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平度與高戚禧無言時,李平度又道:“文吉在我具匡山居住,與我相處多年,我很愛她,不久就要結爲夫妻了。”高戚禧方回神笑道:“這大好事,恭喜兄弟了!”李平度嘆息一聲,忽流淚道:“其實自當年離開你們之後,我很思念你們,無奈幫中大事纏身,無空探望,及再見文吉和她哥時,卻沒見到你,一再打聽,也未尋到,兄弟家破人亡,淪落江湖,實世事難料也!文吉再三叮囑,要我盡力找你,可見她也如是牽掛,擔憂兄弟之安危矣!她說趁我們年未四十,定要讓兄弟赴我倆婚宴。故此我與文吉的喜事耽擱至今,否則早已成婚。今朝我受人邀請,遠赴江南,不期此時此地遇見兄弟!誠蒼天有眼乎?!故今日兄弟務隨我去具匡山,和文吉、開平見上一面,你們四人也該痛抒懷衷。”高戚禧道:“我也想念他們,也忘不了兄弟你!只是此時不能與兄弟去具匡山,我還有一幫兄弟在安樂,今有大事須了!我想在兄弟成親之日,再趕赴喜宴,意下如何?”李平度道:“既是如此,兄弟還是先決大事,事後再見我們不遲。”高戚禧笑道:“謝兄弟成全,不知何日成親啦?”李平度道:“兄弟何時能了大事呢?”高戚禧道:“至少兩月吧!”李平度道:“不管怎樣,只等兄弟去時,我們再成親。”高戚禧道:“如此最好。”李平度道:“我想與兄弟結拜,不知意下如何?”高戚禧道:“李兄如此憐愛,乃我高戚禧今生之福。若不嫌棄,我願結拜。”李平度道:“哪裡話?你忘了我們原本是好友?況且我與文吉結髮相配,你也算是我的舅子,怎可如此謙卑?”高戚禧笑道:“說得極是。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話畢,即跪叩李平度。李平度亦喜道:“小弟也受大哥一拜。”也拜高戚禧。兩人既結金蘭,一番閒聊,及走出密林,相互告別。高戚禧回至安樂,藍伍幾人早已回來,正在等他。見了高戚禧,不免歡喜,安慰問候。爾後,七人打算明日去廬州。高戚禧看過失而復得、銀光耀眼的新兵器,不時撫摸在手,心中也踏實。翌日,藍伍又叫來牛二、交熟的安樂漢子,及高戚禧密徒,一起陪往廬州。一干人馳行十餘日,已至廬州,藍伍領尋,將近吳府,碰遇一些街坊鄰舍,大多相識,其皆呼“吳大公子”,驚疑藍伍依然活着。藍伍亦向他們親切招呼,並邀請府中飲食,一則利於趕走寄容,二則重識衆人,回覆舊風。來至門口,正欲進去,早有人看見,擋住。藍伍雖不認識他們,卻道:“我是吳藍伍,乃此宅主人,快快讓我進去。”那些人並不知曉,只是攔住,等寄容來應付。
旁人道:“小哥,你不知道麼?這原是吳府,他就是吳藍伍,此府主人。此府並非寄容之屬,寄容原是他總管。”少時,寄容領人來,一見藍伍,吃驚不小,好不容易纔冷靜下來。只聽藍伍大喊:“錢總管,你認識我麼?我可回來了!”寄容眉頭一皺,問道:“你是何人?”藍伍道:“我是吳藍伍,何不迎我進去?”寄容道:“豈有此理!吳大公子幾年前就死了,休在此胡鬧!”藍伍冷笑道:“我沒死,我在外一段休養,如今不就回來了麼?”街鄰察見寄容耍賴,皆附和道:“他就是當年的吳公子。”“我認識他,誰不認識呢?”寄容見衆人都七嘴八舌,怪異地看自己,心中驚慌道:“你們再胡鬧,我可報官了!”藍伍道:“只管去報,我們要好好把舊帳算清!”旁邊人悄聲對藍伍道:“吳公子細思!如今的知府並非昔年的知府,換任了。寄容與他交熟,恐這一報上去,對你不利。”藍伍聽罷,倒也擔心,靜了一會,道:“我若與他對質公堂,列位肯與我作人證否?”那人道:“會的,他們也願幫助公子。畢竟我們相處都幾十年。那寄容也不是個好東西,決不會助他。”藍伍道:“多謝你們了!”暗想:“哪怕知府如何偏袒寄容,我有這麼多街鄰爲作人證,看他能奈我怎樣?如不通時,再告到大都,我也不怕。”寄容見藍伍坦然,知自己理虧,不易利用官府,心中躊躇不定。藍伍見狀,即令兄弟闖進家門。雙方兵戈相見。藍伍人多勢衆,寄容手下懼怕。一再威脅,皆鬆兵器,不敢殺鬥。寄容大怒,提刀喝道:“沒用的東西,都把兵器拿起來!還想跟我享富貴的話,就該和我一起殺退他們。”衆家丁見寄容率先在前,且壯起膽,復拿握兵器。藍伍揮手,衆兄弟蜂擁而上。寄容一馬當先,將藍伍的幾個兄弟打倒,其後面的家丁也跟上來。高戚禧發一掌“鶴飛雲天”,中寄容胸脯。寄容吐血,刀落在地。幾兄弟將他捉住,繩索捆綁。其餘人見頭兒寄容被捉,都喪膽魂,不戰自降。此時走來一個女人,老遠就喊:“夫君,夫君。”見寄容被捆,跑來推人罵道:“你們什麼東西?綁我夫君作甚?”常西頌以爲她就是藍伍平常說的金妙之,將她踹了丈遠,罵道:“蛇蠍女人,今日有你下場!”
藍伍並不認識她,向那女人道:“你是何人?”那女子又哭又鬧道:“強盜,我正要問你們是哪處來的災星,倒問老孃何人,瞎了你狗眼,沒見我喊夫君麼?”寄容喝道:“不要吵了,沒你說話地方,滾一邊去!”那女人即刻不叫不嚷,乖乖地站一邊,看着寄容,搞不懂如何回事。藍伍問寄容:“錢總管,她真是你夫人麼?”寄容怒道:“幹你何事?”藍伍冷笑道:“那我二孃呢?你不是和金妙之狼狽爲奸麼?怎麼就不見她?”說時,見金妙之走過來道:“大公子,快快殺了這害死你爹的騙子吧!你總算回來了……”剛說幾句,寄容吼道:“金妙之你瘋了,誰害死了他爹?”金妙之悽笑道:“我是瘋了。我也不想活了。今日公子回來,趁此機會,借他之手爲我出口氣,你也別想活命!”又對藍伍道:“公子,是他勾引我,挑撥我,和他一起用毒藥將你爹毒死,還毒死了三夫人和三公子,半路又暗殺你和你的家丁。他看上了別的女人,厭倦了我,將我的錢騙走了。只留一間耳房,讓我母子居住,過着非人非狗的日子。他還將吳府的家丁、丫鬟換個精光,遮掩他的卑鄙行徑。”藍伍打量金妙之,卻見人老珠黃,紋皺滿臉,又幹又瘦,不像未及四十的女人。金妙之又道:“此時公子面前請罪,任憑公子殺我剮我,全是我昔時作孽的報應!只求公子一事,新元既是我兒,又是你弟,我死之後,但願你能照顧他,勸導他,我死也知足了。”藍伍看金妙之後面的新元,也像他娘一樣,又幹又瘦,衣服破爛,頭髮黃亂。藍伍又恨又憐道:“金妙之,你既向我請罪,請隨我去府衙作人證,將寄容這廝伏之於法,我豈不有將新元帶好之理?”金妙之哭道:“請公子將馬山喚來,他也是個人證。我將明明白白地向知府交待清楚。”藍伍問:“馬山現在何處?”金妙之道:“現在老家。”藍伍遂託人把馬山喚來,又憶起鋼明,問得鋼明亦在其家鄉,也託人喚來。此時寄容又氣又惱,怔怔地看金妙之,不料今日她會喪心病狂地報復自己。金妙之正嘲笑寄容,神情得意。
經吳藍伍相告,才知是爲狀告寄容而來。一夥人趕往府衙。知府審案,又喚來昔時在吳府爲勞的丫鬟、奴僕。找來曾毒死吳家三口的兩樣毒藥,牽兩隻狗,當場驗證。半時辰後,一隻狗吐沫而死。四日後,另只狗亦死。人證多足,言語吻合。寄容不得不招供。知府雖不願爲難寄容,無奈衆人相逼,對方理壯,事不由己,將寄容、金妙之二人判了死罪,不日斬首。大家拍手稱快,藍伍在家府盛情款待衆人自不必說。兄弟數人在吳府安置下來,鋼明、馬山,及原來在吳府爲事的老少,受請重留。幾日過去,事皆平靜。高戚禧知藍伍大事已了,高興之餘,心中亦念李平度與文吉之喜,於是對藍伍道:“吳大哥,如今你仇也報了,該得到的東西亦歸你手,小弟我替你高興!而今我要去遭具匡山,會見我的幾個朋友,故向你道別。秋霞姑娘就讓你們關照了。還有玉兒、漫兒有煩大哥照顧一段時日,來日我回時再將他們帶往高家莊。”吳藍伍道:“小弟既有事,只管去決辦。玉兒、漫兒是你兒女,亦是我兒女,把他們放在我這兒有何不妥?爲何要送往高家莊?莫非兄弟不把我當成兄長了?等兄弟見過朋友,辦完事後,再回來與我們共享清平富貴,何等快活!切莫再說方纔不興之言!”秋霞聽聞高戚禧外出,忙問:“高大哥何時回來?”高戚禧笑道:“很快就回來。”高戚禧又向常西頌、羅離體六位兄弟道別,方欲出門,秋霞隨後跟着。常西頌見秋霞跑出門,止喊道:“章姑娘快回來,高大哥有事呢!”吳藍伍將西頌拉了一把,笑了一笑,敲了敲西頌腦門道:“傻瓜!”常西頌驚愕一陣,反悟過來,隨之大笑。高戚禧出門,回頭看見秋霞,只見她笑吟吟地看自己。甚讓人迷醉!心中略頓道:“秋霞姑娘,我正有事呢!”秋霞道:“我跟你去。”高戚禧笑道:“我欲往河北一朋友處趕赴喜宴,路途遙遠,若隨我去,恐累壞了姑娘。”秋霞雙頰微紅,嘴一翹,腳一蹬,急羞道:“你好好帶着我,就不會累壞啦!”高戚禧笑道:“姑娘昔素足不出戶,今既想與我去河北,見見外面世界也好,再牽一馬來,我帶你一起去。”秋霞道:“我不會騎馬,我要和你同坐一馬。”高戚禧頗遲疑道:“這不妥吧!穿街過巷的,讓人見了豈不惹口舌,遭笑話?”秋霞道:“我不管,你當日將我救到安樂時,不也是同馳一馬?”高戚禧尚不同意,道:“姑娘,上次是上次,這次可不一樣!”秋霞佯嗔,不依不就。高戚禧無奈道:“好了好了,請姑娘先上,坐我前面。”秋霞甚喜,靠馬前道:“抱我上去。”高戚禧哭笑不得,只得將她扶上馬,自己坐後面。兩人坐穩,高戚禧道:“姑娘坐好,上路了!”說畢,策馬前馳。秋霞道:“高大哥,不要叫我姑娘啦,叫我秋霞,難道你以後也天天喊我姑娘不改?”高戚禧道:“好了,秋霞,真拿你沒辦法了!”一面說一面搖頭。秋霞自喜自得。
已行十數日,兩人來至具匡山,找到李平度。李平度大悅,喚來文吉和開平。四人相見,分外驚奇,悲喜交集,暢訴懷衷。文吉忽才留意到秋霞,問道:“這位姑娘可是鐵卵新偶麼?”秋霞一聽,自喜不勝。高戚禧道:“一個朋友,並非新偶。”秋霞卻生氣,瞅着高戚禧。文吉看在眼裡道:“還說不是?說如此生分的話,人家姑娘可不高興了。”高戚禧亦察覺在心,只道:“文吉姐如今不僅人更漂亮,嘴巴也越厲害了!還記得當年我們河裡戲耍,你嘲笑李大哥膽小,不敢下水。李大哥讓你的刀子嘴弄急了,便說以後拿你當老婆,看你還敢不敢在他面前笑他。未想昔時之言竟成事實,看來還要李大哥來管你了,往後休教言語囂張!”文吉道:“說到你李大哥啊,可不得了!你說他在峨眉山時傲不傲?如今都年過而立了,還像年少時一樣驕傲,目中無人,哪怕他爹說他,也都不太聽話,我看還得讓你挫挫他氣焰。”大家皆笑。高戚禧道:“李大哥和你打算定在哪個吉日成親?”文吉道:“不用急,這次相聚不易,先痛痛快快慶樂一番,過些日子再擺喜宴不遲!”李平度發出請帖,往各大門派。定半月後操宴。
喜日既臨,具匡山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李平度親持宴禮,與衆人一一見過。大家正吃喝得痛快,猛見四人闖入宴席,直奔李平度,其勢不善。李平度看這四人:風塵僕僕,滿臉肅殺之氣;冷若冰霜,神帶險怪之邪;傲如勁鬆,魂懸駭害之恐。李平度驚此四人不俗,問道:“四位何方高人?”一人道:“你是李平度?”李平度道:“正是在下。”那人道:“好,請你隨我們出宴場,揀個寬敞的地方聊一聊。”李平度頗疑道:“可我們毫不相識!?”那人道:“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閒言少述,你也算個英雄好漢,就沒膽和我們決一些事麼?”李平度忽覺大事不妙,只說道:“遵便!”來至一空曠處,子隱幫中弟兄及赴宴者隨後跟來。那人又道:“李平度,若你還是好漢的話,此由你和我們四人解決,別人不得介入,能答應麼?”李平度道:“你們想和我決鬥?”那人道:“沒錯,聽說你武藝絕倫,總不害怕以一敵四吧?”另者道:“害怕的話,我們也不勉強。恐怕你以前的榮耀銜之虛名,也不指望你是個成氣候的人,此來具匡山也沒意思了!”李平度冷笑道:“李某隻會奉陪,哪會說半個怕字?”那人道:“爽快,是條好漢。我們也不客氣了!”四人慾動手。李平度止道:“且慢,未聞四位大名!”四人停手,開話者道:“我叫楊荔灣,這三位是紅日幫大士歐陽明、孫天應、程波。”李平度道:“紅日幫大士?你是楊荔灣?你還活着?你們是來爲紅日幫報仇的吧?”楊荔灣道:“這十幾年來,我們四人閉門修藝,只爲有日能將你送往地下,向我幫主認罪!紅日幫因你而亡,若這世上無你,我紅日幫至今仍強盛無敵、驚世駭俗,於幫主也不會死。都是你的罪,你死十次,也抵不了這個債!”李平度道:“紅日幫已亡十數年,你對它還如此掛念?!”楊荔灣道:“紅日幫不會亡,它精神永存!”李平度道:“沉迷不醒!”楊荔灣道:“不是我沉迷不醒,而是世上千錯萬錯,多個你李平度!”李平度道:“只要你把紅日幫忘掉,往後不作惡,跟隨我們,我們會善待卿等!”
楊荔灣道:“笑話。你們什麼東西?怎能和紅日幫相比?”李平度冷笑道:“我們不能和紅日幫相比,爲何你們紅日幫敗在我們手中?”楊荔灣道:“僥倖而已!”李平度道:“我也不與你爭死理。你們四人一定能殺得了我?”楊荔灣道:“於幫主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一定殺得了你!”李平度不屑一笑。楊荔灣問道:“你笑什麼?”李平度道:“我笑你們輸定了!”楊荔灣道:“說早了吧!”李平度道:“我相信我能贏你們,那是你們總信奉神靈庇佑,而我從不相信什麼神話,真正的好漢是靠自己的!”楊荔灣冷笑道:“好,我倒想看看你是怎樣靠自己的!”李平度道:“我也想領教卿等,如何將我置於死地!”雙方說時,四人逼近,展開攻勢。高戚禧見那四人,一個握戟,一個拿槍,一個操鞭,一個持劍。而李平度卻赤手空拳。拿來一把刀,大喊:“信哥接刀。”扔給李平度。李平度聞言接刀,拉開戰勢道:“請吧!”四人圍攻李平度,打得驚心動魄,殺得鬼哭神嚎!足鬥了五十合,不見勝負。此時楊荔灣發話:“大家聽好,擺‘四位乾坤’。”四人擺開陣勢,再攻李平度。李平度不習陣戰,幾個回合下來,頗是慌亂。高戚禧看在一邊,想自己在武夷山時,見識過武當派的大小陣勢,有些經歷,擔心李平度之際,不免口吐語訣,助之解危。李平度及時領悟,方化險爲夷。楊荔灣見場外有人出言相助李平度,喊道:“李平度,你可是答應了我們不要人助的,你不要違背諾言!”李平度便對高戚禧道:“仁弟勿說了,讓大哥自己應付吧!我會打敗他們。”高戚禧方休止。此時文吉着急,問高戚禧道:“鐵卵,李大哥會不會有危險啦?他若真打不過他們,你可要出手救他呀!”高戚禧道:“姐姐放心,大哥不會有事的,我看他快贏了。”文吉道:“是真的麼?我怎麼看他快要輸呢?”高戚禧道:“姐姐放心,縱使李大哥有甚三長兩短,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的,且看着好了。”此時李平度扔了單刀,使出“觀音千手”,身邊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李平度漸熟四人攻路,變化花樣,雖身受數傷,卻勤於行步,避開夾攻。如此下來,李平度已脫受制之勢,逐轉有利,抓緊時機,反擊四人。又有數十合,李平度將四人兵器擊落,狠打惡劈。楊荔灣等已落敗局,四人身負重傷,癱軟在地。程波道:“如今我們敗於他手,該當如何?”孫天應道:“我們殺李平度不成,反讓他傷,逃也逃不了咯,實上天不佑!”楊荔灣嘆道:“想我們閉門修藝十年,到頭來到底打不過他一個李平度,這是何道理?憑什麼就輸給他?”歐陽明道:“我們早說過,若殺不了李平度,寧以死洗恥,還指望什麼?追隨幫主去吧!”楊荔灣道:“三位兄弟,你們知道幫主生前喜歡唱的曲麼?”孫天應道:“那是幫主自己做的曲。我們都會唱,紅日幫兄弟都會唱。”楊荔灣道:“我們把曲唱了,就隨幫主去吧!”又道:“幫主,屬下無能,不能爲你報仇,只能來世再跟您打天下了!”說時,四人含淚高歌,曰“從不甘零落人厭,誰說是身世可憐,早歷寒雪嚴霜無數年,要將自己改變。不退縮血熱骨堅。遙望透,漫山關地界線,光芒遍,留我腳痕通天遠。”四人視死如歸,一齊自盡。李平度欲止不住,搖頭惋惜。
李平度垂臉吩咐道:“將這四人好好埋葬了,我要親自立碑。”幾人過來,將楊荔灣四人屍首擡走。衆人也都圍來,看望李平度傷勢。李平度長吁嘆道:“何難得之忠義壯士!於行童生前有這樣的人效力,是他福分。”高戚禧道:“好了,李大哥,你總算沒事了,去喝些酒壓壓驚。”善稚夫婦又讓各位復原位吃喝,大家平靜下來。李平度在桌上默喝了幾杯,只問高戚禧:“仁弟,今日這事到底是利是禍?他們四個該死麼?”高戚禧勸道:“人都死了,想那麼多作甚?管它是利是禍,只要李大哥沒事就好。”文吉一個勁的撫摸李平度,生怕就要被閻王拉走似的!秋霞嘆道:“人生一世,什麼意思!”衆人完宴,賀過李家父子,也各自散去。秋霞在具匡山呆了幾日,也央求高戚禧回廬州。李平度和文吉相勸兩個,多留些日子。但秋霞不願久留外地。李平度見她只想回家,便叫來幾個弟子,將秋霞送往廬州,獨留高戚禧在具匡山。秋霞走時叮囑,要高戚禧早些回去。李平度與文吉皆笑,高戚禧含和應之。高戚禧每日和李平度在具匡山遊山玩水,傾慕對方武藝,常比較習仿。兩個武癡,形影不離,談之不盡,說之不完,不愧一對知交!李平度又讓高戚禧教習子隱幫弟子武藝,高戚禧欣然答應,道:“昔時我在安樂,收了不少徒兒,他們學得都好,我教得也滿意,做這行是有經驗的。”李平度道:“我就撥一班人交於你教習,三月後,我要看看教得如何!”高戚禧道:“可使人人非同一般!”李平度道:“說得倒是躊躇滿志,結果卻難預料。”兩人沉默。高戚禧嗨地嘆氣。李平度問:“你嘆什麼氣?”高戚禧道:“我想起一個人。”李平度問:“什麼人?”高戚禧道:“我的結拜兄弟。”李平度道:“你還有一個結拜兄弟?叫什麼名字?”高戚禧道:“他叫吳藍伍,廬州人。”李平度問道:“爲何又想着他呢?”高戚禧道:“我佩服他言出必行,行之必驗耳!”又道:“他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在外艱苦發奮,纔不易奪取家業。以前不過一個只知道讀書的富弟子,如今卻老練穩重、雄才大略,是爲自建豐功烈士。”李平度問道:“有些誇他吧?”高戚禧道:“毫不過分,實比我所言更勝!”李平度輕嘆道:“又是一個英雄,來日必讓我與他見識。”高戚禧道:“自然,英雄惜英雄嘛!”又道:“李大哥還記得當年我們山上射鳥麼?”李平度笑道:“怎不記得?還是鐵卵你彈弓打得最妙,真是個行家!”高戚禧道:“文吉姐不是把我的彈弓送你了麼?大哥可還藏着?”李平度道:“有。一直好好藏着,我去取來。”說畢,下牀找來彈弓,遞給另頭的高戚禧。高戚禧道:“快快亮燈。”李平度又點亮燈。高戚禧將彈弓摸在手,觀看一會,忽嗚咽落淚。李平度輕問:“仁弟爲何哭泣?”高戚禧泣甚道:“我想我姐呀!”李平度知他睹物思人,情感難抑。高戚禧靜泣一陣,慢慢平息,長嘆一氣,默默無聲。李平度道:“仁弟莫傷心了,既難忘舊人舊事,明日我帶你去山中射獵,穩穩心緒。你不該老這樣折騰,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早該重新上路。我看那秋霞姑娘對你很好,和她結爲一對倒是好事。”高戚禧捂頭默嘆。李平度道:“好了,早些睡覺,哭哭啼啼的還像個孩子!”兩人熄燈入睡。高戚禧又喊:“李大哥。”李平度問:“何事?”高戚禧道:“跟你說,我正做爹呢!”李平度道:“都做爹啦?可是好事啊!夫人就是秋霞吧?孩子幾歲了?原來你還瞞着我!”高戚禧道:“做的是乾爹,一兒一女,都是撿來的。”李平度道:“乾爹?哦,也好哇!孩子幾歲了?來日定帶給我看看。”高戚禧道:“都十歲了,小鬼實挺可愛!”說談不停,漸而安睡。
一日,高戚禧與李平度、文吉、開平正在子隱場觀弟子演練武藝,忽有人來報:“江南淨滸幫幫主王福找幫主。”李平度聞言,來至子隱廳,會見來客。高戚禧問文吉:“王福是何人?淨滸幫既在江南,爲何遠來河北謀事?”文吉道:“淨滸幫乃鄱陽邊岸的幫派,在於行童之前頗有名氣,後於行童南征,淨滸幫在‘丹刀’、‘飛人’歸降紅日幫之後,也歸降紅日幫。那王福原是淨滸幫頭目。於行童時,原在淨滸幫中,後於行童衰亡,江南幫派復生,同盟扶植。王福在淨滸幫中資歷高,故讓他居幫主之位。”高戚禧問:“他此來何爲?”文吉道:“不太知曉。聽說子隱幫和江南幫派常有交易,或爲此事。”高戚禧道:“我們且去看看。”三人走入府中,隔牆偷聽。只聽李平度問:“你們爲何中止與我子隱幫交易?”王福道:“實是行路艱辛,不易運貨,這十年來,我們受的苦夠多咯!”李平度道:“這都不至於吧,運貨並非難事啊!若你們都不願送的話,也可每次換人,不必強差一些人長年累月的奔波嘛!”王福道:“李幫主你不知道。我叫誰,誰都不願送貨,就算出再多的銀子,也沒人接任啦!這豈不爲難我了?”兩人一陣沉默。又聽李平度道:“最初你們以一鍾魚蝦換我一鍾麥糧,尚不滿意,說如此供應不來,生業窘迫。我們便答應以三換二。後來你們又說一年交貨三次頗是頻繁,獲季難逢,總得勉強。我們又答應每年兩次。如此還有什麼不好商議的?爲何停斷?”王福道:“這是我們大夥的意思,我不能作主啊!”李平度道:“你是幫主啊!幫主不能作主,一幫還要幫主作甚?”王福道:“李幫主,你也知道,運食物不比運其它東西,要趕時候的,又吃緊又吃力。我說的可是實話啊。”李平度笑道:“是啊,你們翅膀硬了,什麼實話都敢說了!”王福道:“李幫主,我們決不是這意思。你們的恩德,我們怎會忘記呢?不是你們打垮了紅日幫,哪又會有我淨滸哇?”李平度冷哼一聲,問道:“丹刀、飛人是否也不再送貨了?”王福道:“他們讓我捎話來,和我們一樣的意思!”李平度道:“罷了,罷了。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來人,送客!”說時,離座便走。王福賠笑道:“對不住李幫主了,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也不想這樣。”兩名兵衛將王福送走。高戚禧三人見李平度唉聲嘆氣的出來,皆感無奈,只有安慰。文吉道:“這幫忘恩負義的東西,真是欺善怕惡。想他們在於行童手中時候,白白供給紅日幫也不敢有怨言。未想我們施恩,助他們奪回自由,願拿麥糧換魚蝦,他們還不知足,得寸進尺,恬不知恥地和我們斷交,真氣死人哩!”李平度嘆道:“這樣一來,我們別指望再吃到江南鮮魚了!”高戚禧問道:“淨滸幫在鄱陽湖,那丹刀、飛人二幫又在何處?”李平度道:“玉峰山和超山。”高戚禧緘默不言。又一段日子,李平度忽找到高戚禧道:“仁弟,我聽說你師傅已病,甚是嚴重……”高戚禧一聽,心裡着驚,忙問:“可當真?很嚴重麼?”李平度道:“方纔武當使者來過,無意說到你師傅的事,應不會有錯。”高戚禧道:“不好。我得去看看他老人家。”李平度道:“我正是此意。順便代我去問候他!”當夜,高戚禧找到文吉,道:“吉姐,明日我去武當看望我師傅,此來向你道別。”文吉道:“你來具匡山才半年,明日就要離開我們,也太倉促了些,還沒熱鬧夠呢!不知何時又能來?”高戚禧道:“我還會來看望你們的。只有一事要跟你說。”文吉問:“何事?”高戚禧道:“我打算在武當山陪着我師傅,等他病好了,回廬州時,繞道江南,去殺王福和丹刀、飛人幫幫主,往後你們又能享用江南美食了。他們若換了新幫主,只要你們肯出面協助他,那幫主還不會與你們交易麼?”文吉頗驚道:“仁弟,你魯莽了……”高戚禧打斷道:“不用說了。信哥對我們這麼好,我無以爲報,這次要送三顆人頭給他,以謝其恩。”文吉道:“既如此,仁弟可要保重!”高戚禧道:“你只在具匡山等好了。不可讓信哥事先知道。”說罷出門。文吉又喊:“仁弟,若不力,不做爲好。”高戚禧道聲“放心”,走遠了。
翌日,高戚禧起身往武當山。經過隨州,牽馬城中,只見兩人面前走來,有些眼熟,納悶間倒想起來了,一位正是幾年前在荊州相識的漁夫花念真。於是喊道:“花兄,花念真。”花念真聞聽有人叫自己,回頭一望,見到高戚禧,不免驚喜,靠近問道:“哎呀呀,好兄弟!你怎會在這裡?”高戚禧道:“有事去武當,路過此處。”見花念真手中提一壺酒、一掛肉,問:“兄弟欲往何處作客呢?”花念真道:“拜訪一位老鄉。”高戚禧問:“兄弟不在荊州打漁,緣何來到隨州?”又指旁者問:“此人可是你朋友?”花念真道:“他叫史全意,是我同行,和我一起來隨州做買賣。”又指高戚禧與史全意相識。高戚禧與史全意招呼。花念真道:“我與兄弟自荊州一別,數年未見,此次相逢稀罕,誠該珍惜。不如兄弟隨我去酒店喝喝酒、聊聊天?”高戚禧欣然答應。吃喝間,兩人互已講述經歷。高戚禧又問:“你荊州的老鄉可是喬遷至此麼?”花念真道:“我並非荊州人,我老家在九江,我來荊州和隨州,全因生業,妻子卻在老家。前些年鬧瘟疫,有人躲避瘟疫,離往別處。九江有位縣爺,爲官清廉,公正無私,深受百姓敬愛,只惜離任在家多年。我在此地時,聽聞縣爺亦在此處,想是避瘟疫來的。故今日得閒看他。”高戚禧問:“那縣爺何名何姓?”花念真道:“姓方名爾容。難得的好官啦!”高戚禧問:“他住在何處?”花念真道:“從此一直出街便可尋到。”高戚禧往店外望了一眼道:“卻是我走來的路。花兄可帶我一同去看看他,我也想見識這位青天。”花念真答道:“行。”三人吃喝畢,付錢便走。出了街城,來至城外,花念真領二人至一小屋前,輕步走越籬笆,花念真叮囑:“小聲,不要驚動。你們聽!”三人緩下腳步,隱聞屋後有讀書聲。三人入屋,往**看去,只見一六旬老兒,坐在樹下讀書。三人且不張動,靜聽其言,乃屈原《離騷》“……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返。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方爾容讀完,忽覺後面有人,回頭看見,頗是驚疑。花念真慌忙迎前道:“方縣爺,你可認識我麼?我叫花念真啦!在你縣衙當過差呢!”方爾容悟道:“對,對,卻是花小兄弟。快,進屋坐,叫你朋友也進來坐。”說時,拉花念真進屋,又遞茶又拿瓜果。方爾容問:“你什麼時候來到隨州的?”花念真道:“來此做一樁買賣,卻聞你老人家在此,故特來探望。縣爺你來此地也有幾年了吧?”方爾容道:“快十年。”花念真道:“江州瘟疫是兩三年前的事,怎會離鄉有十年?”方爾容道:“哦,你認爲我是避瘟疫來的!實非如此。早在十年前罷官時,我便離了九江,當時去了天柱山。”爾容停略一陣,又道:“在天柱呆了半年之後,又遷至此處。”念真續問:“前輩在此一切可好?”爾容道:“飲食起居還過得去,只是常感孤獨啊!故養花種菜,消磨時光。”念真嘆道:“只願縣爺安泰就好啊!縣爺在此隱姓埋名,離羣索居,原來已不再過問世事了?!”
爾容搖頭道:“老朽不問世事多年了!”花念真不免心灰,爲之憐惜道:“其實不管縣爺在不在任,爲不爲官,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個清白純美的好人。我知縣爺喜歡讀書,故此帶來幾卷,送給縣爺。”說時,從懷裡掏出幾卷書道:“這些都是縣爺喜愛讀的聖賢書,縣爺笑納!”爾容接書,不免掉淚道:“花小兄弟,你太看重老朽了!如今我只不過一個孤寡之人,哪受得起你如此待我?”念真道:“縣爺千萬莫這樣說。縣爺昔前何許人也!秉公辦案,剛直不阿,不畏權勢,九江中人無不敬愛你。今日能再見縣爺,實我平生之幸!”說罷,離座跪地,執爾容之手道:“在下不忘縣爺對九江百姓的恩德!我代大家向您磕頭,縣爺受我一拜!”爾容扶起念真,情不能已,掩面泣道:“老朽已是零落之人,冷淡心中之志久矣!不期今朝還有鄉人看望我,鼓勵之至,猶雪中取暖,老朽無從感激……無從感激!”念真道:“只惜如今世道不清明,縣爺不得重用。生不逢時。”爾容道:“老朽原一直以爲,只要秉公執法,便能天下太平,只要爲官清廉,就可明哲保身。但結果怎樣,看來自己實在錯了,非如此簡單。”衆人見他說得悲切,也都傷心。史全意慰道:“其實方縣爺從未做過虧心事,無愧於天地,對得住自己,不負來世一遭!”方爾容道:“說到有愧於心,卻有三件事讓我難安。”衆人問之。爾容道:“有件事或許花小兄弟也知道。正因此事,我才被彈劾……”沒等爾容說完,花念真道:“這我知道。縣爺得罪了江州官吏,才被罷官的!”高戚禧問:“怎說?”花念真道:“江州達魯花赤有個侄兒,在九江縣與人賭錢,卻輸了一大筆銀子。贏家乃一介平民,名叫張華。但那胡人並不想給錢。張華念他是達魯花赤親戚,只讓他還一半的銀子,胡人死活不給一個銅子兒,兩人大吵大鬧,打了起來,胡人竟用磚塊將張華砸死。方縣爺審辦此案,欲將胡人治死罪,誰知江州官吏下書要將達魯花赤侄兒押到江州重審,方縣爺起初沒理會,打算提早將胡人斬首示衆。無奈官府一再催逼,並又遣人來親取犯人。經江州知府審判,胡人只賠了張華殮葬錢,無罪釋放。後方縣爺又莫名其妙的被罷官了!”方爾容道:“那胡人一直在九江惹是生非,我早想治他的罪。如今他逍遙法外,我不在任,更囂張了。”史全意道:“胡人欺人太甚,切實可恨。方縣爺不事權貴,倒爲我們漢人百姓爭了口氣!不知還有兩件何事?”方爾容道:“還有一事,在我九江縣,有個叫陳飛的青年,殺死一個爲非作歹的地保,我將陳飛判了死罪。此後一直後悔自己的行斷,沒曾仔細審辨、周詳考證。決案草率、不合情理。”史全意道:“方縣爺的意思是,陳飛殺地保乃俠義之舉,宜從輕發落,那地保卻是罪有應得?”爾容緩嘆點頭,不勝追悔!
那時中午,天氣尚熱,陳飛與幾個村農做田歸回,路過淺塘,見許多泥鰍、黃鱔在邊塞亂鑽翻遊,都道好景,要捉些回去爲膳。幾人下塘,在底沿抓摸,因池水淺少,伸手可撈,那些出洞透樂的黃鱔、泥鰍兒都逃不得,俱讓幾人抓了個乾淨。須臾寂寂靜靜,鰍鱔都躲着不肯出來,幾人才罷手上岸。用鋤頭將其砸死,搓了草繩,累扎綁好!恰一夥地保外頭吃了酒,見陳飛幾人岸上砸黃鱔,都起了歹心,要搶貪來。趁着酒瘋,至幾人面前道:“這塘是我東家的,爾等怎能隨意撈摸?快快將手裡泥鱔放下,以後不可胡爲!”一農夫道:“保爺這話倒說得勉強,平常人家都往塘裡撈得,東家見了,也都不說,爲何今日偏撈不得?”地保罵道:“我整你娘!這塘自始是動不得的。東家見了不說,是惠恩了。他老人家吩咐了,日後讓我等仔細看好,逮着了賊人,任憑我等處置,豈容爾等得寸進尺!”幾人故知地保無理,不肯放下泥鱔。地保急惱,揪住一人,喝嚇一聲,颼的一拳便往他臉面上打,打得鼻嘴出血。奪下東西,又至陳飛前要來。時另一地保尚止道:“這人莫惹!”原來陳飛也是好強的,平常打架不少,不服軟的。其有一個認識陳飛,知道他的顏色。這地保不曾理會,見陳飛面相倔傲,更來了氣,運足勁力,復往陳飛臉上砸下一拳,嚴嚴實實印了一個拳痕。陳飛被打得星花亂冒,怎忍得這等屈辱!亦操拳向地保打來。這夥地保豈容陳飛還手?五個人都來打陳飛。此時氣在心頭,辱忍腹中,陳飛也不管死生了,要和五人拼命,撿了一塊堅石,猛向一地保後腦砸下。好個大石,敲得那人血漿迸射,頃刻倒地,性命不保了。衆見打死人了,懼嘆不妙,連日趕去官府報案。爾容帶人趕來,勘驗一番,證據俱足,即押陳飛歸案。時未有人向爾容辯釋是非。爾容只認陳飛殺了人,判他死罪。事後才慢慢聽說了原委,悔聽了地保一面之辭。
高戚禧道:“史兄弟說得是。”四人正沉默,史全意又問:“方縣爺說過有三件事,願聞最後一件!”方爾容尚遲疑,不作聲色。又道:“自我罷官以來,常思爲官之過,來去只有兩事錯悔,而第三件,卻是我罷官後,在天柱鑄成的,說出有失顏面,還是不說爲好。花小兄弟說我一生清白純美,實非你所言,真羞愧我了!”念真笑道:“哦。縣爺若不便說,乾脆莫說了。”衆人說時,其內人買菜回來,方爾容介識一番,大家備席起炊。用畢酒飯,高戚禧問爾容:“敢問縣爺,那殺死張華的胡人詳居何處?”爾容道:“城東葫蘆弄裡。如今他必定和以前一樣橫行霸道,壞事做盡,都怪我沒及時砍他首級。”高戚禧笑道:“縣爺勿勞懸心。你既有兩事錯悔,高某替你解之。來日我去江南,順便將那胡人殺了,奪其家財,贈撫陳飛家屬,捎縣爺慰問之言。如此可行否?”方爾容驚道:“此事兇險,望壯士三思。”高戚禧笑道:“縣爺放心!我自幼學藝,只怕不派上用場!懲惡揚善乃我意中事,從不袖手旁觀。”爾容道:“高小兄弟真俠義之士也!”說時,跪叩高戚禧道:“老朽先行叩謝,望壯士功成心安!”高戚禧慌忙扶起爾容道:“前輩切莫如此,折煞我了!卻不知陳飛家在何處?”爾容道:“正在東林寺,打聽便可尋到。”高戚禧道:“如此就好了!”大家相互告別。方爾容送行一程,再拜高戚禧,感激不盡。三人勸其留步,高戚禧以言再許相慰。爾容方纔止送。
高戚禧別了花念真二人,直馳武當,見到陳修全,其果然病重,臥牀難起。高戚禧不免心酸,生怕師傅突然離世,故日日不離,夜夜守侯,和大夫一起精心照料。經服侍一段日子,陳修全病體漸好。高戚禧見陳修全康復,遂放了心,再陪伴半月,又告別陳修全。下山趕路,途經梅鎮,早想看望義父義母墳墓,只見墳周並無雜草亂木,猜有人常來祭拜。心中安慰。拜了幾拜,守侯一陣,方纔離開,取道往鄱陽。決意先殺王福,再殺胡人,後殺丹刀、飛人幫幫主。
高戚禧來到鄱陽,找到淨滸幫。大鬧一番,不見王福。威逼嘍羅,其說王福正與丹刀、飛人幫幫主朱明、杜方縣城中賣魚肉。高戚禧暗喜,因想:“這三個狗幫主聚在了一處,豈非上天成人之美?不用我煞費苦心的打聽尋找,省多少事!”於是又奔往縣城,找到王福三人。三人吆喝叫賣,地上鋪了許多山禽野獸,肥魚鮮蝦,四周圍了不少買看者。高戚禧撥開人羣,喊道:“嘿!你們可是王福、朱明、杜方三人麼?”三人見來者出言輕薄,不免憤懣道:“正是我們,這位兄弟可是想拿些魚肉?”高戚禧笑道:“久聞三位大名,今又聽說你們在此買賣,故來見識。我雖無名小輩,對你們敬重得緊哩!請給一隻野雞,一隻狍子,兩條鯉魚。”三人見他又如此恭維,倒有些怪疑,搞不懂有甚意圖。三人各自揀了食物,交與高戚禧。高戚禧拿了東西要走。三人見他不付錢,慌忙叫住道:“這位,還沒給錢呢!”高戚禧笑道:“哦,不好意思。現下我沒有錢,三位開個恩,讓我下次帶錢給你們,下次還要來的,列位總還會在此買賣吧?”王福道:“你是何人?憑甚賒給你?”朱明道:“東西拿回來,沒錢就別想要,當我們什麼人?莫名其妙!”高戚禧道:“哎喲,說話真難聽!虧我以往還那樣敬重卿等,如今觀之,實庸庸之輩耳!不要便罷,還給列位!”說時,將食物擲在王福臉上。王福大怒,罵道:“你這廝忒不知好歹!瞎了你狗眼,偏把東西扔我臉上?”高戚禧佯驚道:“不留心而已!”王福火冒三丈道:“你說什麼?有膽再說?看我揍你!”高戚禧甚傲道:“我只說把禽獸扔在禽獸身上罷了。”王福哇哇大叫,直撲高戚禧。此時遠近之人聞聽這邊吵鬧,皆圍來觀看。時高戚禧趁王福不備,一把將他揪住,揚過頭頂,直往地上摔。朱明、杜方見王福受辱,也過來打高戚禧,替王福出氣。三人尚較量了幾合,王福又命身後的十數嘍羅相助朱、杜二人。高戚禧將那些嘍羅打散,奪過一杆槍,往朱明胸口上刺去,槍頭又準又快,不偏不斜,恰插入朱明心窩。高戚禧既殺朱明,拔出長槍,大喝一聲,躍近杜方,轉身之勢,槍身甩擊杜方後背。杜方忽受千鈞之力,往前一傾,跌倒在地,吐了一口血。高戚禧餘恨未消,復一個翻身,一擊前膝,落在杜方腰脊。杜方斃命。王福嚇得不敢出聲,偷偷溜進人羣,想尋逃脫。高戚禧看見,緊追上去,只是人羣阻隔,行進不便。而王福卻七轉八拐,即欲消失。高戚禧大急,不住將人分撥,叫喝“讓開”。一羣百姓只顧看山看海地看熱鬧,一時也散不開。高戚禧擊出“翻雲覆雨”,人羣散倒,既而又追,眼見與王福數丈之遙,高戚禧一個騰空,揚起長槍,就要往王福頭上劈。此時人頭攢動,王福察覺,緊挨越過幾人。槍頭卻不轉彎,竟打在一對夫婦頭上。高戚禧大驚,收槍已晚,槍頭摔得夫婦頭顱鮮血直流。夫婦正攜帶一對兒女。夫婦傷重已死,嚇得子女大嚎大哭。高戚禧悔之不迭,苦不堪言。不敢多想,緊忙去追王福。此時出了人羣,王福仍在前狂奔。高戚禧施展輕功,一記“晚虹穿雲”,擊中王福。王福負傷在地,高戚禧趕至,橫掃一槍,削下其首。回來又將朱明、杜方的人頭削下。撕下一片衣服,將人首包好,騎馬便走。嘍羅亦不甘心道:“好漢且留下姓名,來日必找你報仇!”高戚禧聽見,回馬冷笑道:“我叫高戚禧。告辭了!”高戚禧一路狂奔,一面懊悔方纔錯殺無辜,一面盤算如何找到胡人,且慮胡人喬遷別處,生怕找他不到!來至九江,進入縣城,打聽妥畢,胡人果然仍居原處。當晚去了東街葫蘆弄,潛入其室,將胡人殺死,又得來其財,翌晨趕往東林寺,找到陳飛一家,說明來由,轉訴方爾容悔歉之言,取財安撫。又往陳飛墳前表白方爾容之意,且求地下魂靈諒解好人之心。陳飛一家也都爲高戚禧送行,皆言不怪方知縣。高戚禧見事皆妥,放心去了。
高戚禧快馬加鞭,馳行數日,回至具匡山。上子隱府時,恰守山兵衛遠遠看見,一人道:“那不是幫主的好兄弟高戚禧麼?”另者道:“極像,許又來看望幫主罷!”兩人說時,高戚禧臨近,交出一個包裹道:“兩位兄弟,請將此物交給你們幫主。”兵衛正問何物,高戚禧道:“我叫高戚禧,你們幫主的兄弟,就說我送此人頭乃一片心意,望你們子隱幫事事順心!我也替你幫主解憂排患了!在下不便造訪,就此告辭!”高戚禧交待畢,下山南去廬州。兵衛將三顆人頭交與李平度。李平度看罷,熱淚盈眶,吁嘆不已。將文吉、開平喚來,告以實情。李平度帶人馬,下山追之。奔馳數十里,並未追到,不免泄氣回山。此時紅日西沉,李平度感慨吟曰:疲馬斜影樣,此時心際傷。知己追難及,山遠情悠長。
高戚禧回至吳府,和大家年餘未見,此時重聚,自是高興。相互問候,說到常西頌時,藍伍道:“常兄弟今年赴考,已中舉人了。”高戚禧甚喜道:“太妙,常兄弟總算壯志得酬,了償心願啦!”西頌道:“只惜高大哥沒及時回來喝杯喜酒!其實多虧吳大哥事先處處打通周全,否則無我今日成就。若在江州,還不知何月何年才能騰達!”大家聚鬧數日,高戚禧於藍伍道:“吳大哥,我原說過,回來之時,要把兩兒女一起帶到高家莊去。今日便要走了。”藍伍甚不滿道:“仁弟莫如此,你是有意不給兄弟們情面?!大家痛痛快快在一起不好麼?都是同甘共苦過來的,彼此勝過親兄弟,我家便是你家,莫非還生分不成?”高戚禧道:“吳大哥別誤會,我並未有與大家生分的意思,只是心中意願未了。如今武當有恩師,老家有爹孃,常言‘落葉歸根’,我曾說過,等我遊遍神州河山,還要回故里盡孝、服侍親人。此正是歸根之時,大哥勿阻攔!”藍伍見他說得情實意切,也不好再勸,只叫秋霞道:“秋霞,高兄弟說要離開我們,我是笨嘴拙舌,說不動他的心。你怎樣留着他?且看着辦吧!”又對高戚禧道:“仁弟呀,你不念我們兄弟情分則罷,可秋霞對你一片癡心,你總不忍心辜負吧?”秋霞正幸高戚禧復至自己身邊,聞聽又要離去,自然不悅,正欲開口。只聽高戚禧道:“秋霞,你留在大家身邊。我和你們不同,我身後有事,你的情義,除了感激之外,再不知該怎樣償謝了。”藍伍又是一陣急責。大家尚無言。藍伍又道:“你真要走的話,將玉兒和漫兒留下!”高戚禧道:“不可,他們不能離開我,小弟還要傳授他們武藝。況且二人自幼相隨,還是我帶着好!”高戚禧起身,拍衆兄弟肩膀道:“諸位兄弟,你們好好陪着吳大哥,我會常來看你們的。”高戚禧出去,牽馬拉車,就要起行。秋霞跑出,止喊道:“高大哥,你不要走,好麼?你時常回鄉看看老前輩也行,未必要委身相陪!”高戚禧柔聲回道:“秋霞姑娘,峨眉、武當與廬州相距甚遠,來去一趟談何容易?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們,要諒解我的心,我高戚禧今生若沒幹爹孃,沒有陳師傅,我是活不到現在的,也沒有今朝與你們相聚、別離的日子。好妹子,別再勸我了。
想念大家之時,會來看望你們的,日子長久,機緣有多!”秋霞道:“不管怎樣,我要跟着你。你也救過我的命,我也不能離開你,也要服侍你。”一番話,讓裡面藍伍幾兄弟聽得暗笑。高戚禧亦忍俊不禁道:“你一個姑娘家,我一介男兒,怎能同日而語?”秋霞道:“我橫豎不離開你的,你走我也跟着走,我還沒報答你呢!”高戚禧笑道:“好妹子,我要你怎樣報答呢?”秋霞道:“服侍你呀,像你服侍你乾爹乾孃和你師傅一樣。”高戚禧暗自發笑,望着她認真俏皮的明眸,停略一頓,厲色道:“秋霞,我生來命蹇,居無寧日,你跟着我會受苦的。”秋霞道:“再受苦受難,我也終身陪伴。高大哥,求你了,你非走不可,讓我跟着你好了!”高戚禧見她說話正色,毫無戲詞,道:“好妹子,行啊,高戚禧今生有你服侍,是三輩子的福份,好罷,來,上馬,大哥我抱你上去。”秋霞嘻嘻作笑。高戚禧一把將她抱上馬,又拉來青楓、柳漫,正欲扶上車,憶起一事,大喊一聲:“吳大哥。”藍伍等走出。高戚禧道:“我想讓玉兒去他何姨墳前說幾句話。”藍伍猛悟道:“哦,對了。讓玉兒去見見他何姨。”高戚禧問道:“原先可曾帶他去過?”藍伍道:“去過。”高戚禧道:“如此也好,這次要告別一聲。”來到何綺煙墓前。藍伍讓青楓跪下,自己亦跪道:“何姑娘,我又把玉兒帶來了!”又指高戚禧道:“這漢子你可看清了,他就是當年在武夷抱走玉兒之人,是他將玉兒帶大的。如今他和玉兒要走,特向你告別,你在地下安睡罷!”高戚禧跪道:“何姑娘告辭了,下次我和玉兒還會來看你的!你安睡!”幾人又來至吳府,藍伍見秋霞隨去,取笑道:“秋霞,這麼快就嫁出去了?別忘回孃家探親啊!”兄弟皆笑。高戚禧道:“忘不了舅舅們!但若和我遠走高飛,一去不返,可就別怪咯!”藍伍道:“秋霞豈像你一般見色忘友?秋霞雖跟了夫君,還是不會忘了我們兄弟的!秋霞可是情義之人啦!我所言對否?秋霞。”秋霞道:“吳大哥說得沒錯,若高大哥欺負我,我也會回來告狀的,我一個弱女子易欺,可孃家卻不好惹的。”衆人大笑。
大家揮手道別,行馬路中,高戚禧問秋霞道:“秋霞,你跟着我不後悔麼?”秋霞道:“這一生只跟你,非隨他人。”高戚禧道:“那是我救過你的緣故吧?”秋霞道:“高大哥此言差矣,我愛你不爲此,真愛不歸恩情!你這樣想可誤會我了。”高戚禧道:“其實我以前曾愛過一人!”秋霞道:“我聽吳大哥講過。我不在乎這個,我只在乎你。”高戚禧笑語:“傻丫頭……”秋霞問道:“高大哥,你想你那個姐姐麼?”高戚禧道:“我和她最後一別,止今都二十年了,平常想想倒不覺得,一旦想多了,想到傷心的地方,那就太不舒服了。”秋霞瞅瞅高戚禧道:“你和你姐姐都挺可憐的!”高戚禧微笑道:“故此你同情我了?!”秋霞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高大哥別誤會,我同情你是一回事,喜歡你卻是另一回事了。”高戚禧笑道:“你能猜到我的心思?”秋霞道:“你一個大男人,是不喜歡讓人憐憫的!”高戚禧又笑。秋霞尚不自在,問道:“我說得對麼?”高戚禧笑點頭道:“你們女孩子總能猜到人家的心思!”秋霞又妒問道:“你見識過很多女人麼?”高戚禧且驚惑,想是她在吃醋了,遂辯道:“哦,以前我姐總知我所想,還有個文吉姐,也一樣善解人意,如你方纔!”秋霞放心竊喜。良久,高戚禧又喊秋霞,道:“我們先到安樂居住一段日子,行否?”秋霞道:“好啊!我正想念安樂,非得去看一看不行!”高戚禧道:“玉兒和漫兒自幼在安樂,是洪伯余嬸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此養育之恩,雖不能在其有生之年讓兩兄妹報答,死後也要多多記念祭陪,以盡孝意。”秋霞道:“二老帶養兩個孩子有**年吧?”高戚禧點頭道:“說到想念安樂,我比你更甚。你在安樂才幾日?你想它,不過是想念你故土罷了。我想它,乃親情所繫、歲月所賜!”不時又道:“此去安樂,順便看看牛二他們,叫他們別忘了去廬州玩。”秋霞只點頭。來至安樂,初與牛二相見,後見他人,聚宴慶樂,足歡才散。故高戚禧四人定居下來,時常不忘洪餘夫婦墳前看望,打算在安樂留待半年。日子本也過得閒逸無患,但秋霞總是察覺高戚禧心思滿腹,探問之,高戚禧不便隱瞞道:“秋霞,我這人一生漂泊,飽經風霜,難得有你相陪!本打算從此與你廝守終生,安靜度日,想來想去,心中卻總不能平伏。”秋霞循而問之。高戚禧道:“我曾見識一離任老知縣,他說他一生有三事錯悔,我憶及自己,曾錯殺過三人,本來十幾年前錯殺一個好人,心中自責至今,不料前些日子竟無意砸死了一對無辜夫婦,更增罪孽,心裡擔受不起呀!”秋霞道:“可人死都死了,你再追悔也無濟於事呀!?”高戚禧道:“我本打算再去九江,會見那已亡夫婦之兒女,或施於銀兩,寄養其親戚之下,或帶之吳大哥,可憾找不到他們!豈非老天故意讓我受罪麼?”秋霞也不好答慰。兩人一陣沉吟。高戚禧又道:“秋霞,你可願意隨我回家鄉,一同侍侯我乾爹娘?還是寧願和我獨處?”秋霞道:“高大哥,我都隨你,你說怎樣就怎樣罷!”高戚禧輕笑一聲道:“秋霞,我知道你從小讓家裡人管束慣了,少有自由,怕了過分的家權,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愛你。如今定了一個好去處,劍門地處武當、峨眉之中,等我們在此過了一段日子後就去劍門,彼東可去武當,西則可去峨眉,來去看望兩方前輩便無慮了。我們兩人帶着孩子,在劍閣足可安身立命,度完一世!”秋霞道:“高大哥,你太好了!往後我們就過着與世無爭、清淨無憂的日子了!”高戚禧笑悅,抱其入懷。兩人傾心相慕,偎依一起,安靜無言。
正是:
寰宇清平守長夜,佳人依傍,過去芬芳,曾時分裂焉能忘?
知己細細訴柔語,又揭舊傷,蕩氣迴腸,疑是夢境戲愚郎!
卻說那日高戚禧殺死的一對夫婦,正是鄱陽湖岸邊的農人。有一子一女,長子鄒路,小女涵菱。父母死後,投其祖父膝下度日。喪親的悲痛帶給兄妹二人復仇的**。兩兄妹歷此一劫,瞬間長大了,今昔兩別。今涵菱十一歲,鄒路十五歲。鄰村有個武教頭,姓段名義天,武藝頗精,開一家武館,教習百數徒弟,皆四周村落之少壯男子。昔時鄒氏兄妹與村友也常會去看熱鬧,覺得好玩。今心中有仇,卻想學藝。段義天答允鄒路免錢來學,留涵菱晝間務雜。晚上兄妹在家,鄒路總將所學授與涵菱。二人用心學藝,以備有日手刃仇人。段義天早聞鄒氏兄妹喪親之事,見其學藝專致苦勞,便問鄒路:“小兄弟,你爲何學武啊?”鄒路道:“此乃徒兒私事,不便相告,師傅還是不問爲好!”段義天道:“你是爲報仇而學藝的吧?”鄒路見他都知道,也不言語。段義天又試問道:“你知道那殺死你爹孃者何人?”鄒路道:“他叫高戚禧,可是?”段義天又問:“你知道他在何處呢?天下之大,恐難找尋!”鄒路道:“他是成名之人,總不比大海撈針!”段義天道:“話雖如此,而他並非久經世面,向來不合羣俗,人知他名,不知他身,況且武藝超羣,罕逢敵手。你在我處學藝,就算精領全通,也未必能損他一根毫毛!”鄒路道:“依師傅這般說,我是殺不了他了?”段義天唉嘆一聲道:“你是個忠孝子,常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有復仇之意,對得住已死父母,但若你報仇不成,反有個三長兩短,你父母在地下放得下心麼?他們死了,卻望你們平平安安活着。只要你們在上面安然無恙就好,未必要臥薪嚐膽,處心積慮,冒死替他們報仇。聽聞高戚禧也是個善惡分明的俠士,他用槍頭砸死你父母乃誤殺,你若報得此仇,親手將他置於死地,亦未必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此仇報與不報,是主你命運之大事,宜當三思,否則吃盡苦頭,將大有不利。我看此事應順乎天意,不可強求。”鄒路問道:“師傅的意思是不讓我報仇?”段義天反問道:“你說呢?”鄒路道:“師傅好心勸我,徒兒心裡感激,但你不知我做兒子屈喪雙親的心情,我恨不得將高戚禧千刀萬剮、剝皮抽筋!我和他生死不立!”段義天一笑而了,道:“你如此想法,我再勸無益。只擔心你日後安危,你和你妹晚上可來我家,我另授技藝與你們。”鄒路道:“師傅如此待我,不知如何相報?”
段義天道:“我豈要你謝我?我只怕你在外面遭人欺負。沒有好武藝,怎能闖蕩?至於你喪親之仇報不報得,另當別論!”鄒路道:“不管怎樣,師傅先受徒兒拜謝!”說時,跪叩義天。且說村中有個彭老兒,常來鄒祖父家中聊天。這日午間,彭老兒吃了午飯,又往鄒家來,恰鄒路與涵菱在家。彭老兒問道:“兩娃兒可是迷上習武了?”鄒祖父道:“自從他們爹孃死後,便是如此了。”彭老兒道:“也難怪,看樣子兩娃兒要自立自主了。”鄒祖父嘆口氣道:“何止?我看他們非要報仇不行!”彭老兒尚驚道:“報仇?太不易了!此事決非兒戲,欲報仇,必得找尋其人,此一難也;再者若找到仇人,是否打得過他?殺得了他?勝算微哉!”鄒祖父道:“我又何嘗不這樣想?可誰能說得動他們?”彭老兒道:“若兩娃兒真想報仇,習武還不如從文,一旦高中,做得一官半職,報仇不就簡易了麼?”彭老兒一席話,說得一旁在聽的鄒路茅塞頓開,因想:“我若立志讀書,一朝高中,倘能做個知府或知州,官雖不大,往後交熟同道,打通人路,以致天下官吏助我尋捕高戚禧,不過是一舉之勞,不比我一人和他明殺暗鬥,勝算就大了!”鄒路打定主意,便與涵菱相商。涵菱百般贊同。於是鄒路復念起書來,並常與教書先生徐巧往來交談。兩兄妹武藝進展頗快,鄒路唸書也日漸收益。每夜鄒祖父與涵菱皆睡,而鄒路仍掌燈讀書,偶然鄒祖父與涵菱夢中醒來,仍見鄒路埋頭苦讀,心中疼惜,催其入睡,怕他搞壞了身子。只短短兩三月,村裡人及鄒祖父、涵菱忽覺鄒路變了人樣,如今與別的讀書人一般,呆鈍木訥,拘謹畏縮,有時路上見了熟人,視若不見,那人叫他之時,方纔醒悟,對面相談,又好像不着邊際,問答雜亂,教人有些不解。祖父與涵菱常怪責他,鄒路卻渾然不覺,反而躊躇滿志,閒中作樂,說是赴考定要中榜,父母之仇必從此報得。不久要童生試,鄒路更加發奮,周全應考,至試畢榜出,鄒路已中秀才。祖父與涵菱兩個歡喜異常,特意治宴,邀請親戚村友,慶樂一番。涵菱自然不住慶賀哥哥,鄒路卻說此本是他手中所得,不足歡悅,進士乃他一般志向,至於前三甲,則無甚把握,得聽天命。
鄒路心中得意,這日來至徐巧塾坊,見識大衆學子。且與徐巧說好,自己可隨時來此唸書。幾日間,倒認識了不少秀才。有叫彭珍者,其父乃當地財主,鄒路與他談詩,覺得他文采平平,學識並不精深,能做個秀才似乎過早。其外有彭嘉良、彭槐、王敏等,皆是近日鄒路交好的友伴。一羣學友談詩說詞,評古論今,彼此魚水相投,亦爲鄉試準備。而在童生眼中,這些人似乎過於狂妄,整日談笑取樂,便成旁若無人,豈非弗將他人置於眼中?中個秀才便成這樣,哪日中了舉人,就更不將人家當回事了!那些童生不僅對鄒路等人嫉妒,也相當憤恨,稍有言語不合,便有你我相打的衝撞。不覺已過一年,秀才們欲考舉人,大家磨拳檫掌,無不自認準備妥善,胸有成竹,只望場上顯身手。考期已過,衆人焦慮等待。鄒路原志拿舉人無疑,此時難免心中恍惚,把握不定,不知是否能中。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靠來陪坐,問鄒路有無把握,鄒路強作安定,勉強笑道:“還真拿不準!”彭嘉良道:“什麼拿不準?應當一定能中,不僅你中舉,我們也要中舉,對麼?”彭槐與王敏二人大笑。彭槐道:“說實在話,假若我們有人不中,寧願是我們三人,鄒兄弟卻不中不行,鄒兄弟的事可比我們的前程重大!”說時,指劃彭嘉良與王敏道:“我們下次還能考,鄒兄弟是不好耽擱的!”王敏附和道:“極是、極是,那自然是。不說別的,你們且看平常,鄒兄弟是怎樣讀書,我們又是怎樣讀書?鄒兄弟文才如何,我們文才又如何?就這一點,鄒兄弟便當中無愧!”幾人正說得有勁,彭槐拍拍彭嘉良與王敏,指另處道:“你們看,那不是彭珍麼?他怎麼一個人坐那兒,聽說他有家人陪着呢!”彭嘉良道:“是了,怎不見他父兄?”王敏喊道:“嘿,小珍兒,到這邊喝杯酒!”彭珍聽人在喊,轉頭看見,只微笑搖頭,復回頭想事,看着桌面。彭槐道:“哎,算了,算了。人家不來,我們只管喝自己的。”四人酒肉取樂。住宿店家,以待榜出。值榜出那日,大家老早起來,聚集等候,卻見差役洋洋捧榜而來,高貼於一家屋牆。衆人爭先恐後,唸誦中舉名員。鄒路伸長脖頸,將榜文從頭看到尾,哪有自己名字?也不見彭嘉良、彭槐、和王敏之名。彭珍之名倒清清楚楚寫在榜文上。鄒路不免心中沉痛,猶怕自己看疏漏了,將榜文再徹頭徹尾的讀一遍,這才確信自己榜上無名,此時猶涼水撲面,簡直便要大哭。鄒路心灰氣喪,一旁找到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三人也都紅漲着臉,窘得汗水漣漣。四人緩緩回至店家,不過一場相互安慰。還算彭嘉良豁達一些,勸鄒路道:“鄒兄弟不要難過,一次失意不算什麼,以後再發奮用功,下次定能中舉!”王敏滿腹牢騷道:“就算我們三人考不中,可鄒兄弟如此才華,總不會不中啊?什麼狗屁東西?我看那些試管都是不長眼的飯桶,歹的讓他們抓住了,偏把好的甩棄了!”彭槐責怪王敏道:“你快住嘴!讓人聽去,豈不抓你進大牢?多說無用,反正都是不中,快快收拾行李,下午就回家。”恰值彭珍父子三人走來,滿臉春風。四人看見,只得招呼。彭槐強作歡顏道:“小珍兒,恭喜你中式了!”彭珍謝過,笑而避之。四人只覺得羞慚,草草吃畢,入房收拾,便欲回去。
鄒路落榜回來,鄒老與涵菱兩個見他滿臉不快,心中倒冷了半截。問其結果,鄒路只是搖頭。三人悶了半晌,鄒祖父深嘆一聲道:“峰兒,你也別泄氣,反正以後還能考。你剛唸書不及兩年,人家是從小念大的,比不過他們,原在情理之中!目今還要苦讀,等候下次赴考。”鄒涵菱也不住柔聲細語相勸。鄒路總不能平伏,他一直以爲自己文才出衆,兩年之間,他煞費苦心,求而必獲,滿以爲可青雲直上,不料一個小小的舉子,竟將他壓得不能展腰!鄒路煩亂不已,便去找徐巧。徐巧見了鄒路,便問:“小兄弟,可中式了?”鄒路苦笑晃頭。徐巧道:“嘿!小兄弟若沒中式,當真可惜呀!”鄒路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倒是領教了!”徐巧道:“嗨呀,這又是什麼話?平常我見小兄弟作的詩文,那是頂呱呱呀,我學堂的生員無人能及的,此次兄弟落榜,實出我意外。”徐巧倒說了肺腑之言,尚將鄒路安慰不少。鄒路道:“徐先生,你學堂裡不就中了一個麼?你說他們比不上我,可真讓我羞愧死了!”徐巧道:“你說的可是彭珍麼?我也感到意外,我還以爲你和彭嘉良、王敏,還有彭槐有人會中,彭珍是中不了的。誰知你們沒有中,他倒中了,也真怪了!沒想彭珍那小子平常不怎樣,考試的時候倒本事不小。”徐巧見鄒路沉默不言,又道:“小兄弟,你們這次沒中不打緊,下次嘗試也一樣。不知你是如何答卷的,寫來讓我看看如何?”鄒路道:“今晚我便寫,明日送來你看。”兩人正說談,恰逢黃社長這邊走來,看見徐巧與鄒路,道:“你們一個先生,一個書生,嘰嘰咕咕的在說什麼?”徐巧見是黃社長,微笑招呼道:“我們正談此次考試呢!”黃社長望望鄒路,問道:“這位好像是鄒兄弟吧?你可中式了?”鄒路道:“慚愧得緊,小生資質愚鈍,實不能中舉。”黃社長一笑,又問徐巧:“徐先生學堂中可有人中了?有幾個呢?”徐巧笑道:“還能有幾個?有一兩個就不易了。倒是有個人中了,此是彭員外小兒彭珍。”黃社長哦一聲,道:“原來是小珍兒?他念書念得這般利害?”徐巧冷哼一聲道:“也不至於。他中式不假,平常看他倒是不怎樣出色。只是這位小兄弟,素日文采風流,竟未讓試官看中,甚是可惜。”黃社長聽罷,細思一會,噗地笑出聲來。徐巧疑問道:“你因何發笑?”黃社長鋤頭一倒,手放柄頭,輕嘆一聲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鄒路忙問道:“社長有何高見呢?”黃社長又笑一聲,道:“我哪有甚高見?我剛想,那個小珍兒是彭員外小寶貝,慣受驕溺,雖說有十七八歲,在家卻只知恃寵撒嬌,在外只會尋歡作樂,哪會用心思去讀書?怎能中高第?方纔徐先生說他中舉,我還以爲他改過自新,隨衆秀才一起飛騰龍門。乃皇恩浩蕩,廣收人才。且想你學堂之中只他一人高中,又說他文采平平,而這位讓徐先生看重的良材卻名落孫山。如此意外,再沒什麼可釋談了,只是一件,彭員外必賄賂試官無疑。”徐巧道:“會有此事?”黃社長道:“怎會沒有?彭員外必定賄賂試官,此事也非異常。若真像徐先生說的,這位鄒小兄弟文采足能中舉的話,而實未考中,我想那些試官受賄的非只彭員外一家喲!”徐巧不免着驚道:“那些官吏忒也膽大包天了!坑埋人才,害損國家,罪不容誅!”黃社長道:“徐先生,虧你還是個教書人,洞察世事?!如今什麼世道?就憑他貪財受賄、作奸犯科這一條罪不容誅?天下還不知要殺多少人的頭呢!”徐巧尚不住唏噓。鄒路道:“既如此,我下次也得備禮行賄。不賄賂他們,怎能高中?”黃社長道:“小兄弟,你說得倒輕巧,欲想賄賂,得花多少銀子?”鄒路道:“社長說要多少銀子呢?”黃社長道:“這你們就不懂了,銀子之衆寡,乃機會之衆寡。徐先生說你文采很好,可惜沒中式,依我看,行賄者大有人在,不然你還會高中!”社長說畢,鋤頭一扛,乾笑幾聲,搖頭而去。
鄒路回家,已是黃昏,遂點亮燈火,埋頭便寫當日答卷。涵菱見得哥哥回來,煮了兩個雞蛋,趁熱端給鄒路,正使喚鄒路吃用,鄒路忽用手一撥,將碗掀翻,砰一聲響,瓷碗砸個稀爛,熱湯灑地,兩個白黃蛋兒仰躺黑土,煞是可惜。涵菱眼含清淚,不發一聲,默默將地檫幹,出房將門拉攏,讓鄒路獨自清淨。翌日,鄒路將答文交與徐巧觀閱。徐巧細看一番,頗讚賞道:“小兄弟向來詩文新妙,今日觀此答文,亦是字字珠璣,不落窠臼,依我看來,宜是中榜之作。此卷尚不能獲試官賞識,敗於金銀之下,誠可惜哉!”鄒路便找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趁着無人,說起昨日遇黃社長一事,衆人恍然醒悟,似覺社長之言大有道理。王敏道:“不知社長之言是否可信?我們去問問彭珍,看他怎樣答覆?”彭槐道:“他斷然不會說行賄一事!”彭嘉良道:“不如我們邀他去青樓喝酒,買通一位姑娘,將他灌醉,讓那姑娘趁小珍兒昏醉之時,善而誘之,或能得來真情!”鄒路道:“此法不妨一試!”大家無不贊同。四人找到彭珍,彭嘉良道:“小珍兒,你中了舉人,還沒請我們喝喜酒呢?”彭珍道:“原先沒邀你們來我家赴宴,實在抱歉!誠乃家父一人操持,在下未曾過問,今日諸位兄臺提起,方知冷落列位。不如今日再請諸兄弟聚上一宴,行否?”彭嘉良道:“行,兄臺打算何處治宴呢?”彭珍笑道:“好說,今午我等皆不用去學堂,往城中樂上一番,如何?”四人一齊答應。王敏道:“我說小珍兒得帶我們去城中,見識見識青樓的姑娘,兄臺肯答應否?”彭珍報之一笑道:“嗨也,我正此意嘛!我認得一個所在,名叫‘客來香’的青樓,午後去那裡便是。我在家中,你們可來喚我。在下還有事,先告辭!”午後五人一起往城中,來至客來香,喚來姑娘,酒宴取樂。此時鄒路叫起陪坐的一位姑娘,二人離至一旁,鄒路貼耳道:“請姑娘爲我做件事……”掏出一錠銀,遞與姑娘。姑娘滿口答應,此事不難。不久彭珍已被灌得大醉。姑娘將彭珍扶至閨房,體貼百至。鄒路四人附門外竊聽。彭珍如墜入溫柔鄉,忘乎所以。
姑娘問道:“聽說公子中了舉人?”彭珍微笑,得意點頭。姑娘道:“如今中個舉人有何難處?公子是家有萬貫之人,何必勞神苦讀?且到考時送個百把銀子與試官不就得了?”彭珍眼望姑娘,醉笑道:“姑娘說得不無道理。可你知道爲了一個舉人,我送了多少銀子麼?”姑娘道:“百銀可是最宜?”彭珍手一甩,頭一別道:“百銀頂個屁用!”說時,伸出三個指頭,讓姑娘猜。姑娘因想,他說百銀不足夠,總不會只三十,該是三百。又問道:“三百麼?”彭珍笑了笑,將三個指頭晃一晃,輕聲道:“三千!”姑娘尚吃一驚,不大相信。彭珍道:“你不知道送禮的人有多少!不出高價,能中得了麼?”姑娘尚在驚疑。彭珍一把摟住姑娘道:“我跟你說,主、同考六人,每人二百兩,打通達魯花赤和總管,用了兩千。總共不就三千麼?”兩人入牀歡樂,雲雨既畢,彭珍沉睡。姑娘出來,將彭珍所言告訴鄒路四人,四人方纔知曉。大家各自回家。鄒路才感到入仕無望,不免對家人說起此事。鄒公一聲苦笑道:“常言‘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貪官肆橫,小人當道,你再有真本事,身上無錢無銀,哪處騰達?”涵菱道:“家裡尚拿不出三十兩銀子,三百兩則要東拼西湊借來,如要弄出三千兩,恐比登天還難。”鄒路道:“銀子是拿不出了。若只送個百把銀子與他,那是肉包子打狗,有賠無償的事,若要拿出千金,還不如把我頭割了去賣。”涵菱問道:“哥哥下次是否還考呢?”鄒路道:“我在想,難說下次換了試官,乃清廉正直的公僕,或行賄者比今年少,我倒還有可能中式。”涵菱道:“但願如此了。”鄒公道:“峰兒還是說得對,下次再試還是好的。且不用想別的,目今仍得用功讀書,準備下回赴考。”鄒路只得放下痛楚,收回舊心,權存勝信,仍埋頭苦讀。時隔三秋,鄒路等人再去赴考。鄒公與涵菱十里相送,願他高中而歸。如今鄒路四人,比之三年前,那是沉穩許多。昔年是年少輕狂,歷有挫敗,則銳氣不如,有些聽天由命。誠望上天開眼,垂憐苦心之人。鄒路照樣應考,使出渾身解數,盡心盡力。實望試官青睞於文采,雖無銀子,也可憑真纔打動他們。考試既畢,鄒路猶覺順心,比上次要好,仍抱中式念頭。不易等到榜出那日,鄒路四人未及時觀看,須等衆生稀少之時,心中安靜,再去看望。及考生紛紛歸來,有人歡喜,有人悲傷。鄒路四人去看榜文,紅紙黑字,找來找去,分明沒有四人名字。鄒路猶覺天昏地暗,雙腿發軟,支撐不住,一不小心就要倒地。回去時,三人見他走路虛跌,不住扶將,纔不易回至店家。四人返鄉,無臉見親人。鄒路鬱抑沉悶。鄒公與涵菱早已知曉,只不聲言,爲鄒路洗塵。鄒路尚未流淚!膳間,鄒路忽泣道:“我嘔心瀝血,苦中自勉,度年如日,讀書五載,一心求中,不料一再落榜,絕我宦途,父母之仇無以得報,實爲不肖子,無面目苟活於世,愧對已死爹孃,辜負公妹數年體貼!”涵菱道:“這不怪你呀!徐先生不是說你文章很好麼?你盡心盡力了。只怪那些不長眼目、貪得無厭的狗官!”鄒公大罵鄒路:“你這又是說得什麼話?中不了舉便要去尋死麼?如此你對得住你爹孃?對得住我們了?我早勸過你們,不要追報那神鬼不明的冤仇,我們一家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前世的罪孽,今世的報應。上天要我們受的罪!你若花盡心思去追報,只會受苦,不會如願,目今你領教了罷?我說的話你也該信了罷?”一席話,說得鄒路心中更痛,流淚不止。
鄒路百般沮喪,此時夜暮,取來燈火,將所讀之書一一燒化。鄒公與涵菱見房內火光通紅,門外觀望,鄒路正在焚書。鄒公不免心疼道:“你中不了舉,也不必與書過不去呀!”涵菱有心勸慰哥哥,又怕他耐不住性子大發脾氣,也有一肚子忿恨,獨自院中舞劍。
鄒路讀書無望,只與涵菱潛心習武,倒也安靜,如今心無旁騖,仍似從前。人生失意之際,鄒路難免時有夜出不歸,與朋友廝混。近日異常行止,卻讓鄒公與涵菱爲其擔心不已。一夜,鄒公與涵菱正在家中,忽有位婦人跑至舍下。鄒公認得是鄰村的王氏,道:“王妹子麼?夜來造訪,可有何事?”王氏臉色煩愁,滿腹牢騷道:“鄒叔你得爲我作主啊!”鄒公甚驚疑問:“妹子有何難處?”王氏道:“都是你家峰兒,今日他喝醉了酒,同他幾個狐朋狗友,打了我的山子。”鄒公道:“會有此事?”王氏又道:“還會有假?打得我家山子頭破血流,若不讓人扯開,恐怕要讓他們打死,把我唬怕了,不得以,來告訴你,可真兇啦!”鄒公自罵:“這不爭氣的逆子!”王氏道:“若我家山子傷得重,一告上去,你家也沒好果子吃。打死了人,那是償命的事!不要以爲憑着學了幾下子功夫便能欺負人,人人若像你峰兒一般,天下可就不太平了。”鄒公道:“妹子莫生氣,峰兒打了你的山子,等他回來,我必教訓他。你且在我家裡等着,我們一起讓他交待明白。”又命涵菱取來五個雞蛋與王氏,爲其子療補傷體。王氏聽鄒公這般說,始覺心寬道:“這次倒不要緊,你見面叮囑他幾句也就是了,以後不要惹是生非。”說時,便要離去。涵菱將蛋交與王氏,王氏一再推卻不過,拿着走了。鄒公與涵菱等到半夜,才見鄒路醉醺醺回來。鄒公劈面就問鄒路,今日做過何事,是否與人打架。鄒路橫豎就說沒有。鄒公知鄒路瞞騙,不禁大發雷霆,痛罵不止,又說王氏剛來,告說了此事,又問鄒路爲何與山子打架。鄒路只說幾人犯起嘴皮子纔打起架來。鄒公仍不住嘴,羞得鄒路言字難啓。經涵菱勸息,方纔罷休,大家各各入寢。
卻說這杏花村尾,有家小酒店,地接數村門戶,交通往來,甚是繁熱。平常鄒路幾人總來此呼酒作飲。今日縣夫人葉氏與其千金回鄉祭祀亡親,途由此處,正值鄒路幾人店中飲酒。幾個血氣青年見了一個大姑娘,焉不看了再看,呼了又呼?只聽彭槐道:“乖乖,了不得,你道那是誰家女兒?正是縣老爺的千金啦!”衆人尚吃一驚,不敢冒失。鄒路聽說是縣爺的千金,帶幾分醉意說醉話道:“那縣爺算個什麼狗官!只知道吃飯屙屎罷了,能做得來幾件正經事?他女兒是金子、銀子泡大的,還不是靠着大衆的血汗?取用別人的膏脂?對他們有甚好敬畏的?我倒是小瞧他們!”一派酸話,說得王敏和彭嘉良發笑。彭槐道:“峰兒千萬小聲,莫讓他們聽去,否則有你好果子吃的!”鄒路嘿嘿兩聲笑道:“不打緊,讓他們聽去也無妨,你們想不想找那姑娘玩玩?”彭嘉良笑道:“這可不是好開玩笑的,你有那樣大的膽子?敢惹知縣親眷,算你是英雄好漢。”彭嘉良原是一場玩笑,不料鄒路真的下桌向那娘倆走去,大喊:“好姑娘,陪公子喝喝酒,如何?”方纔葉氏聽得幾人言語,本想回罵幾句,又見鄒路厚顏無恥的一人走來欲行無禮,大罵:“你這蠻賊,膽大包天,你知道我們是誰?你敢動我們一根毛髮?”鄒路將手一推,一把將葉氏推得老遠,單臂便摟姑娘脖頸,要往店中走。嚇得姑娘大聲尖叫。彭嘉良幾人見鄒路闖了大禍,慌忙跑來將鄒路拉開,王敏和彭槐不住好言安慰母子二人,護送去行。卻說那娘倆回了家,覺得奇恥大辱,進門氣沖沖的便告訴知縣。知縣大怒,決意給“逆民”一點顏色,當下派了幾個差役,讓葉氏領去杏花村抓人。差役見到鄒路時,鄒路仍半醉不醒,滿嘴酒氣。幾人不費氣力,將鄒路押至縣衙。知縣當即判鄒路三年牢刑。鄒路被捕,讓鄒公、涵菱驚慌不已。此時嘉良三人找來,鄒公問三人有何計策,三人也是着急,只聽彭槐道:“欲想說動知縣,救出鄒兄弟,我想除了一人不能行事!”鄒公問道:“何人?”彭槐道:“彭珍的父親彭賓。”彭嘉良道:“正是,找彭賓纔好。”鄒公又問:“不知他是否會聽我們的?”彭槐道:“你是長輩,與他相識也不淺,我和嘉良是他宗親,又是他兒子同窗多年的學友,一起說情,或許他會幫助。他爲你在知縣面前說情,乃口舌之勞,無損其利。只是長輩須得事先準備情禮,讓彭賓代送知縣。”鄒公道:“這樣一個送禮,得花多少銀子纔好?”彭槐道:“不必很多,五十兩也就夠了。知縣曉得你非大戶人家,只讓他知道你有這份情意罷了。”鄒公道:“這五十兩銀子等我去借來。事不宜遲,我們先去彭家。”說罷,捉來兩隻雞,一同涵菱、彭槐、彭嘉良、王敏往彭賓家。一路經過村舍,鄒公左挪右借,總算湊齊了五十兩,來到彭賓家,五人俱實告求彭賓。彭賓道:“我雖素與知縣交好,但你峰兒那日太過無禮,叫他怎不動怒?就算我去了,恐怕也難以開脫。此乃顏面之事,最不宜瞭解的!”鄒公一聽,噗嗵跪地,不住央求。涵菱泣道:“峰哥他原來是很乖的,只是近來才變成這樣。”彭賓將鄒公扶起道:“我只說此事難辦,也不是到了無可救藥這種境地!我會帶你們去見知縣,難說他會網開一面!”彭槐道:“若鄒兄弟那日沒喝醉,也不至於闖下此禍。”彭賓道:“若峰兒真是喝醉了酒,這事倒好說些。只是一件,鄒叔和鄒小妹子必定要和我一起面見知縣。”鄒公急忙跪地叩謝。三人去了縣衙,一番說情,知縣終於答應寬恕鄒路,免三年牢刑,代換三月。鄒路出來,幾番遭遇,更感世道蒼涼,而報仇之心未止。對涵菱道:“如今我讀書無成,卻有滿身武藝,我們不該呆在家裡,當出外尋仇纔是。”涵菱道:“我也想過出去,但若找不到高戚禧,莫非一輩子在外漂泊不成?”鄒路道:“五年後我們回來。五年中找得到則罷,找不到那是上天不佑,我們也無話可說。”兄妹二人計議已定,便要告別鄒公。鄒公老淚縱橫,只不說一言。兄妹二人咬着牙、狠了心而去。
鄒路與涵菱北去,一面尋找,一面留意打聽。每日粗味簡宿,甚是艱苦。卻說這日至一店家,吃用之時,忽覺銀子不夠,涵菱道:“如今銀子不足,以後如何生計?須得從哪處弄些銀子纔好。”鄒路疑慮一會道:“人生地弗熟的,哪處去弄銀子?我項上的金鎖倒能值幾個錢,不如把它當了?”涵菱道:“當你的還不如當我的。”說時,便從頸上掏出金鎖,交與鄒路道:“你這就去當罷,我等你呢!”鄒路將金鎖遞還涵菱,笑道:“還是當我的好。”便起身外出。涵菱一把拽住鄒路,執意要當自己的。鄒路無法,拿涵菱的金鎖走了。路上鄒路思忖:“妹妹和我從小就佩着這兩掛金鎖,乃父母生前爲我打造的,命根子一般的東西,怎肯輕易當掉?這金鎖還是留着。要弄些銀子,去人家口袋中摸幾錠來便了。”主意已定,將金鎖藏起,四處尋獵。這裡涵菱店中等了好久,仍不見哥哥回來,心裡着急,也往街上尋找鄒路,找來找去,並不見半個蹤影。那鄒路已偷得幾錠銀子,正自歡喜,來到店中,也不見涵菱,問及旁人,皆不知曉,於是出街尋找涵菱。兩兄妹你找我,我找你,往來店中幾回,都沒曾碰面過,及夜暮,鄒路正在店中等候涵菱,忽然店中起火,將一家大酒店燒了個精光,人員嘈亂,整夜不散。
鄒路因想:“妹妹找我至夜未歸,莫非她迷了路,找不回原處?否則應還會來這邊,與我會合。如此等她,也是白搭!”鄒路又在觀火人羣中尋找一番,不見涵菱。此時睏乏,便往附近找了一家簡陋客棧,權且住下,打算天明後再回原處等待幾日。這夜涵菱回到酒店,卻見店裡燒起熊熊大火,路上人山人海,也不見鄒路回來,心中認定鄒路外頭出了事,傷心處不免失聲痛哭,當夜便離開了失火酒店,獨自一人旅行。涵菱仍從北而去,勞累時進了酒店,要了吃飲。心中正想如何找到高戚禧。只聽旁邊一桌三人談話,恰巧說起高戚禧。不過說是他殺過什麼人,爲何要殺那些人,他武功如何,人品怎樣,蹤跡何處。涵菱倒暗暗吃驚,憑這口氣,就知高戚禧如何難敵!涵菱正將幾人話語細細聽入耳,忽聞門外一聲叫嚷,一衣着華麗之人進來,向一酒客招呼。那酒客見之,連連作揖問候。兩人言談,涵菱方知二人皆一方知縣,此處相遇,幸逢敘情爾爾。吃喝之間,有說有笑。涵菱嫉火正旺,膳畢,走向所憎之貪官,各人就兩耳刮。兩知縣莫名其妙的捱了巴掌,嗔望涵菱,又羞又惱,驚異不已。涵菱變本加厲,繡腿一揚,酒桌便翻,杯盤碎飛。兩人頗是震撼,卻不敢動犯涵菱。涵菱氣恨已泄,只負傲而去。行往峨眉,找到高家莊。打聽妥畢,仔細觀高涼翼一家,似不見有武藝者,想是高戚禧不在。遂走入舍裡,問道:“請問高戚禧在此麼?”高涼翼道:“姑娘找他何事?如不說明白,恕不相告!”涵菱道:“我從江南趕來,他救我一家性命,是我大恩人,特意來致謝!父兄在後頭,隨後趕到。我先來打聽。”高涼翼道:“如此說來,姑娘非要見他不可了!不知你願在此等他,還是去找他?”涵菱道:“要等幾個月麼?我還是親自去找他罷!”高涼翼因想:“仁兒在外面的事,我不太知曉,不知這位姑娘之言是真是假!仁兒是不是她恩人?難說她爲報仇而來,我若實情相告,卻對仁兒沒好處。我還是將這姑娘騙住,等仁兒來見識她。”高涼翼道:“他只告訴過我定居劍門,至於詳址,我也不太知曉。你是否去劍門找他呢?”涵菱因想:“高戚禧四海有名,如今隱居劍門,自然與世寡合,別人必不知曉他,我獨身前去,地方之大,無從打聽,恐難找到。不如權住此處,慢慢計較。”涵菱住了一段日子,盤算高戚禧快要回來,悄然而離,隱窺其中動靜。高涼翼忽見涵菱不在,也是怪疑驚慌。不久高戚禧回來,高涼翼俱實相告高戚禧。高戚禧料定仇人上門,禍災臨身,便對高涼翼道:“不用怕。若那女子再來找你們,你只對她如實告訴我的住所,我會恭候她。她要找的人是我,有事我一人擔當,與你們無干。”高涼翼道:“這對你豈不太危險了?”高戚禧擺手道:“乾爹放心,我自有對付她的法子,否則她狗急跳牆,卻對你們不利!”高戚禧住了幾日,便離往劍閣。涵菱察見高戚禧動身啓程,也尾隨跟去。行了一程,高戚禧早知覺,於一空曠無人之處喊喚:“小姑娘,有事要找我高戚禧麼?何不現身相見,就此了斷呢?”涵菱聞聽,久久不出。高戚禧長笑一聲,只顧前馳。夜晚留宿,涵菱進房行刺,發了數鏢。哪知高戚禧早有防範,被褥一掀,飛鏢落地。涵菱緊刺幾劍,皆未刺中。打鬥一會,涵菱漸覺不敵,越窗而走。高戚禧也不去追,覆上牀入睡。涵菱一路跟隨至劍閣,認清住所。
卻說那日鄒路原處等了幾日,沒有等到涵菱,心中灰涼,也獨自往北而去,行至一密林,隱聞前方有殺鬥之聲,鄒路頗感驚奇,潛行其處,但見三人和幾匪徒打鬥。路邊幾個行人,帶着包物。原來是一夥匪徒打劫。讓這三人撞遇,出手救解。但那三人身手不佳,似乎敵不住十數個土匪。行人也是不敢亂走,生怕受傷。鄒路見勢不妙,跳出叢木,相助三人。鄒路拳腳頗精,不費工夫,就將衆匪擊散。大家才得以解脫。行人稱謝離去。三人也是千恩萬謝。幾人各道姓名。原來是鄭清輝與鄭谷、鄭保三人,三人離了家鄉,遊蕩到此。鄒路問道:“列位爲何至此?”鄭清輝道:“我是找舅舅來的。他在天柱山,我們正往那處。兄弟爲何來此?”鄒路道:“我是找仇人來的。原兄妹二人一起伴行,無奈因錯失散,只得一人獨行至此。不知三位兄弟曾見到一位風塵姑娘否?我妹青裝兩辮,佩長劍,很易辨認的。”三人皆搖頭。清輝道:“難怪你有這麼好的武藝,卻是尋仇之人,你仇人姓甚名誰?說出來,或許我們認識他,也可幫你。”鄒路思忖:“高戚禧聲名顯赫,我若說來,只怕這三位兄弟早認識,對他敬重得緊,他們豈會幫我?”便說道:“哦,我那仇人雖有武藝,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不足說出與大家聽!”清輝道:“鄒兄弟武藝勝得了他麼?可要我們幫你什麼?我們都是知恩圖報的人。”鄒路道:“縱使武藝不如,我也要去殺他。明殺不了便暗殺,只要能將他置於死地,怨不得不擇手段!三位兄弟這般情義,在下先行謝過。以後要用得着三位兄弟的地方,在下定會開口請求。”清輝嘆息一聲道:“若我恩人高戚禧、高大俠在此就好了,將你冤仇訴與他聽,求他幫你報仇,定不是難事。不管何人,他殺人是易如反掌。”鄒路暗自吃驚。這三人果然與高戚禧相識,又有恩情,好在自己當先慎重思慮,沒有說出實情!也想:“高戚禧雖是他恩人,卻是我仇人,趁他們還不知道我的事,我該好好利用這三人,或許有益我的大仇。”鄒路自笑一聲道:“人人都說高戚禧行事多俠義。我看他是殺人狂,肆意胡爲,他一定會遭報應的!”清輝道:“這你就不對了,高戚禧親手救過我們,有過交情,還不知其人若何?非兄弟你所言。”鄒路道:“恕我失言。聽說高戚禧現在回老家了,不再行走江湖。你們可知否?”清輝道:“我也聽說。只在家鄉,我們與他有緣見過一面,以後並不曾相遇過,故一直無他消息。他的事蹟,都是道聽途說而已。”鄒路有些失落,又問:“你找你舅舅何事?你舅舅在天柱山作甚?”清輝道:“不瞞兄弟,我舅舅在家鄉打死了人,逃亡在外,如今在天柱山。我正想他,故一同二位友人尋去,順便出來走走世界。舅舅信中說,他在外面結交了八位兄弟,一起奔向天柱山。天柱山的齊天派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他總算有個好靠山。”鄒路聽罷,因想:“他舅舅竟上了天柱山,這麼大的一個幫派,普天之下,也寥寥無幾!我若和這三人同去天柱山。和清輝的舅舅串熟,自然和他的八位兄弟串熟了,如他們得勢,那我喚人殺高戚禧並非難事了!”又問道:“你舅舅可是學武的人?他們在天柱山混得怎樣?”清輝道:“我舅舅武藝精深,他的八位兄弟,也個個武藝非凡。他們在天柱山已有幾年,大都做了頭目,小者卒長、總隊,大者堂主、主事。”鄒路不免歡喜,更覺復仇有望,交熟這些人後,就不怕大事不了!對清輝道:“你們去天柱山,我也去天柱山。和你們一起,依附你舅和他兄弟,是件好事!難說我的大仇要從這裡報得。”清輝道:“兄弟說得極是。大家都是外出之人,本該相互照應。我原對你說過,我們是知恩圖報的人,兄弟若有難處,只管對我開口,轉訴知我舅,只要辦得到的,他定會幫助。”鄒路不住稱謝,大家一同上路。
已天黑,幾人來至一城鎮。城口一家客棧,鄭清輝指前方道:“前面一家客棧,我們也累了,就到那裡住下罷!”幾人進店,卻見一個女人坐在店中,頗是妖豔。清輝道:“這位大嬸,這可是你家店麼?我們要些飯菜吃用,還要幾間房。”那女人只望了四人一眼,只顧嗑瓜子。鄒路按捺不住,問道:“嘿,我們問你呢?做不做生意?如不做生意,你只吭個聲,我們到別處去。何不說話?”那女人瓜殼一吐,呸一聲道:“小子,剛纔如何叫我?我比你們大多少?是被稱做‘大嬸’的?我有那麼老麼?”清輝聽罷,歉道:“恕我失言,該喚‘大嫂’纔對,大嫂的確不比我們大多少!”女人忽笑道:“這纔對呀!你們要往何處去呀?哪裡來的?”清輝道:“我們是從南方來的,往天柱山去。”女人道:“天柱山吶?遠着呢。你們且等,我去弄飯菜來。”說着,笑如銀鈴,往裡邊去了。少時,飯菜已好,女人一一端來,道:“你們好好享用,裡邊有房,吃後就在這裡過夜,我不會多收你們銀子。”鄒路又問:“店中只你一人?沒有男人麼?”女人見是鄒路問話,忽厲嫌起來道:“什麼混帳話!我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守得了如此有客緣的好店?又怎會沒男人?難道在這裡白白讓人欺負去?”
停略一陣,柔和起來,轉頭對清輝三人道:“店中幾個男人,我的老公,幾個當僕的,都出去了,一些時候就會回來。”說罷,又坐一邊嗑瓜子,安安靜靜。鄒路不時瞥那女人,女人也就往四人中瞧上幾眼。鄒路見女人看來,慌將頭低下,假裝用心吃喝,心裡總覺得這女人怪里怪氣。女人見四人吃喝畢,起身領將各房。及女人離開,鄒路來至鄭清輝房中,悄聲道:“鄭兄弟,我總覺得這地方險怪,宿在此處,可否平安?”鄭清輝問道:“有何怪處?”鄒路道:“那女人本身就怪,我看她精神利索,非等閒婦人,倒像會武之人。況一個店家,只有女人,不見男人,如此還不怪麼?”清輝道:“鄒兄多慮了吧?”鄒路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清輝道:“鄒兄想如何?此正黑夜,莫非另投別處不成?”鄒路嘆息一聲道:“罷了。兄弟千萬將東西放好,晚上警覺一些便是!”清輝點頭。鄒路道:“我去鄭谷、鄭保跟前說一聲。”說罷,又往鄭谷、鄭保那邊去,一樣叮囑。鄒路進房入睡,閤眼想事。若往常,鄒路睡前總想一陣子女人,自打調戲知縣之女後,便對女人沒好感,覺得女人不是好東西。如今一心想怎樣報仇,怎樣找到妹妹。一日勞累,不覺沉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被一陣聲響攪醒。鄒路大驚,黑暗之中,只見兩人正從牀頭摸取包裹。房門敞開,原來兩個盜賊早已開門進來。盜賊已拿到包裹,便往外奔。鄒路截止,相互打鬥。鄒路身手雖佳,而兩盜賊亦非等閒,未交幾合,竟讓兩盜賊抽身逃走。鄒路尚在急嘆,忽聽鄭谷、鄭保二人大聲叫喊。鄒路望向隔房,又見兩盜賊出門而逃。兩兄弟追到門外,見到鄒路,道:“鄒兄弟,我們遇上盜賊了,讓他們拿着包物跑了。”鄒路道:“我的包也被盜了。”三人只有驚慌。鄭保道:“我們到清輝房中看看,不知他東西在否?或許也失竊了?”三人走到清輝房前,只見房門半開,也有盜賊來過,只是房中安靜,清輝仍在沉睡。三人亮燈,喚醒鄭清輝。清輝好不容易睜開眼,還是睡眼朦朧。鄒路道:“鄭兄弟,我們失竊了,看看你的東西在否?”清輝愣了半晌,始才驚醒,慌忙翻搜包物,果然不在。三人皆感蹊蹺,這三路盜賊似乎出自一夥,且動作貫熟快便,更像熟習房中佈置,早先知道私物。鄒路道:“這定是那女人早先安排的,你們相信麼?”大家細想,始感慌懼,大受矇騙。一早起來,圍坐酒桌邊,等候女掌櫃出來。足過了半時辰,才見女人懶懶起來,見到四人,故作嬌媚道:“四位這麼早就起了?”一面說,一面開門。鄭清輝道:“掌櫃,昨夜我們都失竊了,你沒聽見麼?”女人驚呼一聲道:“失竊?我沒聽見呀!”清輝道:“鄭谷、鄭保二位兄弟喊叫了半夜,你沒聽見麼?”女人埋怨道:“嘿,我昨夜睡得死豬一般,實在沒聽見。若是聽見,我定會起來幫你們喊抓賊。只怪我昨夜沒早先告訴你們,我們這裡呀,賊多着呢!你們的銀子也被偷了吧?哎呀,你們沒錢,怎付我的帳啊?這不苦了你們,又苦了我麼?那幫兔崽子、烏龜王八,不得好死的……”女人喋喋不休,罵個不停。鄒路打斷道:“你店中的男人們昨夜沒回來麼?”女人忽停住,望着鄒路,道:“男人?都回來了!他們還在睡,死豬一般。走了一日的路,做了一日的事,能不累麼?你現在去喊他們,叫都叫不醒呢!”
鄭谷問道:“敢問掌櫃,他們何時回來?我想問問他們碰上大盜沒有?”女人忽大笑道:“何時回來?小兄弟,我只記得我睡着了,他們敲響我的房門,我纔開門。從我房間進來的。什麼時候,我倒沒留意。”又道:“小兄弟們,別怪我說話不客氣。你們的東西被偷走,我也感到惋惜。你們既沒錢,就不能在我店中又吃又喝了。昨夜的吃住錢也就免談。你們還是走罷。人在外頭是非多,以後千萬要小心提防啊!”鄭保道:“掌櫃,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還要在這裡打聽找找,報上官府。錢財之事,我們會想法子償還與你。你不該忍心置人於死地嘛!”女人不屑道:“小兄弟,不是我說喪氣話,你就是在這裡打聽尋找半年,也決計找不出的。報上官府也沒用,一樣查不出頭緒。我說你們還是走罷。”女人嘴上說,埋頭就做自己的事。鄒路拍鄭保手背道:“走罷。”鄭保等人仍在遲疑。鄒路催道:“走罷,走罷。”幾人方纔走開。及在途中,鄒路道:“那家是黑店,乃昨夜投宿之誤!”幾人只有懊悔。心灰氣喪地行了一程,鄒路對三人道:“你們等着,不要亂走,我很快就回來。”清輝問道:“鄒兄弟欲往何處?”鄒路詭笑一聲道:“找些銀子來。”清輝看鄒路遠去,四周觀望一陣,附近恰有一所青樓,頓生主意,對鄭谷、鄭保道:“我們去青樓裡邊弄些銀子來。”鄭谷問道:“怎個弄法?兄弟有甚高見,快講來。”清輝道:“高見沒有。只是兩位兄弟有無這個膽?”鄭穀道:“我跟兄弟這麼多年,做過多少事?打過多少架?也不缺乏膽氣。兄弟只管講來,只要兄弟能做的,我二人必定跟着去做。”清輝道:“那好,我們去青樓裡邊搶些銀子來,蒙着面,事後將人打暈,出來扯了面罩,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誰認得出我們?”二人聽罷,說幹就幹,手一揮,就往裡面跑。清輝推開一間房,將門關緊。裡面睡了一男一女,清輝看準男的,一拳下去,打在頭額上,客人頓時暈了。抽出短刀,往女人面前一晃,喝道:“不要作聲,否則小命不保!”女人着嚇,乖乖的不吭一聲。往衣裳堆裡一陣搜摸,得到幾錠銀子,急開門而出,扯了面罩,在大門口等候鄭谷、鄭保二人。鄭谷還算順利,也弄到銀子。而鄭保一進房,不及動手,裡面兩人早已叫喊起來,鄭保操棍,照着男人後腦,將其擊暈,復欲動手擊女人,哪知女人是個烈貨,未及鄭保抽手,撲向鄭保,往那手腕上咬,將棍咬落,又纏着鄭保大喊大鬧。叫聲驚動青樓的打手,幾打手便往這房跑來,將鄭保拉出,不說一言,只顧亂打。鄭保起先尚招架得住,而幾個彪漢也是身手不俗的人,硬將鄭保打下樓。清輝、鄭谷二人急來救助。別的打手見這邊鬧事,一齊趕來,怒打三人。人家勢壯力強,三人抵敵不住,只有捱打。此時鄒路回來,路上不見三人,正自疑惑,又見一家門口鬧事,且去看望。正是清輝三人,抱頭蜷身,任由十幾個人亂打。地上血跡斑斑。斷碎的木板,橫七豎八。如此惡打,好不驚心動魄!旁人見了,無不震懾。鄒路憤恨不已,奮力救出三人。那些人也打夠了,見鄒路神勇,漸已緩手。鄒路護住三人,將衆人擊退,喝道:“莫再動手!否則可出人命了。”
打手雖兇惡,但見鄒路武藝不弱,竟且說出不顧死活的話,一時驚愕,無膽再戰,乖乖地立一邊。一將捨命,十將難敵。鄒路終威懾住一夥打手,將三人拉出青樓。見三人傷得不輕,險些喪命,探聽得緣故,又驚又憐道:“三位兄弟何愚之極也!偏逢我不在時,到那些地方去惹是非?他們都是沒良心的勢利人,惹得起麼?”鄒路截住一位老者,問道:“敢問前輩!這城裡哪處有大夫?”老者望了鄒路一眼,又瞧向負傷三人,問道:“你們都是外地人吧?”鄒路道:“我們都是外來的,不明此處風俗,還望前輩指教!”老者道:“剛纔我都看見了。你們也怪可憐的,真不該得罪他們。小兄弟,我告訴你,這地方叫‘雄鬼鎮’,這鎮中人大多是會有武藝的厲害人,從古到今,這地方的人都喜歡武藝,彼此傳教、較量亦是風情。凡外地來的,與此處人交道必謙恭謹讓,日子一久,這裡人才會善待於你。千萬不要與這裡人過不去,否則他們和你較量到底。這地方多有不務正業之戶,坑害外人是繁繁常情。故外人到此,定要提防一萬個心,以免上當受騙,外人又稱此處謂‘鎮鬼雄’,意思是對付這裡人,比鬼王還難。如今這三位兄弟讓他們所傷,須得找一家大夫。我認得一個人,若帶你們去,其必用心治療!卻不知你們信得過我否?”鄒路笑道:“聽老人家一番言語,想必是慈善之人,又豈會像小人一般害弄我等?只管帶我們去便了。”老者笑道:“小兄弟真是有見識的人!來日前程不淺吶!”鄒路道:“不敢。還得多謝前輩關照!請。”老者還禮道:“請。”老者前方引路,四人一路隨去。鄒路問道:“前輩可是此處人麼?”老者道:“我是城外人,在此鎮不遠處,常會來這裡走走。”少時,來至一大夫家舍。經老者講述,大夫果然爲三人仔細醫治。事畢,鄒路付錢道別,離往天柱山。四人銀子短缺,時有忍飢挨餓、風餐露宿。走走停停,找找小活,湊湊錢財,以備再上路。如此磨難,鄭清輝三人尚初次體驗,常唉聲嘆氣,而鄒路不住言語安慰,將三人穩住,但心中無比苦楚。於他而言,一次磨難,更是一次失望,如今他分明感到很累,已怨恨這世界。四人疲憊不堪,趕路之時,忽見一馬篷車從後趕來,鄒路不禁大喜,拉三人直追,就往車上跳。三人見他跳上車,也都明白,一個個往上跳。雖搖擺顛簸,但不比行路勞累。四人總算走運,隨馬車來至天柱山,見到清輝的舅舅易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