孱弱輕柔的陽光艱難地從滿天烏雲之中擠出來,露出晨曦中嬰兒般無力的太陽。
正所謂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這隆冬時節的朝日,從來都算不上溫暖。
杭州城東面的赤眉營中,大工坊爆炸而引發的大火已經平息下來,然而濃煙還是籠罩了大半個杭州城,人們仍舊處於驚魂甫定的狀態之中。
方七佛終於鬆了一口氣,因爲有蘇牧臨場調度和指揮,在火場的四面全部剷平民居,造出了隔火帶,使得原料倉終於是保了下來。
蘇牧裹着毯子,接過方七佛遞過來的熱薑湯,雙手捧着,慢慢旋着碗取暖,一口一口喝着,而後長長地直了直腰桿。
漫天的灰燼落在他的頭上身上,雨雪打溼了他的臉,使得那些灰燼污黑了他的臉面,看起來頗爲狼狽。
雖然只是最原始的黑火藥配方,但工坊方面已經開始加以改進,使用的便是蘇牧的新比例,並嘗試加入硫石等物,半成品堆積了不少,簡直如同後世的煙花爆竹廠爆炸一般。
其實爆炸的威力並不算很大,但對於從未見過如此恐怖大爆炸的軍士和百姓們來說,這樣的爆炸無異於天地發怒,神鬼作怪。
爆炸引發的大火,遠比爆炸本身帶來的損失要大很多,好在昨夜是小雪轉雨的天氣,否則就不是剷平附近民居就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蘇牧雖然奔命了大半夜,但他的心裡其實仍舊很興奮,因爲經過昨夜之事,他終於發現,原來方七佛也有弱點,也有手忙腳亂的時候,也並非算無遺漏!
是的,在大爆炸發生之後,方七佛因爲擔心工坊被毀,擔心原料倉被引爆,擔心自己的心血將付之東流,當下就心亂如麻,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將救援的指揮權交給了蘇牧。
雖然蘇牧在火器火藥的實際製作方面還稱不上宗師,但理論與方向的改良上,卻是無人能及他半分的。
有鑑於此,不僅僅方七佛依賴於他,整座工坊的匠師也都對他唯命是從,因爲蘇牧這段時間的表現,已經讓這些匠師足夠驚訝。
他們不是煉朱服黃的方士,甚至連像樣一點的爆竹都沒有做過,工坊裡面有些匠師甚至只是給人釘馬蹄鐵的老鐵匠,但這已經是方七佛能夠湊出來的人才團隊。
而也正是因爲這些匠師的出身低微和技藝貧乏,才使得他們短時間之內便被蘇牧那異想天開的創造力與極爲新奇的火器火藥技術所震懾和折服。
匠師和工坊的雜役等對蘇牧唯命是從,也使得他的諸多指令能夠第一時間執行下去,這才遏制了火勢,成功挽救了這一場災難。
方七佛遙遙望着眼前的焦土,似是無意地問了一句:“以兼之看來,今次火患是天災亦或是人禍?”
當一個人提出的是疑問句,則說明他真的想尋求答案,而當他提出的是選擇句,則說明其實他已經知曉答案,或者說內心已經偏向於其中一個答案,問出來也不過是爲了給自己的答案找點信心和支持。
雨雪天氣,工坊突然起火,還是滔天大火,若說是天災,誰信?
但若說是人禍,這工坊直接關係到火器的研發,火器左右着今後戰爭的勝負走勢,工坊又是聖公軍嚴密看守着,這豈非在說聖公軍之中有人不顧今後的勝敗而故意製造了這場災難?
一旦這樣的猜測形成,而後蔓延開來,永樂朝的內部矛盾必將形同水火,激化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所有的堡壘都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禍起蕭牆而漁人得利的事情,縱觀古今,只多不少。
而方七佛位置尷尬,說他是文官,他又率領聖公軍一路從南打到北,每一場勝利都與他的出謀劃策分不開,說他是武官,他又軍政內外一把抓,以致於兩頭都不討好。
或許也正是因爲蘇牧同樣兩頭不討好,同樣置身於不尷不尬的地位,方七佛才如此堅決地要用他吧。
聽到方七佛的問話,蘇牧只是冷笑了一聲,但已經足夠表明他的態度,彷彿這句冷哼是在說,哼,難道這還不夠明顯嗎?
方七佛沒有在意什麼的高冷,他既然決定要用蘇牧,那就要將蘇牧的所有價值都榨乾。
“兼之還記得我把工坊交給你之時所立之言否?”
蘇牧微微轉頭,看着方七佛,後者繼續說道:“我說過,工坊交給你,一切便都由你做主,這是你的工坊,便由你展開調查,勢必要揪出幕後黑手來,但有所求,可直接向我索要,方某必傾力支持你。”
方七佛目光灼灼,蘇牧卻神色憊懶,只是苦笑着說道:“術業有專攻,查案子可不是蘇某的專長,軍師還是另尋高明吧,至於工坊,我儘快恢復研發便是了。”
方七佛本來也只是想要試探一下蘇牧,畢竟他心裡清楚,似蘇牧這等樣的人物,是不可能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的,這場大火肯定牽扯到聖公軍內部的爭鬥,若真讓蘇牧來主持調查,難保蘇牧不會藉機剷除異己,甚至激化聖公軍內部的矛盾。
如今聖公軍文武集團和方七佛之間已經積薪如山,真讓蘇牧來調查,趁機點上一把火,說不得剛剛建立起來的永樂朝,便要翻天覆地了。
見得蘇牧拒絕了這差事,方七佛也打消了心中的念頭,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蘇牧在這件事上沒有太大的興趣,方七佛反而生出了要用他的念頭來。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兵法講求虛虛實實,方七佛這樣的軍師,浸淫謀略太久,以致於將這兵法都當成了生活的哲學。
於是他輕笑道:“方某也不瞞着兼之,眼下朝中文武皆將我方某人視爲仇寇,恨不得將我推下臺,這工坊不僅僅左右着整個永樂朝今後的發展,更直接干係到方某人今後的前程與功績。”
“方某自然可以主持調查,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將落人口實,甚至有人會認爲方某藉機殺人立威,或借調查案子而栽贓陷害,剷除異己,而方某自然也不放心讓他們來調查這個案子。”
“想來想去,也只有兼之能夠勝任,畢竟你是個局外人,比我們都看得清楚,得罪一句來說,無論方某還是其他人,在兼之眼中應該都一視同仁,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所以,方某還是希望兼之能夠接下這個擔子...”
方七佛所言並非沒有道理,這場大火來得太蹊蹺,其中必有內情,但無論是方七佛這廂,還是朝中其他文武,誰主持調查都會遭到對方的反對,這個時候,也只有蘇牧這樣的第三者,纔是最佳人選。
說起來有些矛盾,甚至有些可笑,大火之前,蘇牧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大火之後,卻是公認最合適調查這次縱火案的候選,不得不說,形勢比人強了。
蘇牧顯然被方七佛的坦誠驚了一下,擡頭看了看這位大謀士,而後微微皺眉道。
“讓我接下這個案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調查過程之中必定困難重重,阻力巨大,想要查出真相,必定會得罪很多人,這個我並不是很擔心,但既然接下了,我就要一查到底,希望軍師能夠給予足夠的空間。”
此話一出,方七佛也是安心了,至於蘇牧所言,方七佛早已深思熟慮過,此刻也是無不答應。
但他也不可能無條件地支持蘇牧,萬一蘇牧真的藉機分化聖公軍的內部勢力,那麼影響勢必比這場大火案還要致命,所以他也做了完全的準備。
“兼之能夠接下案子,方某心中大石也算落了地,爲了方便兼之辦案,就讓我家丫頭跟着你做事吧,有什麼要求向她提,這丫頭心思玲瓏,許多事情都能替我做主的。”
雖然明知道方七佛派雅綰兒跟他一同辦案,就是繼續監視,防止他借題發揮,從中作梗,但蘇牧也沒理由拒絕,於是便這樣定了下來。
昨夜收了那小丫頭之後,雅綰兒便不再看守蘇牧,直到今日大火撲滅之後,她纔出現在了赤眉營。
方七佛對這個義女向來疼愛有加,也不忍苛責,便讓她與蘇牧下去了。
蘇牧一身狼藉,按說該回去好好休整,但他卻提出要到火場去看看,雅綰兒也知道義父是鐵了心要調查這個案子,便由着蘇牧,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該從何處入手?”
面對蘇牧的提問,雅綰兒只是皺了皺眉,一副義父用錯了人的表情。
“好吧,我確實沒查過案,不過溯本逐源想來是辦案的根本辦法,先看看起火點在何處,應該是沒錯的...”
蘇牧摸着下巴尋思着,雖然像是在跟雅綰兒商量,但對方無任何響應,也就變成了極爲尷尬的自言自語。
蘇牧也懶得理會這高冷長腿妞,行走於火場之中,見得人來人往如過江之鯽,紛紛在拾掇殘局,整個工坊早已化爲廢墟,殃及赤眉營,營區又都是帳篷和木房,能剩下的東西並不多,一時半會兒也無法確定起火點到底在何處,畢竟想要靠燃燒程度來推斷最先起火的地方,實在是不太現實的。
雅綰兒顯然也被蘇牧這個笨辦法氣得不行,但表面上仍舊一副冰冷冷的姿態。
繞了一圈之後,蘇牧頓時喪氣,不過他轉念一想,又朝雅綰兒問道。
“這附近可有登高望遠之處?”
雅綰兒聞言,頓時警覺了起來:“你想幹什麼?”
方七佛和厲天閏等人之所以或明或暗派人盯防蘇牧,就是怕朝廷那邊的細作聯繫蘇牧,若蘇牧充當平叛軍的內應,定然會尋找機會察看聖公軍在杭州的佈防。
而想要將杭州的佈防工事盡收眼底,還有什麼方式比登高一看來得更直觀和了然?
蘇牧一看雅綰兒一臉警惕,也只能苦笑:“不放心就算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廢墟營區裡找起火點,根本就做不來,若能夠跳出局外,居高俯瞰,根據周遭地形地貌的變化,哪一片損毀最嚴重便一目瞭然,昨夜又是大北風,風助火勢,火添風威,應該很容易就能夠找到火源...”
蘇牧本只想解釋一下,權當打個預防針,以後方七佛責怪下來,也有個由頭,不是我查不出來,而是根本沒法查,連登高看看起火點都沒辦法滿足,還查個屁的縱火案?
然而雅綰兒似乎要跟他對着幹到底,蘇牧越是想做的事情,她就越反對,蘇牧不想幹了,她反而又要蘇牧去做。
“去聖火宮。”
雅綰兒也不等蘇牧反應過來,便率先邁步而行,蘇牧卻是叫苦不迭,那地方可不是那麼容易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