。
秦明,好好的一個軍官,勇武過人,前途無量,最後卻被宋江和燕順等人陷害,只能上了梁山。
似秦明這等有着大好前途,卻因爲梁山需要他們,爲了賺他們上山,被宋江等人陷害得家破人亡的,難道還少嗎?
似玉麒麟盧俊義這樣的豪傑,不也一樣被陷害上了山嗎?
上了山之後,宋江總是一副假惺惺的姿態,說什麼“倘蒙將軍不嫌草寨微賤,情願讓位。”
可到了最後,他讓給誰了?
再說了,這些人本來就有着羨煞旁人的生活,若不是遭你陷害,又何必被逼上梁山?
他們總是說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是被逼上的梁山,可事實上,這些人當中很大一部分,不是被這個社會逼的,是被梁山逼上了梁山!
世人稱他呼保義,及時雨,樂善好施,可只有夜深人靜之時,他纔會直面自己的陰暗,他纔是最自私的那個人。
其實他心裡一直想要做官,最大的夢想也是做官,做朝廷認可的官。
梁山聚義,呼嘯山林,做出一樁樁一件件大事,也不過是爲了讓朝廷看到他的力量,看到他的價值。
所以招安之後他不餘遺力地南征北戰,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到朝廷的認可,他從骨子裡就是個狗才。
而所有的這一切,也是害得弟兄們身敗名裂,不得善終的原因,直到弟兄們終於醒悟過來,棄他而去,他才愧疚懊悔。
擡頭看着三清祖師,宋江掛着熱淚,心裡卻只有憤怒,因爲他做了這麼多,落到了這步田地,祖師的眼中卻只有淡漠,沒有佛祖和菩薩眼中的悲憫,他甚至覺得自己不該找道觀,而應該找個寺廟。
弟兄們棄他而去,卻又不惜性命深入敵城,爲了救一個蘇牧,他的心裡如何能夠平衡!
這些弟兄們去救蘇牧,是爲了償報蘇牧的恩情,而他宋江欠了弟兄們這麼多,他卻從來沒想過要償還。
“祖師,事已至此,何以心安?”他喃喃自語着,想着的不是如何補償這些弟兄,而是想着做些什麼,才能讓自己不再受到良心的譴責,才能讓吊在自己身後那無數的陰魂,遠離自己!
祖師沒有任何的回答,青燈搖曳,供桌上突然散發出一絲微光,宋江登時眼前一亮,抹了一把鼻涕眼淚,便連滾帶爬地來到了供桌前面。
那供桌之上,一枚銅錢靜靜地躺着,那古舊的銅錢彷彿穿越了時空,從遙遠的過往,來到現世,給他一些救贖。
宋江拈起那枚銅錢,見得銅錢上鑄着一個“邵”字,雙手竟然劇烈顫抖起來!
那銅錢彷彿變得如山如嶽般沉重,他朝祖師像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出青包來,而後風一般滾回了軍營!
他踉踉蹌蹌闖入了童貫的中軍大帳,衛士們都有些吃驚,因爲這個梁山首領,在童樞密乃至於其他朝廷軍官的面前,從來都是個唯唯諾諾的軟骨頭。
但他們卻聽到中軍大帳之中傳來激烈的爭吵,甚至聽到宋江那垂死掙扎的猛獸一般的咆哮聲。
過得許久,他終於走出大帳,沒有一絲的驚憚,衛士們看着他,第一次覺得,宋江的腰桿子,原來也可以是直的。
不多時,童貫便發出了夜襲杭州的軍令,諸營將士開始熱火朝天的進行戰前準備。
從兵法上來說,宋江等人前番才夜襲了杭州,方臘那邊肯定要嚴防死守,不可能再讓朝廷這邊故伎重演。
而童貫也需要時間來整頓大軍,恢復長途跋涉的損耗,調整到最佳的狀態,才發動總攻。
宋江到底跟他在爭吵些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但事實卻是,童貫終於被宋江說服,決意發兵杭州,再度夜襲!
童貫靜靜地坐在帥帳裡,案几上擺着一顆銅錢,銅錢上的“邵”字,像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的眼睛,死死吸引着童貫的目光。
邵,自然是邵雍的邵。
按說邵雍死於大焱熙寧年間,直至今日屍骨都寒了五六十年了,人們也只能從典籍或者話本上看到他,或者從民間市井聽到關於他的傳奇軼聞。
可事實並非如此,有人說他得道昇仙,成爲了遊戲人間的謫仙人,又有人說他神遊萬里,救渡有緣人,也有人說他的後人繼承了他的仙道,繼續爲人間窺視天機。
總之,只有少數一撮人才知道,時至今日,邵雍的銅錢,仍舊在流傳,也仍舊有效。
邵雍是大焱朝少有被公認爲最接近仙人的存在,他打小苦讀,遊歷天下,一朝悟道之後,便開始修習《河圖》、《洛書》與伏羲八卦,學有大成,著《先天圖》和《皇極經世》等長篇大論。
大焱的仁宗皇帝尊他爲仙師,常常問計於他,無論皇親國戚王公貴族,還是平頭百姓販夫走卒,皆以求他一卦爲畢生的榮耀。
而邵雍時常靈魂出竅,神遊萬里,遇到有緣人,便交給他一顆銅錢,得到這顆銅錢,便意味着邵雍欠你一卦。
當然了,靈魂出竅神遊萬里或許只是誇大其詞,但用“邵”字銅錢能夠換來邵雍一卦,卻是經過了驗證,貨真價實的存在。
雖然過了五六十年,無人敢說邵雍已死,也沒人敢說他還活着,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影響力還在,而且越來越大,起碼童貫是相信這顆銅錢的。
他一直想要建立不世之功,想以宦官的身份,開疆拓土,異姓封王,在史書上留下不朽的一筆。
但他的計劃並沒有那麼的順利,這顆銅錢對於他來說,意義到底有多重要,可想而知。
這也是他答應宋江出兵的原因之一。
因爲這顆銅錢的出現,或許是他人生的轉折,隨之而來的每一個決定,誰敢說他不是改變命運的關鍵點?
直到前方斥候及時傳回密報,稱杭州城內早已混亂一片,他才狂喜不已,催促着朝杭州發動了猛攻!
前番已經說過,方七佛爲了永絕後患,將蘇牧,將梁山的好漢,將大光明教的法王和刺客們,全部一鍋端掉,不惜以蘇牧爲誘餌,設下陷阱,佈下天羅地網,將手底下能用的猛將悍卒都召集起來,這也使得城防空虛,羣龍無首。
方七佛自詡看穿了童貫這個人,哪裡會想得到,好大喜功又目中無人的童貫,居然會拾人牙慧,像宋江一樣發動夜襲!
只是此刻的他還在苦戰,與撒白魔瘋狂廝殺,根本就沒辦法知曉前方城頭的最新軍情。
而蘇牧剛剛從涌金門外的護城河裡冒頭出來,一道身影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見過很多次,雅綰兒抱着古琴的樣子,但他一直不明白這古琴到底該如何當成武器來用。
今夜,或許他要開開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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