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中學那幾天的感受對蒲素來說是顛覆性的。
原本他以爲的打架現在看起來就是個笑話。短短兩三天,他看到的操場和圍牆那邊的鬥毆起碼發生了四五起。有的用鋼珠槍,有用菜刀,還有就是板磚。除了一起是一觸即發的即興毆鬥,其他幾起都和尋仇有關。每一回都見血了,甚至在他看來捱打的幾個人裡起碼要死一兩個。
有一個被鋼珠槍打到臉部的人,蒲素認識,他家從老樓搬到新村房子以後,那個叫田傑的就在他家後面,隔着兩棟樓。比他大了兩歲,好像和蒲泓是小學同學,大概留級了,現在還混在紡織中學了。
當時發出一聲巨響,一股濃烈嗆人的濃霧過後,田傑就捂着臉滿臉是血,卻驚人的沒有倒下,朝他行兇的小流氓把自制的兇器揣到褲腰武裝帶上,迅即快速的爬上操場圍牆遁走。圍觀的蒲素知道,其實這個鄰居是無辜的,兩邊的人他都認識,朝他行兇的人原本是來找他同伴麻煩的,而他走過去想要勸架,結果同伴沒事,他的臉上捱了一槍。
蒲素原本以爲田傑要活不成了,後來聽說從臉上和眼皮下面起初很多小鋼珠,輕微破相,人沒什麼大事,在醫院住了沒多久就回家了。
這種學校氛圍可想而知,給蒲素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不由得懷念起了他的小學校園。哪怕在畢業時他無比的想要離開。
從前生活區沒有一所學校,人們後來常常提起的子弟小學是由廢棄的倉庫改建的,倉庫附近雜草叢生,釀酒廠的殘渣垃圾被隨意地堆放在空地裡,曾居住過工人的青磚小樓裡住着酒廠的一羣粗蠻的外地民工,他們把樓梯和涼臺弄得尿跡斑斑污穢不堪,子弟小學來之不易,那些創業時期的老教師後來習慣於對新來的教師回憶當初艱苦辦學的情景,關於狐狸的故事也是那些白髮教師在課間休息時最喜歡的話題。
汪老師初到學校就很引人注目,她是被子弟小學的第一任校長鄭老師領進簡陋的辦公室的。人們記得她梳兩條長辮,辮梢上扎一對豆綠色的蝴蝶結,她的裙子和隨身帶來的皮箱也同樣是雅緻耐看的豆綠色的。辦公室裡的教師們都立刻注意到了汪老師的美麗,不僅由於她的天生麗質和脈脈含情的微笑,更由於她的談吐舉止處處顯示出香椿樹街地帶所罕見的大家閨秀鳳範。
學校後面的那座青磚小樓現在作了教師的宿舍。住宿舍的除了新來的倪老師,還有軍屬袁老師和她的五歲的小女孩。小樓是西洋式的磚木結構,有一個很大的涼臺,涼臺恰恰被樓前高大的懸鈴木樹的枝葉所覆蓋,透過綠色的枝葉可以看見整個簡陋的校園,灰土操場,兩排用碎磚殘瓦壘砌的教室,還有那座被改稱爲禮堂的從前教士佈道做禮拜的禮拜堂。倪老師似乎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涼臺,最初幾天袁老師發現她每天早晨都站在涼臺上,梳頭,洗漱,更多的時候是在讀一本封皮磨損了的外國小說。
兩位女教師第一次交談雖然內容普通,屬於必要的寒暄,但袁老師仍然對倪老師的一些出乎意料的回答將信將疑。
你今年不到二十歲吧?
哪裡,我都快滿三十了。
袁老師不相信這個年齡,但對方的微笑看上去是誠實的善意的。
他們說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可我聽你說話倒像是北方人?
我從小死了父母,寄養在親戚家裡,我在天津長大,後來又去上海唸書,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我說話是什麼口音了。
你在上海唸的什麼學校?是女子師範嗎?
是的,我念的學校沒有名氣,只念了兩年,後來生了一場病就輟學了。
袁老師察覺到對方臉上漸漸有一種不悅之色,於是談話就戛然中止了。兩個女教師站在綠葉掩映的涼臺上,起先捱得很近,慢慢地就分開了。沉默了一會兒,倪老師突然指着樓下的一叢紫荊說,那叢紫荊挺好看的,我最喜歡紫荊花了,袁老師漫不經心地掃過倪老師手指的方向,目光停留在前面的灰土操場上,袁老師重新朝倪老師身邊靠近了一些,然後她用一種緊張不安的語調說,你知道嗎?操場上有狐狸出沒,前天夜裡我看見一隻狐狸,一隻雪白的狐狸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倪教師教音樂課,也教美術課。她在教室裡教孩子們唱歌的時候辦公室裡的人也在側耳傾聽。他們覺得她唱歌的方法很特別,懶洋洋的但卻很動聽,年紀大一些的則回憶着從前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歌謠,一個白髮蒼蒼的女教師不屑地說,有什麼好聽的?是舊社會歌舞廳裡歌女的那一套。
趁倪教師不在辦公室之際,教師們開始談論她的來歷。袁老師不失時機地對這個新同事提出了各種疑惑,包括年齡、學歷和籍貫各方面。我覺得她說話躲躲閃閃的,好像心裡藏了什麼鬼。袁老師說,她每天都在涼臺上洗頭髮,夜裡也洗,昨天夜裡我聽見涼臺上有潑水聲,跑出去一看,又是她在那裡洗頭,黑漆漆的披散着長髮,穿了件白裙,像個女鬼,倒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怎麼天天洗頭,你們猜她怎麼說?她說我不能把頭上的粉筆灰留到明天,我喜歡每天都乾乾淨淨地上牀睡覺。
她這麼愛乾淨?一個教師說。
這麼愛乾淨也是正常的,人家還是個姑娘。另一個教師說。
可是她不像個當教師的人,越看越不像,袁老師的神情顯得很迷茫,她注意到同事們都在等着她的下文,但她突然噤口不語了。過了一會兒袁老師噗哧笑了笑,她說,我每次給學生講問號的使用時,腦子裡就浮現出倪老師的臉,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兩個女老師的宿舍僅隔着一道薄牆,那些夜晚袁老師時刻傾聽着牆壁另一側的動靜,直至沉沉的睡意襲來。除了小樓下雜草叢中夜蟲的鳴唱和遠處夜行火車的汽笛聲,袁老師什麼也沒聽見,學校的秋夜異常寧靜,兩個單身女教師的夜晚也同樣地清淡如水。
袁老師後來終於聽見了來自隔壁宿舍的那一聲夜半驚叫,倪老師的驚叫聲並不尖利,但聽來非常恐怖。袁老師記得她奔出去敲倪老師的門時只穿着內衣,倪老師你怎麼啦?袁老師等着倪老師來開門,但門仍然緊閉着,房間裡無人應答,倪老師你怎麼啦?袁老師很疑惑。她蹲下來尋找門上的一條縫隙,希望透過門縫發現裡面的異常情況。但她很快發現那條縫被一張牛皮紙從裡面貼住了,紙上映着一點黯淡的昏黃的燈光,袁老師不知道倪老師是什麼時候把門縫封貼住的。
倪老師你到底怎麼啦?袁老師的聲音已經由焦灼變爲沮喪,而且她身上單薄的內衣無法抵禦秋夜的涼意。倪老師的宿舍裡卻依然一片死寂,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袁老師開始懷疑聽見的驚叫是否幻覺,也抱着自己的雙肩在倪老師的門前躑躅了一圈,這時候她清晰地聽見門後拉動燈繩關燈的聲音,然後牀板嘎吱響了一下,倪老師大概上牀睡覺了。
無論如何這是件怪事,袁老師一夜未眠,猜測着那聲驚叫和倪老師拒絕開門的原因,她無法排遣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倪老師是一個謎,這個新來的女教師到底是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袁老師看見倪老師站在涼臺上刷牙,她的氣色看上去與往日一樣姣好清朗,即使是脣下的牙膏沫也沒有掩蓋她的美麗。袁老師端着女兒的便盆冷眼觀望着倪老師,心裡突然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倪老師你昨天夜裡怎麼啦?
怎麼啦?倪老師側首朝袁老師笑了笑,她朝涼臺下吐了一口水說,昨天夜裡我怎麼啦?
我聽見你驚叫,夠嚇人的。
我驚嚇了?我怎麼不記得了?
你叫了,可我跑過去你卻不肯給我開門,昨天夜裡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昨天夜裡我看見了狐狸,就是你說的那隻狐狸,白色的小小的狐狸,它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你真看見了狐狸?袁老師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詫的表情,她心裡清楚那天關於狐狸的話題是一種即興發揮,其實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操場上的白狐狸。
當然是真的,我站在窗邊,看見那隻狐狸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我不相信,我在這裡住了三年了,從來沒有見過狐狸。袁老師說到這裡意識到露了破綻,於是又補上一句,我只是聽別人說夜裡操場上有狐狸出沒。
倪老師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隱晦的冷冷的笑意,她隨手將臉盆和杯子裡的水朝樓下潑去,這麼說袁老師你在說謊,倪老師說,假如你是騙我的,那我也是騙騙你的,根本就沒有什麼狐狸。
可是我聽見你叫了,我拼命敲門你卻沒有開門。
我喜歡一個人,倪老師最後的回答聽來意義含混,但她的敵意似乎是明顯的。倪老師手裡的臉盆和臉盆裡的杯子牙刷乒乒地碰撞着,她的臉現在是陰沉着的,這使她的容顏接近三十歲而不是二十歲這個年齡。袁老師有點窘迫地看着她從身邊疾速閃過。我是好意,我是怕你有什麼意外。袁老師朝倪老師的背影喊了一句,但倪老師似乎充耳未聞。
是一個薄霧嫋嫋的早晨,紅旗小學簡陋的校舍湮沒在霧氣和烏鳴聲中,孩子們還沒有上學,這是一天中最寧靜而抒情的時刻,但袁老師卻無心欣賞小樓周圍的秋日晨景,對於倪老師的種種懷疑和猜度像一片烏雲在她心裡飄來蕩去,這個奇怪的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位教師的關係已經失去了所有溫和或禮貌的色彩,不管是在小樓上還是在辦公室裡,她們都是側目而視,最讓袁老師耿耿於懷的是倪老師的敵意居然殃及小孩子,袁老師三歲的女孩摔在樓梯上嚎陶大哭時,倪老師從孩子身邊繞過去,居然不肯伸手把孩子扶起來。袁老師在辦公室裡向同事們多次談及此事,我看她根本不是做教師的人,袁老師難以掩飾她的憤怒和刻毒的情緒,她說,天知道她是幹什麼的,誰知道她的來歷?誰知道她的出身?我看她以前幹什麼事都像,就是不像學生,不像做教師的人。
辦公室裡的人對袁老師的話題似乎都很感興趣,但是沒有人附和她,他們更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唯一作出反應的是紅旗小學的校長老鄭,老鄭皺着眉頭批評了袁老師,不要在背後這樣議論別人,影響同志間的團結,再說你對倪老師這樣妄加猜測沒有證據?
證據?袁老師冷笑一聲,證據遲早會有的,我相信我的直覺你們等着吧。
袁老師一直等待着的機會有一天似乎突然來臨了,下午放學後她在摟上晾衣物,看見樓下有三個中年男子朝上面張望,僅從他們西裝革履的服飾打扮來看,袁老師就可以判斷客人來路不正。
你們找誰?袁老師一邊高聲詢問一邊抓緊了手裡的叉杆。
倪香紅住這裡嗎?樓下的男人操着典型的北方口音。
沒胡倪香紅只有倪紅。袁老師話剛出口就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倪老師根本不叫倪紅,她是改過名字的。
這時侯倪老師已經來到涼臺上,袁老師聽見她邊走邊嘀咕着,誰找我?怎麼會有人找我?當倪老師扶住涼臺的木欄杆朝下張望時,一邊的袁老師發現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這使袁老師感到一份驚喜,她對身邊的這個女人機械地重複着,有人找你,有人來找你了。
倪老師沒有說什麼,倪老師提着她的灰絲絨裙子朝樓下飛跑,她很快和那三個陌生男人站在一起了。他們在說着什麼,袁老師很想聽但什麼也沒有聽清,她猜這是倪老師在搞鬼,倪老師時刻提防着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