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幫慘敗,上下衆員皆低沉喪氣。於行童自是心痛。樑解淦、樑志承見兄弟死了,誓要報仇雪恨,手刃李平度,請允於行童,他們兄弟要親征同盟。行童不依,認爲全幫還須整頓,養復元氣。樑解淦不免有慍急之意。行童見樑解淦似懷不滿,心中且煩,罵道:“你懂什麼?整日只知鬥武鬥狠,不改死性,你這一去恐還會輸!”解淦道:“幫主不信我兄弟二人麼?縱然我無謀慮,而我兄弟莫非也似庸人一般?”行童怒道:“我意已決,休再羅嗦,你二弟之仇遲早會報,我豈非有與他作主之理?”解淦逼迫道:“你怎知我做兄弟的心情?”行童火道:“混帳東西!幫中大業就不如你兄弟情義不成?下去!”解淦還待要說,行童只是喝罵。解淦憤懣難忍,拍案離去。行童氣得眼目圓瞪,盯着解淦遠去不止。這邊同盟卻心花怒放,如重見天日,個個鼓舞。因李平度、楊靜建功最大,大家皆稱頌賀贊,奉維英雄。有詩說李平度:素日無露鋒,心胸自遠高。一旦困事臨,方知是天驕!
這日,李天曼來到李平度房間,不見李平度,只有一封書信,道是去夏口,過一段日子後回來。十日後,李平度果然回來。天曼問李平度有甚收穫。李平度道:“樑解淦要打過來了,須告知大空方丈準備迎戰。”天曼問道:“你有無對付之策?還像上次留雁谷燒他一般?”李平度道:“他們吃了虧,豈會再上當?想必路上防備,這次不能在路上打他們主意了。”天曼道:“我知道有你在,紅日幫奈何不了我們!兄弟們都個個把你當天神了。”李平度笑道:“他們不知我有神葫蘆在身!若知道,豈不大失所望?素日敬畏的英雄竟靠外物成名的!”天曼亦笑道:“不可那麼說,事實你殺了兩位首士,難道也靠那葫蘆不成?況且持它上虎山,入虎穴,也是你的膽量!”李平度忽大笑。天曼蹙眉問道:“弟弟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麼?”李平度搖頭道:“不爲這個。我想起一計對付於行童了。”天曼催他快講。李平度道:“所謂假戲真做,無中生有。”天曼饒有興致,叫他說來。李平度近天曼道:“這次我到夏口,聽說了一件可笑事,不知你也信否?”天曼又催他講。李平度道:“我在紅日幫時,曾偷聽於行童手下私講,不是他幫中正事,是於行童的家事。於行童的小兒子很像樑解淦,竟懷疑那小兒子系樑解淦與於夫人的私生子,不知是真是假。”天曼道:“他們又沒親見過,只是無聊生事罷了,說說風流話,解解嘴癢也是有的。”李平度道:“豈不聞無風不起浪?我看他們倆倒挺有緣的。”天曼問道:“你是說樑解淦和於行童的妻子?”李平度道:“不是麼?於行童之妻名黃阜西,你想想他們二人名字有何奇妙之處?”天曼細思,忽抿嘴而笑,罵李平度道:“偏你在他們名字上弄主意,什麼歪點子想不出?”李平度道:“人家名字可是知者能喊的,現擺在眼前,不算是想在細歪之處。一東一西,一夫一婦,何等配緣!而今我想起一計,編成一句話,‘東西夫婦,黃粱一夢’,讓我弟兄們去叫喊,傳訛於行童的小兒子是黃阜西和樑解淦的雜種,教紅日幫中人知曉,傳進於行童耳中,到時他與樑解淦必過不去。大男人最怕自己的女人跟別人好,況他妻子又是個美婦。”天曼道:“此計能成麼?”李平度道:“此本非我一人私造,他紅日幫中正有火星,只等我們去吹燃。正謂空穴來風,木本水源。”兩人說話,宋露暉過來道:“信兒,你父親找你。”李平度問:“可知甚事?”宋露暉道:“你父親說,幾位方丈和他商議,要你統率武林弟兄,任管訓之事。”李平度遂同宋露暉來李善稚處。果正此意。即始,李平度每日教習兵士,兼有幾位前輩指點,軍風較前大變,靈便指揮。一日,李平度要領人去夏口,與紅日幫交戰。大空問他原故。李平度道:“此去並非真戰,醉翁之意不在酒,攻心爲上,若能使紅日幫人心渙散,再好不過!而今一去,正爲此意。”大空道:“所作所爲,遵李公子便!”李平度答應下去,領數萬人奔赴夏口。安頓妥必,向紅日幫叫囂,挑釁較量武藝。李平度深不露形,知梁氏兄弟恨他入骨,怕真戰起來!李平度又安置一些弟兄旁邊叫罵,說說笑笑,無所不談。並羞辱上次樑江冠之死,樑解淦等遭受火困!後讓武士講原先教說之言,什麼於行童的小兒是黃阜西與樑解淦的私生子,東西夫婦,黃粱一夢,樑解淦有越主之心。那些紅日勇士一聽此話,亦覺驚異,原本也說樑解淦與黃阜西的豔事,同盟緣何會說?莫非此事不假,千準萬確,人人都能看出?勇士們一窩蜂的說開了。行童亦聽到同盟的污言穢語,真是火冒三丈、怒髮衝冠。同盟武士眼前並無多少人,李平度早將大部人馬安頓在後,不過是護衛安全逃離,有恐紅日幫因仇而狂,肆意殺人。紅日幫衆人都認爲同盟勝後狂妄,有意來羞辱紅日幫,不知李平度險計。行童聽同盟後又羞辱自己,遂命人追殺那些武士。同盟武士見兵馬壓來,早逃之夭夭。妙計既成,李平度領人回欒城。後望紅日幫那邊好戲就是。
卻說同盟在紅日幫中一鬧,使於行童一直不樂,心中醋意大盛,疑神疑鬼。偶聽底下勇士也私說那事,更是坐臥不安,寢食不寧。默唸自己以前忙於幫中大事,不曾留意家事,疏忽大意。越想越不是滋味,遂找到小兒子,捧在面前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打量時不禁皺起眉頭,那臉蛋兒倒有七分像樑解淦。又暗罵自己,以前爲何沒曾留意到!若這孩子真是樑解淦的,當即會一掌劈死這小雜種。行童放下兒子,欲去找黃阜西,當面問問她,要她口吐真言。找到黃阜西時,於夫人正和幾位婦人洗衣服。於是躲在一邊,聽她們講話。只聽說論樑解淦,道他如何高大,如何勇武,如何出衆。於行童未聽多久,忍耐不住,氣急敗壞地回房,一肚子怨恨,專候黃阜西回來。行童讓人備好酒菜,擺列停當,坐在桌旁,一面喝酒,一面等人。時黃阜西回來,行童滿臉堆笑,喚道:“夫人歇歇,哪兒去了?”黃阜西道:“河邊洗衣裳!”行童道:“何用你去操心?只叫丫鬟做罷了。”黃阜西道:“閒着沒事,自己乾乾活,倒可消遣消遣,不像你整日忙個不停,缺使用丫鬟夥計不成的。”行童一聽,卻頗不悅。讓黃氏坐對面,沉吟片時,問道:“我與夫人相處二十多年,你說我待你如何?”阜西且驚,反問道:“夫君何出此言?自我隨了你,你哪日不對我愛護有加?”行童又問:“夫人認爲我對手下若何呢?”黃阜西道:“手下得寵,全在夫君培植之勞。”行童冷笑道:“恐則有人慾壑難填、得隴望蜀,有越主之心啊!”黃阜西又驚訝,且問:“莫非有誰對夫君不忠?”行童不答,只道:“我愛夫人至於未納姬妾,一片赤心,不敢有過不敬之處,夫人可知?”黃阜西道:“奴家怎不明白?只是你今日說話蹊蹺,好生教我不解!夫君有隱言之處,不妨直說?”於行童笑道:“哪有甚事?不過偶感人生短促,難免有消興之言,夫人不要見怪。”黃阜西認爲他爲幫中之事操心,過於勞累。勸道:“你太累了,想得太多,吃完酒,好生在牀上歇着罷!須注重好自己的身體纔是。”於行童不答,只顧喝酒,酒畢自顧睡去。
已幾日,樑解淦及幾位首士領着紅日兵,正待搗往欒城。大軍未到欒城,於行童傳信來,讓樑解淦回去。幫主有事叫他,且是在驚鄉樓等着。樑解淦只好回去。來到驚鄉樓時,行童早已擺好了酒宴等待。樑解淦見了於行童,問有何事。行童道:“而今我紅日幫直赴欒城,與同盟一決雌雄之際,全靠你幾位定奪。再則我想及過去罵你之言,悔之不迭。故安下酒宴,特讓你回來,一則向你謝罪,二則把我託祝之言帶給幾位兄弟,好讓他們旗開得勝。”說着,拿起一杯酒要敬解淦,解淦毫無疑慮,捧杯而飲。及吃了一些菜,猛覺腹中作痛,遂捂着肚子大聲叫嚷。行童遂讓幾位旁人捂住其口,以免讓人覺曉。解淦方纔明白於行童想害他,不由滿心委屈。惱怒之下,將人打走,責問行童:“幫主爲何害我?”於行童道:“我且問你,你做過何事?對我是否忠心?”解淦道:“我一片赤心跟着幫主,幫主卻疑我心懷不軌!莫非何人進讒,與我過不去?此乃幫中不幸事啊……”話未完,軟在地上,一命嗚呼。正是:人中呂布陷奸毒,昔負天挺一載伏。贏得英聲廣衆傳,短身換來事刀俎。行童嘆了一聲,讓人把樑解淦裝入布袋,離了驚鄉樓。可憐樑解淦,死得不明不白,在閻王殿下做了個冤鬼。卻說楊荔灣、樑志承、張效霏等人已到欒城,總不見樑解淦回來,皆感急慮,大軍在外,不可耽誤時日,樑解淦原乃此戰總頭,只須他來方可定奪戰事,現一個信兒未到,故只得安頓全軍,等候消息。此時同盟已知紅日幫來至欒城,大戰在即,讓人心焚。大空等人正商議應戰。李平度也想不出萬全之策,回來想得胡亂,隨意拿幾本書翻閱,忽看到田單火牛破燕一章,心裡一亮,何不依樣畫葫蘆,而今也來個火牛破敵,難說牛到功成,再現前古奇觀。想到做到,李平度命人城外購牛。半日,數百牛已買到。李平度又遣人打聽紅日幫駐所。沒費多少功夫,探者歸,將紅日幫駐留情景,明明白白地回李平度。李平度籌算已定,即向大空等人說明,衆人皆不反對,只由着李平度做。當日李平度安排戰情,只等夜幕來臨。
子時,李平度帶人,將牛拉出城外。牛頭綁尖刀,牛尾及牛身拖蘆葦。及隊伍將近紅日幫,李平度又命人將後面武士招來。少時,數千武士趕至。又有人回去拉兵馬來,作援戰之備。李平度等人將蘆葦澆上油,放火點燃。衆牛驚嚇,往前亂竄。似火牛一般,在紅日幫陣營中竄來跳去。火燒在衆人身上,紅日勇士大亂,營陣被衝得七零八散,到處有火球閃動,夾雜哭叫嘶吼,好不驚心動魄!直至火牛漸息,牛兒傷亡,李平度號令衆武士掩殺,紅日幫亂上添亂,武士砍伐無阻。此時同盟兵馬過來,打得紅日幫潰不成軍,倉惶而逃。因樑解淦未回,大家已商議,推楊荔灣代指揮,楊荔灣見紅日幫已敗,遂令全軍奮力逃脫。紅日幫讓同盟追殺一陣,總算逃至夏口。於行童見見楊荔灣大敗而歸,滿腔怒火,苛責半日。責怪沒有儘早定出指揮,貽誤戰機。又罵楊荔灣飯桶一個,不該逃跑,本應與同盟一決生死。大家問怎麼不見樑解淦,於行童騙道:“樑兄弟並未回來,我猜有意外事,莫不是讓同盟知曉?半路暗殺他?”於行童最厭楊荔灣,認爲他給紅日幫丟盡了臉,損失不可估量,一惱之下,彈去了他首士職位。因此全幫非但爲敗戰恐慌,更爲樑解淦蹤影不見而驚奇。樑志承前些日子死了二哥,而今又“走”了大哥,心中更是悲痛,整日委瑣不振,喪魂落魄。
這晚,於行童燈下悶坐。發呆時,見門外有幾人走來。原來是兩個丫鬟扶着趙來義來見於行童。行童一見來義,非常高興,慌忙叫座。又問:“兄弟近日病體可有好轉?”來義坐下,回道:“有勞幫主懸心,恐怕我這病是沒法好了。”於行童道:“兄弟莫說消興話,要相信自己能挺過去纔是。平日須注重身體,不可太過操勞,有兄弟這等人,實我紅日幫之幸。”來義道:“幫主過獎!幫主說這些話,原該是說自己的。”行童長嘆一聲道:“與我最相親人,莫過於兄弟你啊!”趙來義道:“臥塌之際,忽聞兵馬敗歸,猶臘月寒冰侵心,耐不住要見幫主耳!”行童聽了此言,肝火又來,切齒道:“都是楊荔灣那些飯桶葬送的,他們簡直毀了紅日幫!”來義道:“幫主莫生氣,若論起來,他們也無大錯……”行童聽了,忽站起身,打斷其言,叫吼道:“無大錯?一羣懦夫。臨陣逃脫,鼠輩之徒耳!我紅日幫不該有這樣的人。”一串雷鳴,嚇得兩個丫鬟顫抖不已。來義領教慣了於行童這副脾性,見怪不怪,道:“若不是樑解淦幾日音訊不知,耽誤時日,也不致落成這個敗局……唉!好端端的一個人,如何一下子不見了?”來義性命垂危之人,留世不長,說道此處,難免傷感,不禁眼中出淚。行童瞅了瞅來義,將話岔開道:“今時紅日幫,不比當時之紅日幫也!我須得改變勢局,要親自去打同盟,紅日幫是不會輸的!”來義道:“打是遲早要打,但幫主宜該暫歇,養足銳氣纔是。”行童道:“一月之後,若何?”來義道:“不宜,至少三月。”行童不悅,低頭沉思。來義道:“此值紅日幫用人之際,幫主宜復楊荔灣之職,挽回當日責罵樑志承、張效霏、易可文之言,向他們賠禮,方可不失士氣。”行童聽罷,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趙來義復勸,於行童不肯認錯。談至夜深,方纔散去。行童送畢來義,回家室來,路上見幾人摟着酒罈,邊說邊笑,又喝又罵。行童細聽講話,原來都是紅日幫的人。於是走到面前喝道:“深更半夜,不好好歇着,跑到街上胡鬧什麼?明日有無精力做事?”幾人見是行童,嚇得丟下酒罈,一溜煙跑了。於行童頗惱,紅日幫一向紀律肅嚴,如今卻有人不守法紀、人心渙散?豈是敗戰干係?他們不再相信紅日幫神威?一時又覺心涼,意氣灰沉,入家在牀胡思,又不曾入眠。
翌日,行童招來紅日幫首、大士道:“大家在此說說部下紀律如何?”一時無人答言。行童道:“首士高高在上,不會知道的。且問做大士的,卿等身居高位,不知對底下事注意否?”行童點了一位大士,讓他說情況,那大士只回一切如故。行童又點了一位。其言依然。行童聽畢,微笑道:“卿等要說實話,不要騙我!”便又點一位,也說很好。行童忽變臉,起身拍桌,吼道:“別臊人!都是號令千軍萬馬之人,一句實話也不敢說?想不通你們怎樣打贏取勝!”衆人猜他或遇到幫中不景氣事,其心不滿,故今日相問。張效霏見瞞他不過,說道:“幫主既知,我們也不再隱瞞了,不是我們不知道,只怕讓你知道不高興。幫中紀律、人氣大不如前了。”行童聽罷,長嘆一氣,坐下問道:“他們是讓同盟嚇怕了?”張效霏道:“幫中數萬勇士以前跟着我們南征北戰,從未吃過敗仗,如今讓同盟狠創數次,不相信紅日幫所向無敵了。灰心喪氣,自我放任。”行童瞪了他一眼。張效霏低頭,不敢再言。行童問易可文。易可文道:“張首士說的有理。”行童道:“若我帶他們征伐同盟,他們會跟我去麼?”易可文道:“人從而心不願。”行童道:“此話何意?難道他們也不相信我?”易可文道:“不是不相信幫主能勝,他們暫無膽氣出戰。上次好些人讓火燒死,慘不可睹。大家常想到燒死的友伴,做夢都叫友伴的名字。他們說兄弟燒死的時候,還大喊他們救命,想起來都害怕。兩次火燒得實在太兇了。”說罷不住嘆氣。於行童道:“聽說兩次火都是李平度放的,那李平度是何等人物?”易可文道:“好厲害呢!”行童一聽,十分不悅。易可文慌改口道:“哦,李平度雖厲害,若和幫主你比起來,那是星星比月亮,沒的比。”行童才高興。易可文見於行童不生氣了,續道:“那李平度正是李善稚的兒子!”行童道:“這我知道。我是說李平度年紀輕輕,做來的事難讓人相信!”張效霏道:“並不奇怪。李平度自幼在子隱幫長大,酷好武藝,好武者好鬥。他父親也是有識之人,又常在他面前勸導,時勢造人,李平度是從小讓鬥伐影響來的。”行童道:“昨夜我與趙首士談話,我說要親自征伐同盟,他說打是要打,卻需養復銳氣,我想一月之後出征,你們意下如何?”一些人本認爲合情合理,即刻贊同。一些人心無主見隨着附和。一些雖不滿意,出於不作違逆,同樣說好。因此多數人應合於行童之言,那些認爲延長時日的,見許多人同意於行童,無趣出口反對。一月後出征同盟之事就此定下,準備與同盟一決生死。卻說當日李平度火牛破楊荔灣後,同盟大勝,不少人要乘勝再戰,直搗夏口,又有人認爲紅日幫餘力尚存,不可輕易出動,否則前功盡棄。馬原金求問陳修全。修全之意是於行童必不甘失敗,只須等他來戰,無須去找他。
正值於行童籌劃謀慮出征一事,忽聞聽趙來義已逝,猶覺悶天霹靂,不勝悲慼。原來趙來義勤勞,不分晝夜理事,偶受小疾而不覺,如此質體漸垮,積疾成多,終因勞累過度,臥牀不起。行童素愛趙來義,兩人默契,情感篤深,如今趙來義撒手去了,行童如喪手足,兼紅日幫幾次戰敗,心裡本抑有創痛,這無疑是雪上加霜,不禁虎目含淚、哀天怨地、意氣灰沉。在來義靈前坐了三日,猶哭猶笑,咕嘟私語。是時衆人以爲他瘋了,至他離了靈堂,恢復神志,衆才放心。行童命人將來義厚葬,全幫節哀數日,當即討伐同盟,再無耐心等一個月。紅日幫將至欒城,早有同盟兄弟獲知,告訴李平度,李平度傳話各路兵士準備應戰。這裡李平度、大空、齊然、馬原金等人在商討,幾位傳令兵回來,有說遵應行事的,有說仍在沉迷聲色,不甚慌急的。傳令兵陸續回來相報,竟有好些戰頭不聽號令、我行我素。李平度着急,命將各戰頭喊來,楊靜、馬原金等人自覺丟臉。那些戰頭不過是一些華山、天柱山的堂主、總隊,他們見同盟數次打敗紅日幫,醉迷於戰績,認爲勝券在握,擊垮紅日幫事在早晚,若紅日幫再來,也無用擔心。李平度道:“紅日幫將至欒城,必得作好準備。”一堂主道:“我們不是大意,實無須驚慌害怕,明日料理也可,李公子何必小題大作?”李平度壓抑惱怒道:“這如何小題大作了?大戰在即,非彼亡就我亡,萬萬細心謹慎,不可大意。”另一堂主不齒道:“李公子高看於行童了,要相信自己纔是。憚怕敵人而貶低自己,非男子氣魄!”楊掌門怒喝道:“閉嘴!有你這樣對指揮說話的?你們懂甚?盡給我丟臉!還不下去準備?快滾!”幾人才悶氣下了。楊靜嘆道:“豎子不足與謀!”李平度無奈,也不想理喻。馬原金見李平度緘默,慰道:“公子勿慮,你只管將戰事安排妥,我和楊掌門自會說服他們,我們都聽你調遣的!”馬原金、楊靜下去,召集衆屬,一番周折,說罵之下,且勸且威,總算伏齊了衆人。諸位各自安頓下去,領兵各處。少時,紅日兵馬至欒城,遇人相阻,一語不談,見面就打。紅日幫來勢兇猛,同盟漸覺不敵,遂報信與李平度等人。回令是不懈抗擊,拼搏死守。那邊正激戰,李平度、大空、齊然等人急於商討退敵之策。李平度道:“這樣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縱使我們贏,也得不到便宜,還望長輩們有良機妙策來解救戰危!”衆人也都悶着死葫蘆,半日不言語,哪有甚好計策!急了李平度,不住桌旁踱步,好生苦惱!之後霍分開口:“聽聞城外山間有連環洞,進出貫通,我正想利用此洞破於行童。”李平度道:“一個連環洞又如何破於行童?”大空道:“自然在‘連環’二字上作文章,如何破法還看各位高見。”李善稚問:“那連環洞能有多大?若區區小洞,怎能作出文章來?”霍分道:“幫主勿慮,足夠爲備戰之需。”楊靜道:“我等只要誘其入洞,將洞口逐個堵死,只留一個洞口,在洞口處放大火,保證將於行童的人都薰死。”李平度道:“妙,只是怎樣可將洞口堵死?”
大空道:“善哉。此法不妥,太過狠毒了。上次火燒紅日幫,本已過分,還得另想妙策。”楊靜道:“大空大師,此乃我與紅日幫你死我活之際,無毒不丈夫,哪能顧得上許多?”霍分道:“正是。我看堵是難堵的,也找不出甚好物事去堵洞口,不如在各洞口處都放火!火線越長越好。”李善稚道:“我們不熟習那個連環洞,須在城中找一位熟習連環洞之人指點,霍兄弟,你趕緊出去打聽打聽,找到合適的人,讓他引導各位弟兄進出連環洞!他要多少銀子都行。”霍分出去,這邊仍在爭討。少時,外面同盟兵士退歸,說抵敵不住紅日幫,戰頭是華山堂主,曾時不顧公事,私自吃喝玩樂,輕薄使命,與李平度諸上級有爭執者。此時輕易敗退,衰喪軍志,戰罪最大。楊靜憤怒已極,往那堂主臉上狠甩了幾耳刮,馬原金急攔住道:“事已至此,打人何益?誠再下令各戰頭千萬抵住,退令不到,不可放懈!只要霍兄弟來,方可另作計議。”楊靜罵道:“以前你不是很有把握制扼紅日幫麼?說什麼他們大勢已去,不堪一擊,現在如何?是你哪根神經作氧,教你不聽指令,吃喝玩樂?”李平度道:“楊掌門,您也甭罵了,我已下令各路人馬死戰死守,我們靜靜心,只等霍伯伯來,讓那位兄長歇息罷,叫他自己好好反悟。”那堂主含恨含氣的下了。楊靜餘怒未消,一旁粗喘。衆人懸心未落,又有兩個總隊先後敗歸,一個天柱的,一個華山的。驚得衆掌門大眼瞪小眼,好久沒聲色。下面兩人猴樣似的等待發落,冷不妨馬原金和楊靜氣急敗壞跑來破口大罵,嚇得兩人收頭縮頸,灰溜溜的逃。衆人苦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懲罰。暗嘲輕易低估敵人,因人成事是無知的。那邊同盟接連敗退,紅日幫氣勢大增,攻無不克,同盟被迫退入本部。此時霍分未回,紅日幫就要打來,齊然道:“情況緊急,諸位務必儘早離開,至於霍施主何時回來,我與大空在此等他,卿等只可定出一個逃離方位,好讓我們能尋到你們。”李平度叫人拿來地圖,劃出逃離路線。大空另要了一張,依然劃好,放於身上。衆掌門領部下逃了,大空、齊然藏了起來。頓飯時,紅日幫已到,往前去追同盟。足有半時辰,霍分才領着一干人到來,大空、齊然見了,方現身相見,將同盟敗退一事細細說了。霍分道:“我去過那個連環洞,當地人稱謂‘羣龍共舞’,我身邊這些對那連環洞頗熟習,進出自如,全洞大小有二十三口,諸洞口已鋪好乾柴,只等紅日幫入洞。”齊然道:“還是霍施主想得周到,若等到聯絡衆兄弟後再鋪設燃物,豈不貽誤戰機?”大空道:“極是。雙方交戰,爭取時辰是最緊要的。霍施主此舉,可謂洞明矣!”說罷,衆位馳追前方人馬。追到同盟時,大軍已行數十里。同盟前面跑,紅日幫後面苦追不捨。此值夜深,雙方舉着火把,猶兩頭火龍追逐。
同盟轉向城外逃,紅日幫亦跟追向城外。同盟來到連環洞時,見有好些人舉着火把,洞前站列,似等待何事。霍分於衆掌門道:“此些人乃我冒夜喚買來的壯丁,他們收集柴物,鋪放洞間,許已做好,只等我們來。”霍分過去問道:“你們都幹好了?”衆人道:“回報大爺,全都鋪設好了。依您吩咐,柴厚過膝,半里長線。”霍分道:“甚好。”又於大空道:“方丈,請點派一支兄弟吹滅火把,伏於此洞近,紅日幫進洞後,聽見箭響,此爲信號,即往洞口放火箭!”大空點派了千人埋伏於洞口,其餘大部舉火入洞,踏過膝厚的乾柴,直進洞深。裡面幾個支洞,大空吩咐衆人分開,只留一支隊伍舉火,以此引誘紅日幫。其餘熄滅火把,於另些洞口出去,如此支洞內有支洞,同盟照樣分開,始終留一支人舉火。少時,紅日幫入洞,盯着舉火的同盟,沒頭沒腦的就追。一大士見洞口鋪有乾草,又見衆兄弟舉着火把,忽神經過敏,大喊不好。於行童責他叫甚。那大士本是讓同盟的大火燒怕的,說是若同盟又放火,那該如何?於行童聽了,驚愣一會,遂又不放心上,道:“同盟都已走到裡邊了,怎能放火燒我?就算洞內全是燃物,他們逃到哪,我們追到哪,豈單燒着我們?同盟不也要陪了命麼?許是一些農夫村民收集的柴木,遇上了雨天氣,一時不便運回,丟放在此洞裡,等些日子弄走也未可知。我們不管別的,快快追上同盟要緊,小心將火碰着乾柴!”紅日幫順着前面的火隊追,忽見了好些支洞,不免詫異驚慌,這洞穴怎會洞內有洞?一些人總覺得此洞奇怪,又有人提說於行童,離開此洞。於行童求勝心切,並未想到此是同盟詭計,沒聽納這決定命運的主意,依然一意孤行,輕冒往前追着同盟。起先同盟行速較緩,紅日幫似能跟上,雙方相隔三裡之許,紅日幫卻萬難縮進一尺,永差那一截路途。眼看同盟出洞,他們忽掉頭,往洞裡射來火箭,頃刻,洞口一片火海。
這邊洞口亦鋪有柴物!於行童大喊不好,始知中了同盟圈套,下令全幫回撤。當時紅日幫見支洞甚多,防怕難回,沿途劃了許多記號。如今順着記號便可找到迴路。紅日幫倒費周折,來到原處,哪知這邊也是火海,急慌了於行童,嚇得面如土色。又想從另處洞口逃出。衆人跑來跑去,長腿跑成了短腿,來到哪處洞口,哪處都有火。於行童暗想完了,紅日幫上上下下數萬人,今日定死在此鬼洞裡!少時,洞裡濃煙滾滾,灼熱難熬,紅日幫衆人不住掩口咳嗽。外面卻有同盟人員譁聲笑語,辱嘲謾罵。於行童又羞又氣,又急又怕。一大士領着人,欲衝出洞口,還未出一半火線,已熬受不住,大聲尖叫,身上早讓火粘住了,出也不能,回也猶難,活生生被燒困在火海中,爾後叫聲隱沒,化爲灰燼。於行童一邊看傻了,其驚怖之狀,平生未見,想前兩次本幫遭燒時,其況類於此吧!怨不得勇士常做噩夢,不敢出戰,手下的苦處,做幫主的並非體諒得到!那邊同盟不住地往洞裡投火,漸聞叫喊哭咳之聲,皆知紅日幫已是甕中之鱉,一個個要見閻王!大空、齊然等人卻安心不下,唸佛不斷。如此狠燒實難忍受!幾位方丈一陣說議,決意放於行童一條生路,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大空暗自命人斷滅一處火路,同盟兵士停下投火,大火漸滅。幾位方丈領人進洞,深進腹內,漸見橫七豎八的屍體,再往深處,屍身漸多,還有縮靠在牆壁的,半死不活。於行童的命算是牢硬,與其餘有幸的將士依然活着!已是污頭垢面,氣喘如牛。紅日幫衆人見到同盟,以爲是趁勢剿殺他們,如見鬼煞,提兵相見。大空苦笑道:“現我若殺爾等,易如反掌耳。無須驚慌,我只有話與你幫主一談。”衆人方纔避開。於行童走出,極是狼狽。此時大家喘氣暢通,不比當時薰悶,也知同盟開了火關。於行童見大空道:“我落此境地,何有話說?要殺要剮,請遵便!”大空道:“此洞無火,引爾等逃離,實乃蒼天不忍亡爾,誠入納血訓,放下屠刀。早在同盟圍龍洞山時,我就告知你,不可小覷同盟,到時悔之將晚,以現今之情,果應其言。你還說我若將你擊敗,你願隨我出家做和尚,你真肯入佛門否?”於行童道:“事已至此,何悔之有?只求一死,就當我以前說話一文不值。你佛界中人,該知救苦救難是你分內事,我死無關,但若這些兄弟能求得性命,你功德莫大,就代紅日幫謝你了!如今天要亡我,無話可說矣,唯想不通的,以前你們是如何贏我的?”齊然冷笑道:“好笑,堂堂紅日幫幫主,竟會說些一文不值、出爾反爾的話,你還有臉面苟活於世?你不感到害臊?你以爲同盟真的不是你對手?你說天亡紅日幫不過搪塞而已,你到死都不肯認輸,真可恨可悲。”大空道:“於施主,此次慘敗,實乃你昔日罪因所致,惡有惡報,望你想通此話,我們不會殺你,你們都回去罷!往後不要爲非作歹!”於行童萬沒想到同盟對他寬恕如此,轉憂爲喜,將信將疑,悄溜溜地帶人出洞,見四周無人,方捨命逃回夏口。
紅日幫回到夏口,已是驚弓之鳥。衆人皆知,如今之紅日幫,不比昔日,強盛的勢容一去不返。於行童思緒萬千,迷葬於失敗的苦海,夜晚常醒於惡夢。他並不相信同盟真會寬恕紅日幫,還擔心同盟再來打。而他自己也是不甘心失敗的,只要可能,還要捲土重來。默唸自己當年叱吒風雲、所向披靡,如何一下子就敗得一塌糊塗?是自己老了?才能衰減了?黃阜西倚在於行童懷裡,深察到他心裡的恐慌脆弱。她同情丈夫,於行童的命運便是她的命運,她何嘗不像於行童一樣害怕?於行童荒野迷路,黃阜西又何嘗不隨波逐流?她牢牢地摟着於行童,似乎能安撫他的傷痛。行童回頭問道:“夫人,我是否真的老了?”黃阜西一陣遲疑,道:“人老不礙創業,常言‘老當益壯’,況且你還不老。哪能保證得常勝不敗呢?你可千萬頂住,相信自己纔對呀!”兩人靜了一會。行童下牀,欲出外散心。黃阜西拿了長袍,輕跟身後。屋外不住有巡夜人隊往來。四周也站了許多勇士,正喝酒喧譁。巡夜的見有人不回屋歇息,便大聲喝罵。未出兩句,那些人即以牙還牙,爭先恐後罵巡夜的。雙方脣槍舌劍,性情暴烈者要出手打人,一夥人正動手動腳,好在一個伶牙俐齒的勇士跑到大人面前告狀,幾位小士趕來,奮力扯開,難免對他們雷鳴海嘯。起先喝酒的還不言語,剛罵了幾句,那些人怎又忍受得住?鐵漢似的不服,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和大人犯起口角。紅日幫的紀法一直肅嚴,少有屬下與上官口角,自近來捱打,衆人的厭惡初見端倪,愈演愈烈,致有今夜事情。做頭領的看不慣手下無禮,便要動手揍人。那些勇士更不服,罵他們不過區區小士,芝麻大的官。一小士尤惱怒,揪住一個叫囂的勇士,狠狠的就幾耳刮。勇士還想無法無天的反抗,豈奈人家拳打腳踢?地位本不及,勇士只得啞巴吃黃連,有苦說弗出,眼中滲淚。行童遠處看着,無非更增心酸,默嘆一氣,別處去了。隱又見聚衆幾處,倒抽一口冷氣,底下如此散漫竟全然不知,好像紅日幫要支離破碎。他雖知底下像自己一樣丟失氣魄,還認爲衆人忠心如故,自己在紅日幫仍有威信。止今才覺悟到實在錯了,大家隨時隨地都可能背叛他。又一支人隊走過,一兩個微有職責心的還說一兩句。衆夜客即報以忿言。另幾人且勸:“老兄,可別管那麼多,這樣子又非一兩次,你知道說也無益,何必多費心思?”假裝沒看見,自顧走了。
於行童靠前去。原來都在賭博,三五一夥,猶說猶笑。行童偷偷一旁走過,隱聞有人議及幫中事,不知是好話還是歹話。過去細聽,不過說紅日幫今不如昔,惋慨罷了。忽聞遠處叫喊:“老三,你孃的又犯賭?看我明日罰你。”這邊一人笑道:“哎喲,我老大,你饒了我罷!何必當真?來,小弟陪你玩一把。各弟兄,誰讓我老大玩?”遠處走來三人,方纔那人又道:“瞎了你狗眼,看這位是誰?”一夥賭徒失驚,同聲叫喊:“王大士。”老三道:“屬下該死,沒看出來,辱沒了大士大人,望王大士見諒。”王大士佯罵道:“深更半夜的,還在聚賭?該知幫中法條不允。”另一人道:“嘻嘻!我等愚人是該遭罰,只是天氣悶熱,故出來透氣,也無它法。下次決不敢了。”王大士及兩位小士半忍半怒。此人又道:“蘇小士,你們操心勞累,不如請那位小士和王大士一起來樂一樂!”衆人附和道:“可不是?若我們輸了,我們掏錢,若王大士輸了,我們不得錢。”“不要光顧着辦事,也要爲自己消遣,調調神嘛!”王大士道:“胡說,哪有做大士的和手下一起賭錢的理?簡直破壞綱紀、喪淪幫風。”一勇士道:“王大士的話說哪兒去了?我們哪敢說王大士帶頭違反幫規?嘴上不說,心裡也不敢。只是小的們邀請,玩上兩把,解解悶而已。”王大士不語。衆賭徒再三調唆,王大士半推半就,坐了下來。衆人玩得高興,一人忽嘆道:“哎!有生之年,該痛快就痛快,都什麼時候,還管它幫規不幫規?”另一人回道:“你吃了豹子膽還是神經錯亂?敢說這樣的話,小心腦袋搬家!”那人滿不在乎道:“腦袋搬家就搬家,幫主在這兒不?你叫他殺了我罷,我的命早晚都要送在於行童手裡,我還有甚好怕的?有甚好避諱的?”衆人見他這樣說,也都說於行童的不是,說如何專橫,如何暴戾,如何瘋狂。王大士道:“我知道你們對紅日幫早有不滿,今日如此忿懣,分明心中壓抑久了。其實我們這些做官的何嘗不和你們一樣討厭他?是他斷送了紅日幫的前途,置兄弟們的生死不顧,冷了兄弟們的心。他再不是我們以前的幫主了!”大家也都對於行童失去了信心。紅日幫已走到窮途末路。躲在一邊聽得一清二楚的於行童,心中萬分消沉,欲將幾人殺之而後快!只得忍住,不想再聽。值無力回身之時,見黃阜西在身後,兩手捧袍,眼裡隱淚,月光之下,顯得亮澈悲慼。行童長吁一聲道:“你都聽見了?”黃阜西低頭,輕拭雙眼道:“我們回屋去罷!何必理喻這些!”兩人遂一前一後的回房歇息。
兩人躺下,行童問道:“夫人,還想龍洞山麼?”黃阜西道:“哪能不想?想紅日幫強盛時,山上何等熱鬧!夫君何等雄姿!家人寄紅日幫神威,榮華富貴,不在話下!至今記憶猶新。”行童自笑道:“夫人還想回去否?”黃阜西頗驚,道:“回去?夫君爲何想着回去?莫非你已喪青雲之志,安度餘生了?你不該向同盟認輸,我相信夫君若勵精圖治,不用時日,定東山再起!”行童問道:“你不怕同盟現在打來?”黃阜西道:“打過來?不是說過,同盟諸長老寬恕你了?”行童道:“那是他們的話而已。你如何信得?”阜西道:“難道他們誑你?你不相信?”行童哂笑道:“夫人爲何不想,你都想着東山再起,不肯服輸,他們緣何相信我安分守己?”阜西甚自愧,問道:“上次你困在連環洞時,他們爲何不殺你,反放你生路?”行童輕哂道:“他們不是赦我,只想羞辱我一番罷了。若一時殺我,解不了心頭之恨。只有看着我一敗塗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他們才高興。同盟那一夥狐狸何等狡詐?明知我大勢已去,而故意不殺我,知我奈何不了他們,卻裝出假仁假義的面目,想羞辱我,又想賣天下人的好。什麼名門正派,實比蛇蠍可恨!”阜西道:“如此說來,你重回龍洞山,其意在躲避同盟?”行童點頭。阜西嘆道:“提防一些,還是好啊!”
翌日,於行童召集部屬,遷往龍洞山。照往日情形,擺置一番。此時人人懷念昔日,感傷如今的衰敗。就此暫安下來,不提。卻說那日大空放於行童出洞,回來告知衆人,修行之人且不多言,那華山、天柱及子隱三幫中人極不滿,皆言將於行童捉來,砍了他頭,千刀萬剮,爲傷亡的兄弟報仇雪恨,衆方丈與之分辯,那些堂主、主事就是不依,要親手殺了於行童。若放了他,對不住命喪九泉的弟兄。大空無奈,只得與李善稚、楊靜、馬原金商議,是否將於行童置於死地!楊靜道:“於行童這廝罪惡滔天,原也該死,只是大師的主意尊貴,另有一番道理,常言‘佛法無邊’,大師你寬宏大量,普度衆生,教人憐憫!無奈衆兄弟的心不像你們,恕我華山中人不能遂大師之願!”馬原金苦笑道:“大師你也知道我們這些人才德淺薄,有仇必報,不用和我們一般計較。”大空合什道:“業因有業果,作孽不可活。兩位掌門既不想饒恕於行童,該做該何,遵兩位意願便了!李幫主,你大概也想殺於行童吧?”李善稚道:“佛祖在上。大師,衆人之願不可違!望大師見諒!”齊然道:“既然卿等都有了主張,捉拿於行童不費力氣,我們出家人無趣再留,卿等自去追窮寇罷,我少林與其它佛門弟子都該回去了。”衆方丈皆答應回去。李善稚道:“走不得。大師們的苦心,我們明白。只是那於行童非大師想的聽話,今朝若不擒他,他日必又來犯我。我們不可手軟。我李善稚可以答應諸位大師不殺人,但決不就此罷休。你們莫急着走,別忘了盤山、具匡山還在他們手中,那裡還有敵人,我們先把那兩個山關收來,這些不可缺你們的人手啊!”楊靜道:“不能收盤山和具匡山,若耽擱了時日,於行童逃出了夏口,往後找尋,猶大海撈針,豈不冤枉放了他?”統領劉國安道:“說得是,宜先拿住於行童要緊。”大空道:“我看這樣,去夏口的去夏口,去盤山的去盤山,這干礙不了誰,豈不周全?”衆人也都答應。大空續道:“事已至此,數年風雨止今平息!望江湖從此太平!讓我最後分派,楊靜、李善稚、馬原金三位掌門可帶着自己的兄弟去擒拿於行童,若抓到手,如何處置,隨你們便了。少林、五臺收取盤山,其餘各派收取具匡山。事不宜遲,即刻起身。事成後,各掌門會聚於此,其餘大夥也可安回家派,從此圖享太平。”說畢,大家散去,準備起行。
且說那些出家人來至盤山、具匡山,並不見山上一兵一卒,空蕩蕩的一座山罷了。早在紅日幫圍南宮時,於行童已將北方分兵招至夏口,江南的一些分支,繼南迴兵馬後,隨之北迴。於行童欲專心對付同盟,聚集兵力,不料自己會一敗塗地。衆人見是空山,個個屁顛兒似的樂,精心準備的惡戰,到了眼前卻泡了場空,不必枉送性命,豈不歡乎?於是大家相互道別,各自回去。大空、齊然、本汕、普濟、釋難、法均、仲安諸掌門及一些長老仍回欒城,等候李善稚、楊靜、馬原金三人。那三派人馬來至夏口,尋不着紅日幫蹤影,便知於行童領全幫逃了,同盟處處打聽,紅日幫又此去不遠,才得知其大致去向。於行童狡詐多心,出行不揚,幾路人馬,多向去龍洞山,以此混淆人眼。同盟打聽一陣,已深知於行童用心。他逃離夏口,又不讓人清曉行蹤,分明野心仍在,絕無悔改之意。大家追了一程,之後並不能打聽到行伍跡象,猜測紅日幫又加分散,改了裝束。三位掌門暫止行伍,商議如何追於行童。想來想去,哪能摳出甚鬼主意,乾着急罷了。華山主事胡家曾和李平度共事,對李平度道:“李公子,你的能耐同盟中人盡知,無人不佩服你。想來曾偷入紅日幫,解救武林前輩,多次從紅日幫中獲獵秘信,而此次能否跟得上於行童,非你不能決事啊!”華山堂主朱範道:“李公子可否先去查尋一番?誰不知你神通廣大?此區區小事可難不住你呀!”李平度哂笑道:“多謝前輩誇讚咯!其實你們如此託靠我,有點過實,若旁人這麼說,那是無知,你們卻這樣說話,則另有其意吧?如今紅日幫未除,大家當協力相助,不應有何疑嫉,若內方都不能好好融通,甚有內訌,怎能去打別人?豈不讓人笑話?這道理想必二位都明白。同盟中有用得着我李平度處,李平度固不推卻,只不喜輕薄的口氣。說這些話,原非得已,還望前輩往後多留口舌,免我口吐傷氣之言。”楊靜賠笑道:“李公子莫生氣,我手下有不是,楊靜向你賠罪了,望公子大局爲重,不要理喻此等粗話便是!”馬原金道:“李公子,你就先去探探罷!”李平度回笑道:“我可以重大局,只我一人也是沒用!同盟中要人人以大局爲重。”楊靜諾諾唯是。李平度道:“紅日幫無影無蹤的,怎個找法?我又不是神仙,會算事不成?我看另想它法!”李善稚道:“信兒,兩位掌門都開口說了,你哪能不去?就算找不到於行童,辛苦一趟,還是好的。”李平度道:“父親,不是孩兒不想去,你看毫無頭緒,誰都不知如何……”言未畢,見父親怒目炯炯,李平度無法,只得作別衆人,騎馬往前瞎跑。馬上胡思亂想,萬難定出紅日幫去向。不免泄氣,心中暗罵華山派那兩人。早知他們對我才華功績深懷嫉恨,過去時常與自己違逆,此次兩人如此說話,分明有意給我難堪。若不爲了武林共利、兼礙父親臉色,本公子早和那兩廝翻臉了,當是本公子好得罪的?李平度越想越氣,乾脆不追,停馬進酒家大吃大喝,酒足飯飽後睡個神仙覺,回去只說紅日幫往龍洞山了,如此猜測,他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說了我的意思,該做的已做,看他們拿我怎樣?如此思量,覺得紅日幫回龍洞山倒有幾分可能,難說於行童左不去右不去,偏偏回老窩哩!李平度回來照般說了,李善稚問緣由,李平度胡亂編造一番。衆人頗具狐疑。李善稚問大夥:“我們該否去龍洞山?”馬原金道:“李公子的話,向來喜愛,李公子是不說沒道理話的,龍洞山去得!”楊靜道:“去龍洞山無妨!”說着,人馬走向龍洞山。
於行童剛過幾日安穩日子,哪知同盟又趕到龍洞山。及守山兵士上來報說,於行童驚奇默語:“怪哉!實在怪了。莫非同盟中有神人指點?似乎我每一舉動都讓同盟看在眼裡,曉明心中。想初與同盟幾次交戰,都是讓他們搶先知道行蹤的,到底怎麼一回事?”這裡同盟來到山腳,果然見山上有人。衆人不禁又佩服李平度,認爲他所想所言不可思議。胡家和朱範只有自愧。李平度雖未料讓自己胡說中了,卻暗自偷笑。楊靜道:“當年同盟在此吃盡苦頭,成千上萬弟兄命捐九泉,可謂成驚弓之鳥。此同盟復來,今非昔比!我們打敗於行童是吹灰舉手之勞,大家快能報仇雪恨了!”登時萬人呼應,聲徹九霄,驚天動地。山上紅日幫聽見呼吼,容顏驟變,不寒而慄,都知道只有拼死一搏,再無它路。敵衆我寡,欲想逃來生路,卻是萬難。
向來不怕死的首、大士不免也害怕,想來讓同盟擒住,不知是千刀萬剮還是拋入油鍋!夏東海壯膽對於行童道:“幫主,事已至此,我幫弟兄不足兩萬,他們卻有六、七萬人,我們怎能再打?不如趁早歸降……”行童斷喝道:“降?前些日子他們還說放你生路,而今來戰,豈會放過我們?投降只有送死。”說了,默不作聲。夏東海又道:“幫主,不投降誠可。還有一法,不知可行?當年朝廷剿我們龍洞山時,我幫兄弟邊打邊退,神鬼不覺地從後山逃了,如今我們爲何不逃得?”夏東海說畢,待於行童回覆。哪知行童怒目橫眉,暴跳如雷道:“丈夫生無懼,死無憾,不靠天畏地,哪有這般絮絮叨叨、怯弱怕事的?莫說山下有六、七萬人,就算他們再來六、七萬,我於行童也要血戰到底。我紅日幫中人,都是些熱血豪膽、無堅不摧的好漢!你休羅嗦,我意已定,準備迎戰,他們何時上山,我們就何時奉陪!”夏東海讓行童訓了一頓,強忍怨恨側在一旁。首士聽了於行童這番話,原感驚喜,好似見了往日的幫主,就是這種博大氣概,曾讓紅日幫極盛!卻說一勇士捧來同盟遣來的箭信,只聽裡面雷鳴獅吼,嚇得止立門外,及行童火消怒散,勇士纔敢進門呈上書信。行童問清了,拆開念道:“日近西山危,活捉於行童。再逃追到底,江湖升太平。”行童念罷,又來無明火,將紙箋撕了粉碎,口中喋喋不休,指送信的勇士大喝:“傳話同盟,紅日幫就算山窮水盡,也要和他們打到底。快去,快下去……”勇士見他血眼圓睜,形容可怖,急忙退出,心中驚悸不已,連嘆“瘋子”,搖頭下山。不時,諸頭目散出,夏東海仍忿懣難平,邱冉伯卻看在眼裡,道:“夏老兄,捱了幫主一頓罵而已,我們手下還不是家常便飯?何苦放不開呢?”夏東海道:“邱兄弟是想得開!夏某隻有佩服了。”邱冉伯道:“嗨,兄弟說笑了不是?邱某之意是,你這樣生氣有何用?能換來幫主給你安慰麼?”夏東海道:“如今兵臨山下,卻想不出萬全之策來應付,怎生是好?”邱冉伯道:“還能有甚好計策?幫主不是說了要血戰麼?你也知道他那副脾性,從來不認輸,爲何不識時務在他面前說逃說降的?降是不能降,逃能脫身?山下的那些烏龜王八還不是死跟着你?沒路了,聽天由命罷!”夏東海長嘆。邱冉伯又道:“兄弟去我家喝些酒如何?就是死,也要做個飽鬼呀!”兩人同至邱冉伯家。及酒全菜齊,夏東海笑道:“邱兄弟真會享受,桌上可盡是珍餚哇!想兄弟在盤山時,過慣了皇帝般的日子不是?!”話方落,邱冉伯慌止住夏東海,看看外面,道:“你這話折煞兄弟了,若讓幫主聽去,如何是好?”夏東海收回話言,良久,忽甩下筷子,雙手叉腰,看菜發呆。邱冉伯見狀,問:“兄弟這又爲何?”夏東海乾脆斗膽直說:“不瞞兄弟,我早不想呆在紅日幫了,如今同盟又打來,我們何苦去送死?”一串話,驚得邱冉伯直望夏東海,不動不語。夏東海又道:“邱兄弟,我們兩個何不自謀生路?”良久,邱冉伯拍夏東海肩頭道:“兄弟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兄弟我願與你一道謀事。不知有甚好計策?”夏東海道:“若同盟今日不打,我們可趁今夜逃走。若同盟即日打來,有別的兄弟前面擋殺,我們藏後潛逃便是。”邱冉伯道:“尚好。只是手下不願怎辦?”夏東海道:“這個容易。我知道何人與我密,何人與我疏,心中自有主張。”邱冉伯道:“如此纔好,我照辦。”
夏東海道:“一言爲定。日暮時讓部下在烏龍澗悄聚。事不宜遲,我們儘早下去準備。”說畢,兩人辭別,各自張羅。晌午,行童聚全員在騰日廳前。衆人冒着酷日,聽幫主演說。行童講得汗流浹背,振振有詞,絲毫不覺勞困,大家也讓他的豪言壯語打動了,忘了天氣炎熱。行童這招起了效用!大家消除了顧慮,似乎爲幫捨命無甚可惜處,好像又看見昔日之幫主,看到紅日幫卓越精神。此際磨拳擦掌,準備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會散時,夏東海遇見效霏,夏東海想拉效霏入夥,不便直說,於是請他來家中吃酒。酒至中酣,夏東海見是時機,探問效霏對幫主、幫容幫風之看法。張效霏一向老實巴交,對於行童百般崇拜、忠貞不渝,夏東海並不知他對幫主敬若天神,可靠可信如趙來義。張效霏已半醉,趁酒興說心話道:“如今紅日幫雖不如前,我也不太相信能打敗同盟的六、七萬,但我跟着李幫主毫無怨言,死不足惜。很多人貶斥幫主,說他窮奢極欲,葬送了紅日幫,我聽見了,幫主自己必也聽說過,他們傷了我的心,傷了幫主老人家的心,他們對紅日幫不盡責,一個個自私自利、忘恩負義。”說着,站起身,捧杯飲酒,嘿嘿自笑,又砸杯喪臉道:“我爲於幫主痛心啦!他們爲何不想,沒有於幫主,哪有紅日幫的顯赫聲名?哪有敵人對我們聞風喪膽?哪有我們兄弟飛黃騰達?”又拭淚哭道:“張某今生跟了幫主,無怨無悔,幫興我榮,幫衰我罪。有我張某一日在,保紅日幫一日安寧。”夏東海見他說得心如鐵石,哭哭笑笑,知奈何不了,及用完酒菜,差兩人送效霏回去。效霏爛醉,路上還咕嘟私語。夏東海也不再想拉誰入夥,兩人倒也乾脆,免得人多手雜又費事。這裡同盟早遣人放信給紅日幫。聽聞紅日幫要打到底,此正同盟中人所望,各派都想手刃仇敵,並不滿足紅日幫屈降。李平度擔憂,紅日幫雖在欒城死傷許多,所剩截然上萬,同盟三派不過兩萬餘,就算衆人再驍勇善戰,也無十足把握得勝,而紅日幫向來也不善,楊掌門是否過高自視了?日暮時,同盟上山,打了幾陣炮。炮聲連連之中,紅日幫早有準備,聚集已畢,只待殺下山。於行童看幫中弟兄大有視死如歸者,心中高興,手下終甘效命!但又何嘗不明白?紅日幫也已無路可走!行童望了望身邊人,不見夏、邱二首士,心裡疑惑,遂叫了兩位大士,去喚夏、邱。又見隊伍似乎少些,猜是二人親自糾合部下,隨後至此。少時,兩大士回來,說不在家中。若昔日,他還以爲夏、邱二人搶先赴戰。忽想起夏口時,有將士對他不滿、反叛之情態,轉念生疑,二人可能背叛,臨陣逃脫!此時黃阜西跑來,見了行童,聲淚俱下道:“夫君,要千萬小心啊!若打不過他們,你早回來,我們等你。”行童聽了,難免不悅道:“好了,夫人,你快下去!紅日幫不會輸,我們都是鐵打男兒,哪有逃回之理?”阜西見於行童這等口氣,也無可勸處,只道:“是啊!你們捨生忘死,唯怕有人目無幫主,光想自己,好像不是紅日幫的人哩!”行童問道:“夫人此話何意?你說的是誰?”阜西瞅了瞅人羣,不見邱冉伯,問道:“邱冉伯沒來麼?”行童頗奇,問道:“未來。怎麼?夫人見過他?”阜西道:“之前我還撞見他,與他辨了兩句呢!”於行童問何時何處。阜西遂一五一十的講。
同盟進山前,黃阜西擔憂紅日幫戰敗,便打算好潛逃,收拾細軟,找來兒女,與自己一起逃走。阜西剛叫喚了兒子永康,欲往貞玉廳,山道中忽遇見了邱冉伯。阜西見這裡人跡尚少,問邱冉伯何去,邱冉伯本要去烏龍澗的,也不如實相告,隨便編了謊話哄過了。阜西是個婦人家,心裡記掛丈夫安危,話語又多,見了幫中棟樑,難免囑咐些讓邱冉伯保護好幫主的話。誰知邱冉伯不甚在乎道:“幫主他神通廣大,用不着我們保護吧?”阜西忽感冷落,責問道:“你此話何意?你不保護幫主,什麼人來保護幫主?”邱冉伯道:“不是我不願保護他,你想他何時替我們兄弟們着想過?他注重過紅日幫的未來麼?”阜西罵道:“怎麼沒有?你一派胡言。”邱冉伯道:“你知道他枉送了多少弟兄性命?他只爲了滿足自己。”說罷,揚長而去。阜西氣得顫動不已,自她跟了行童,做了幫主夫人以來,有誰這樣與她說過話?又見過哪個手下對於行童如此不講情義?阜西又叫喊:“邱冉伯,你回來,你把話說明白,幫主何處曾虧待過你?”哪知邱冉伯理也不理,一會便走失暮色中。黃阜西說話,只有於行童一人聽見,別人並不知她說什麼。行童早已明白,猜測邱冉伯並未走遠,即號令全幫速往南退。邱冉伯來到烏龍澗時,夏東海早等着他。兩人領數千人上路一程,忽聞後面有隊伍跑動,似在追趕他們,吃驚時,於行童領萬數紅日弟兄趕到。樑志承喝令前方夏、邱人馬停住。行童劈面問夏東海和邱冉伯:“你們臨陣逃脫,知羞否?”夏東海冷笑道:“難道和你們去送死麼?”行童道:“胡說,這麼多兄弟都願跟我出生入死,就你沒出息!”夏東海道:“出生入死?夏某我出生入死近十年,可換來什麼呢?這麼多兄弟跟着你出生入死,又能換來什麼?你聽我一言,如今勢不如敵,卻當知難而退,暫收殺心,以後再圖大計。”行童道:“大敵當前,能往何退?同盟都已殺上山了!只要你肯回頭,與我並肩作戰,不怪罪於你。”邱冉伯悄聲於夏東海道:“你知道樑解淦是怎樣死的?想想!”夏東海面帶疑色,甚是不解。邱冉伯附耳下道:“是幫主下的毒手。”夏東海驚哦一聲,明白邱冉伯之意,想自己也無退路,對於行童道:“我憑什麼相信你?”行童道:“我身爲一幫之主,自然說到做到。”邱冉伯對夏東海道:“不能相信他,我們設法逃離。”夏東海道:“對不住了,恕我不能在你身邊。”行童叫道:“你這傻瓜,都這時候了,難道要互相殘殺麼?”邱冉伯道:“只要你放我們走,怎會互相殘殺?”與夏東海一交拍合,兩人心領神會,猛向一角殺去。行童又下令首、大、小、勇士攔住他們。雙方皆是共處數年的弟兄,各有相識的,如今反目成仇,取對方性命,心中多不甘,大多眼裡噙淚,咬牙關,忍哭聲,廝殺一起。場面甚是悲壯!此時同盟已至烏龍澗,紅日幫內訌仍未休止,三方混戰,何等熱鬧,前古少有!交戰未久,結局可知,紅日幫只得離退,招架不住。行童知道紅日幫完全無望,就因方纔己內互鬥,衆士毫無拒敵之心,致使任人宰割。行童又急中生智,認爲邱冉伯、夏東海一死,紅日幫將可平靜,於是招呼易可文、樑志承幾位首士接令,務必將夏、邱二人制伏,不管死活。幾位首士應命帶人圍殺夏、邱二人,雖顧念多年兄弟情義,怎奈反叛有罪,幫主之命不可違,衆首士不饒過二人!邱冉伯見了樑志承,向他訴明其長兄樑解淦一事,叫他脫離幫主,和自己一起。而行童絕不承認,加以反駁。樑志承卻不信邱冉伯之言。此時一夥紅日勇士搭弓射箭。夏、邱二人身中亂矢,繼而讓亂刀砍死。有詩曰:
斗膽英雄無歸宿,一半恩情一半怒。
低來高去兩頭空,緣何一朝黃泉路!
夏東海與邱冉伯既死,紅日幫即趨穩定,但死傷有數,勢單力薄,不能與同盟匹敵。紅日幫敗上添敗時,行童在衆士護送下返至家室。黃阜西及兒女早在等他。
且說樑志承與易可文抗戰同盟,張效霏護送於行童逃命。戰未久,紅日幫盡數傷亡,易可文、洪聲飛捐命黃泉。同盟中,子隱幫統領陳如君,齊天派主事侯仕源,西堂主唐念,及華山派兩位主事喪生。餘者頭目負傷多有。行童抱必死之心,手裡拿刀,在同盟陣中狂亂砍殺。同盟將兵俱瞅向行童,聚圍過來。早有首士易可文、張效霏、洪聲飛及楊荔灣與一幫大士護住行童,四圍抗守。最前是陳如君,素想取行童性命,被易可文擋住,不防大士武勝斜刺來一槍,中腰肋,身死。侯仕源早盯住武勝。趁他轉身,劈下一刀,身首分離。易可文又與仕源狠鬥,忽來一冷箭,插中頭顱,倒地斃亡。只見大士熊鬆海騎馬闖來,照準仕源,刺下一戟,正穿咽喉。仕源灑了一腔血雨,斃命。唐念見仕源被殺,心中大恨,搶來一把彎刀,跑近熊鬆海坐騎,照馬腳砍下。馬腳砍落,其驚傷一跌。將熊鬆海摔下地,滾了數丈。唐念如飛近鬆海,手起刀落,將他砍爲兩段。時衆人力護行童,趨促他逃命。行童難拗衆意,且後退去。楊靜與主事田光、黃儉在前緊追。洪聲飛暗中引弓,發了數箭,射中田光。黃儉與楊靜後覺,將飛箭撥開。聲飛復回身挺來一槍,刺中楊靜胸膛,幸只傷皮肉,未曾入骨。黃儉不敢多想,揮劍便往聲飛頭上砍,被樑志承過來擋住。忽然一枝冷箭,刺中黃儉腳踝。黃儉痛叫一聲,身子一軟,被志承向他腹中紮下一槍,刺死了。效霏見前面衆人擋住同盟,急拽行童逃遠了。又一枝冷箭,射中聲飛咽喉。志承見聲飛已死,其餘都已死散,不敢多想,奪上一馬,欲逃命去。見唐念獨人一馬,迎面擋住。志承猛起一槍,向他咽喉扎來。唐念急用雙刀擱上。誰知那是虛招,志承飛轉槍身,壓下刺來,正中唐念側腰,將他刺下馬。落荒逃去了。楊荔灣也帶了數人,一徑衝殺,逃下山去。樑志承正逃命,後面有楊靜和兩位堂主追殺,樑志承頗熟山勢,七彎八拐,便把三人甩開了。慶幸自己脫身時,誰知李天曼迎面過來!見到樑志承,眼疾手快,一箭射中馬身。傷馬受驚騰躍,樑志承掀翻在地,未及起身,李天曼早疾馬過來,將槍頭摔在他人頭上。鐵傢伙碰肉傢伙,頃刻,樑志承**迸射,熱血噴灑,丟了性命。正是:長兄死卻冤,二哥亡太辱!難脫仇人手,皆因在子隱。李天曼拾起樑志承屍身,搭在馬後,報功去了。
這裡於行童家室中,衆人勸說於行童逃命要緊,於幫主頑固非常,寧可殉身,也不苟活。他命衆士守在門外,自己反向黃阜西與子女講起身世。於行童系貧苦之家孩兒,其父駝子,其母柺子,於行童從小就讓村裡的娃子冷嘲熱諷慣了,還時常遭受ling辱,因家貧窮,雙親身殘,親戚又少,又無兄弟姐妹,在村裡人緣極差,於行童只得忍氣吞聲,故時常感到孤寂。十五歲那年,毅然棄家流浪,做叫花子,幫人做工,嚐盡人間辛酸。他又將自己的真名於傳改爲於行童,有震動青天之意。之後又做土匪,加入幫派,並賣命在頭兒面前建功,終於時來運轉,頭兒死了,在衆人簇擁之下,代取其位,以致成有紅日幫,東拼西打,南征北伐,威望越高,紅日幫在江湖上也越肆橫。不論名門正派,還是旁門左道,對於行童日益忌憚。最終妄想稱霸武林,公然與各門派爲敵,才釀成今日之災。但於行童並不後悔,他不覺得他是失敗者,而是很成功,天下的人都怕他,就算朝廷,也不敢對紅日幫掉以輕心,他不僅自己名利雙收,也讓自己的心腹弟兄功成名就,他對此引以爲豪。他要黃阜西將他的事告知他雙親,要子女好好孝敬老家祖親。二老一生受苦受窮,暮年須享盡富貴!若二老不幸已故,定修墓立碑,別具華彩,讓村人羨慕。他堅信父母對他的出息有光,看到子孫滿堂而欣喜。此事講完,又以家所告知。末後對黃阜西道:“我死後,你一把火將我燒了,我的屍身不能落在同盟手裡。”阜西及子女哭着不肯。行童毫不遲疑,一掌劈向胸脯。眼前一黑,噴出一口血。幾人大驚。行童忽扯阜西道:“告訴我,永福到底是誰的孩子?我的?還是樑解淦的?”黃阜西莫名其妙道:“自然是你的,你什麼時候懷疑永福是樑解淦的孩子?”行童道:“我都快死了,你可別騙我?”阜西道:“我心裡只你一人,原來你一直對我心存猜忌。”行童點頭道:“我終可放心了。快,拿柴火。”又一掌劈在腦門上。頓時一命歸西。阜西命永康、兒媳、貞玉、如玉抱來柴木,架行童身上,及燃滅,一起從地道逃了。走時,看着躺在火中的於行童,阜西含淚語道:“原來在你心中,我並不是你的真愛!”張效霏等人見屋裡火起,過去看時,只見於行童躺在火中,一動不動。皆放聲悲哭。效霏持劍自盡,餘者也飲劍身亡。如此這盛極一時、曇花一現的紅日幫止今徹底消亡了。同盟如願以償,終於打敗紅日幫,換得太平。黃阜西等人從地道逃出時,李平度一夥就在不遠處。有人報說李平度。李平度也看在眼裡,念於行童家屬無涉鬥伐之事,道:“放他們去罷,窮寇莫追。”有人道:“於行童的兒子,會爲他父親報仇的!”李平度笑道:“不會再有於行童了!”那人道:“我不信此言。”李平度道:“他們若真要復仇的話,同盟等着他們!”那人道:“不如此時斬草除根!”李平度止道:“何必多傷無辜呢?你道是於行童的兒子又能創來一個紅日幫麼?”衆人也沒再追。李平度回想此次征伐真是巧運,誰料於行童的兩員首士要緊時刻會背叛紅日幫?實蒼天有眼,特意賜勝同盟。李平度心裡明白,子隱、天柱、華山三派攻此時的紅日幫,人員並不差許多,只是己方士氣高漲,敵方受驚之鳥,似乎顯得同盟志在必得。若夏東海和邱冉伯不背叛於行童,誰勝誰負還難說定。此戰實是冒險,大家還是低估紅日幫了。李平度甚至在想,於行童若無內訌意外,憑他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勢態,同盟可能又會敗在他手上。而事情總這樣出人意外,只是當時能那樣想的人並沒多少。
武當山,一青年拜別一老者。青年是高戚禧,老者便是高戚禧之師陳修全。高戚禧下山,一些相識甚熟的武當弟子趕來送行,高戚禧亦揮手道別。高戚禧學藝四年餘,每日無不惦念水雲,銘記父母屈喪之仇,轉眼成血氣男子,時年十九。未時上路,日夜兼行,亥時方至姜民青夫婦家。高戚禧叩響宅門。姜民青怨聲怨氣地掌燈出來,喊道:“誰呀?這麼晚找門何事?”高戚禧聽是民青之聲,道:“我呀,義父!仁兒呀。”姜民青打開門,照了照來者,見是高戚禧,喜不自勝道:“哎呀呀,原來是仁兒,我還以爲哪個左鄰右舍有事無事地來敲門呢!”高戚禧迎笑道:“義父義母安康否?”姜民青道:“還好,勿勞記掛。”姜民青將田鮮瓏叫起,高戚禧上前喊道:“義母。”田鮮瓏滿臉欣喜道:“這麼晚還急着回來,可累着了麼?”三人就坐,田鮮瓏又問:“我兒何時又上山啦?”高戚禧道:“目今藝成業滿,我已拜別師傅,不再回去。”二老道:“甚好。”高戚禧道:“乾爹乾孃可曾來信?”田鮮瓏道:“上次寫信給你乾爹娘,說你三月前回到家裡,身體很健壯。不久你乾爹娘來信說,高家莊那邊也很好,水雲也沒事,叫你放心。”高戚禧舒口氣,輕點了點頭。翌日,高戚禧辭別姜民青與田鮮瓏,匆趕至高家莊。高戚禧尋至高涼翼家,卻見大門緊鎖,並無一人,高戚禧猜是出外幹莊稼了,要到晌午方回來,於是坐在廊裡等着。因行路勞累,不覺倒在板凳上睡了,良久,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叫喊,睜眼看時,正是乾爹高涼翼在叫喚自己,其身旁是乾孃秦氏,身後站了幾位少年,二男一女,皆是乾爹孃的親兒女,自己的義弟妹。只聽高涼翼道:“小壯士,爲何在此歇着?你從哪裡來,欲往何處去?”高戚禧道:“乾爹,我是仁兒呀,你不認識我啦?”高涼翼細瞧,不免眼淚奪眶,指高戚禧對秦氏道:“娘子,這正是仁兒呀!”秦氏慌忙過來,細細看時,果然是自己牽腸掛肚的仁仔,哭喊道:“哎呀,我的仁兒呀,你總算回來了!”便抱高戚禧不放,高涼翼回頭對子女道:“快去叫仁哥哥!”三少年遂前前後後地喊哥哥。飯後,高戚禧問高涼翼:“乾爹近日去過我水雲姐那邊沒有?”高涼翼驚愕,鬆落雙筷,落下淚來。秦氏泣道:“仁仔呀,我們原不該騙你,只怕你學藝不專心,管抑不住自己,故不曾告訴,你水雲姐她……苦命的孩兒,一年前就去啦!”高戚禧聽罷,滯凝一陣,暈倒在地。高涼翼與秦氏將他喚醒時,高戚禧問:“姐姐因何而死?”高涼翼道:“還能有誰會逼死你姐?那不得好死的高貴一家,個個豬狗不如。一年前,你姐姐受不了高盛三番五次的調戲、威逼利誘,你姐竟自尋短見,以示名節。”高戚禧茫然泣道:“我苦修武藝,今次回來,意在取回姐姐。奈事不如願,天公愚人,雲姐早已棄世,比爹孃還冤,她去後三年,我竟不知!把我一人撇在世間。可憐我姐,四年間也未曾見一面,都怪我沒早些回家!”高涼翼道:“你姐死前,知死後我們必取其回葬,在衣帶中留有書字,我且拿來你看。”高戚禧接過高涼翼手中字念:“雲頓首乾爹娘!雲飽受屈辱,無臉苟活,今隨父母去也。唯小弟念戀難捨,時隔三年,未謀一面。若小弟無力自養,懇請乾爹娘將其撫育成人,雲與父母地下多感!仁弟終知我死情,必自傷,乾爹娘且勸之,無須爲我一薄命女多記念,及弟娶妻生子,清康安泰,在我墳前相告一聲,雲寬心也!此有一玉,乃我生親所留,請轉交仁弟,弟曾識它,心中自知。”高戚禧拿玉在手,想水雲曾就此物跟他說過,等他們成家後,要親佩於他身。今玉在人亡,空留幻思,悲之不勝。高戚禧握物,嗚咽不止,高涼翼一家也屏息靜泣。
翌晨,高戚禧及高涼翼一家來高發、楊氏、水雲墓前祭拜。高戚禧祭畢死者,整理墓容,爾後起誓:“父母無辜遭害有四年!仁流落他鄉,飽受苦楚,今重返故里,本欲雪清仇恨,了結餘情,不料雲姐冤死,哀上添悲,甚難承忍,猶索我命乎!今向蒼天立誓,不殺高貴一家,仁枉爲人漢!”涼翼雖憂高戚禧安危,奈親仇不共戴天,也不阻攔高戚禧,道:“你四年學藝,滿懷武技,你故親地下保佑,兼我們相助,這仇必可報!你自己且小心,高貴的爪牙,兇悍毒辣、卑鄙寡恥,不要中其陷害,對他們不可手軟!此仇報成,你父母和姐姐死也安冥了!”高戚禧道:“乾爹放心,今日看我取他們狗命!”說罷,往高貴家而去。及高戚禧走了,秦氏對涼翼道:“幸好你沒如實告訴,他若知真情,一輩子也不安心。”原來水雲死前,高盛時常在她面前調戲,而水雲始終不理睬,不肯做小妾,高盛對此深懷嫉恨,又誓不罷休,去年深夜,水雲睡後,高盛偷進其房,玷辱了她,以致水雲含恨自短。高涼翼與秦氏本每日去看水雲,次日見她忽去,不免蹊蹺,經高貴底下管家暗告,方知原委,因此心中更恨,此高戚禧回來,巴不得他殺了高貴父子。又不敢於真情相告,深知高戚禧一個男兒,受不住這個!
高戚禧跑至高貴家,踹開院門。幾隻看門兇犬狂吠起來。高戚禧大喊:“高貴出來,今日你陽壽已盡,地下做鬼去罷!”一夥打手聽聞犬吠,又聽外面有人叫喊,皆竄了出來。爾後高貴、高盛一家陸續出來。高貴見一小子對他一家漫罵不止,斷喝:“你是何人?何故無理取鬧?”高戚禧道:“瞎了狗眼!仔細瞧好了,我乃高發之子高戚禧,你害我全家,四年來,無日不想取你狗命!”高貴道:“原來是你,你能把我怎樣?口出狂言。況且你爹之死,本是他自取,與我何干?”高戚禧道:“你休強詞奪理!此次我來,本想領回雲姐,要你們在我爹孃墳前磕幾個頭,四年之仇,就此罷休,姑且饒你性命!哪知你們又逼死我姐,置我於絕路!是你們找死,天理難容!”高盛卻悠然自得,漫不經心道:“小雜種,你姐姐……”高盛還想羞辱高戚禧。哪知高戚禧飛來,鉗住其項,閃至一邊,瞋目道:“害死我姐姐。就是你畜生逼的。”高盛拼命叫喊求救,早讓高戚禧一個喀嚓將脖子擰斷,頃刻斷氣。高貴那邊的人都看呆了,見高戚禧如此身手,想他真報仇不假,並非狂言。高貴情知大事不妙,想偷偷溜走。高戚禧看見,拾起一石,向高貴擲去。石子擊中頭顱,漿血外流,其痛扎一陣,動彈不了。那些高家婆媳豈見過這個?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東奔西竄。那些打手算是見過世面,憑自己能打,平常欺凌慣了別人,自不服高戚禧之下。他們還虎視高戚禧,待機還攻,心中正幸災樂禍,高貴父子死了,難說自己若強人一等,可替做財主,此時雖一同對付高戚禧,而又各心懷鬼胎。高戚禧一見這些打手,彷彿又看到當年家裡遭害一景。濃鬍子搶了雲姐,自己讓一矮子踢了幾腳,黑臉兒閃倒了父親……眼前嘴臉,甚是可惡。怒火中燒,一聲咆哮,風馳電掣般的殺來,頃刻,一夥人盡數躺在血泊,陰司做鬼去了。高戚禧一陣狂笑,闖至屋裡,將高貴的家人殺個痛快!幸有一些面善的丫鬟奴僕未曾遭害!又燃起火把,將屋舍燒了起來。見烈火漸滅,財主一家敗落廢墟,高戚禧方提高貴、高盛人頭,往親人墳前來。高涼翼與秦氏見高戚禧手裡提着血淋林的人頭,仔細看視,是高貴父子,嚇得泣不成聲,墳前哭了又哭。皇天有眼,高貴一家惡因有報,也有今日!高涼翼問高戚禧:“那高家的管家,你曾見否?”高戚禧道:“只饒了些奴僕丫鬟,其他的都殺了。”高涼翼道:“仁兒,你糊塗呀!怪我不好,沒曾告訴,正是那管家,暗自對我相告你姐之死。我們沒謝他,你反把他殺了。”高戚禧聽罷,已知自己錯殺好人,心中懊悔不已。高戚禧殺了高貴一家,此事傳遍村裡村外。一些原與高發、高涼翼交好,或恨高貴一家的農人都來高涼翼家裡看高戚禧,問長說短,讚歎高戚禧,此舉痛快,除了大家心患,沒有不說乾脆的。一老者道:“小侄殺了人,恐驚動官府,來日必會擒他,宜該早些脫身方好。”
高涼翼道:“正是此意。”遂呼高戚禧道:“仁兒,你今番殺人,官府必不饒你,須儘快逃走,在外思鄉時,間或來看我們就是了。”高戚禧道:“我在武當學藝,從恩師處受益於武技,還承蒙恩師教化,取義向善,讓我心悅誠服。此次回來,一心取得雲姐,遂平生之願,解多年苦思。只要高家向我爹孃墳前磕頭賠禮,我不害他們性命。但世事難料,人生無常!她們竟逼死雲姐,重燃我仇火,才殺了高貴一家。我敢下手殺人,自然不怕官府來抓我。若縣爺是個好官,我自會躲避緝捕,不去得罪他,那個姓柴的是個什麼官?貪財圖利,與高貴狼狽爲奸,欺詐縣中百姓。四年前,他對我爹之死置若罔聞,包庇高貴。乾爹入公堂告發高貴,他非但不審,還將乾爹你轟出公堂。我這次倒要看看,那個狗官能把我怎樣?”老者道:“高貴本該死,柴縣爺雖可恨,小侄你還是避一避,免再惹禍上身。”高戚禧道:“大爺、乾爹放心,他奈何不了我,我也要和他把話說明白,就怕他自己不來!”剛過兩日,莊裡果然來了數名差役,尋到高涼翼家,欲拿高戚禧歸案,高戚禧正有準備,適在廊間,氣定神閒,衆差役見裡邊有個貌藏殺機、氣度不凡的青年,料是高戚禧,喊道:“足下可是高戚禧?快下來受擒!”高戚禧笑道:“我何故要受擒?”差役道:“無須賴辯,所作所爲,我們盡知,正拿你歸案。”高戚禧道:“你不把話說明白,怎能亂抓人呢?”差役道:“你殺了高貴一家,此是緣由。”高戚禧冷笑道:“爾等做法,恐於人不服。”差役道:“哪有不服?”高戚禧看着差役,慢條斯理的說:“四年前,這高家莊裡冤死過兩條人命,正是我父母,此事諸位不會不知吧?”差役道:“豈有此事?”高戚禧道:“你還叫我不要賴辯,自己卻賴辯。我爹孃死後,有人上縣衙告狀申冤,細說了此事。自知縣至衙役,無人不在公堂,你們焉能不知?那柴狗官非但不聽冤辭,反誣陷我乾爹亂告好人,將其打出公堂。此事如何解釋?”差役道:“你爹孃之死或與旁人無關!”高戚禧怒道:“誰說與旁人無關?口氣怎不放肯決一些?自露其假!”差役道:“這是知縣之意,我等奉命行事。”說罷,一齊會意,上去捉拿高戚禧。高戚禧躍至屋外,差役反追,與高戚禧打起來。那些差役怎是高戚禧對手?不消時,差役已連遭惡打,傷得慘重。高戚禧道:“轉訴那柴狗官,今生莫讓我見到他,小心他的小命!他若再欺上頭來,我既能殺高貴一家,亦能取他狗命,叫他好自爲之罷!”幾個差役慌忙走了。高涼翼在屋裡已看得清楚,走出道:“仁兒,你打了他們,他們會就此罷休?”高戚禧道:“乾爹放心,他們不敢再來,也不會來了。”高涼翼及秦氏仍半信半疑。
卻說幾位差役返至縣衙,向姓柴的告說了此事。柴知縣道:“高家莊竟有這等狂徒?他膽敢說要取我性命?”差役道:“那小子既殺高貴一家,已是亡命之徒,況且武藝非凡,他說出的話,多易從行啊!”知縣聽罷,想起已害高貴一家,頗是害怕,縱使拿了高戚禧,也無益處!遂將此案遮掩過去,以後不作理論。
這裡高戚禧在家等了半月,不見再有人來抓,想是姓柴的讓自己唬怕了。高涼翼一家漸也放心。高戚禧思忖柴知縣不會來侵害親人,對高涼翼道:“乾爹,仁兒幸有乾爹你和乾孃,三個弟妹之外!一無所有了。我在高家莊也呆不下,這裡雖有我過去難忘的事,卻留給我深重的痛苦。我想出外流浪,足遍千山萬水,以此安慰自己,淡忘往事。也可隨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事。”高涼翼道:“我知道你心中深藏苦楚,我們也做不到讓你開開心心過日子,你出去後要懂得照看自己,記得寫信回來,間或來看看我們,也就放心了。你武藝高強,家人無須擔心你身家安危,只是出門、交人要小心,不要遭遇小人暗算。你宗家數代單傳,高兄弟也只有你一個男兒,你若能在外面抱來幾個孫兒讓我瞧瞧,那再好不過了,高兄弟亦會含笑九泉。說來說去,可憐你家太不幸!”秦氏道:“仁仔呀!你愛出去只管出去,你若能出人頭地,四海有名,也不枉你一個男兒身,比悶在家裡強,你家人在地下也會高興。我們只想你能給我抱幾個孫兒來!”高戚禧道:“乾爹乾孃對仁兒的恩德,仁兒還未報答,此時遠走他鄉,有愧於心,只望以後償謝了!”高涼翼道:“都是一家人,說什麼外話?讓我好不高興。”
翌晨,高戚禧打點行李,與高涼翼一家揮淚告別,去親人墳前拜了幾拜,自對空墳私說了一些話,離開了高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