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度遠離了澠池城,途上逗玩幾日,來至華山,拜了楊靜掌門,花兩月時日,故伎重演,學得“北斗劍法”、“身空搏”、“西嶽神功”三樣絕藝,又辭往峨眉山去。
此值季夏時節,天氣熱得厲害,李平度只便清早與晚午時分趕路,雖如此,在酒店、客棧屋內,還是躲不過熱氣煎熬。只怪先世后羿,好事做一半,爲何不留下一個小日頭,偏偏存懸一個牛頭大日!
李平度到至峨眉山下,又犯起愁來:自己雖出華山,竟未想起峨眉派純納女子,並不接受男子,縱然進得去,恐好些技藝也不適習練,枉趕了幾日辛苦路,或要拐道往別處了!坐在馬上,不時轉來轉去,過得一個時辰,也拿不出半點主意。猶豫間,見一女孩走下山來,腰釦衣盆,盆裡裝着衣裳,是下山洗衣裳的。女孩見了一神采奕奕的公子,騎着高頭大馬,亦新奇、亦害羞,靠前小聲問道:“這位哥哥是來做什麼的?”李平度下馬,看那女孩,也不隱瞞道:“實與姑娘說,我是習武之人,錯來到此,而今想及山上不納男子,故猶豫起來。”女孩見李平度爽快,便無嫌忌,笑道:“這位哥哥非要拜師做徒不成?”李平度思索道:“也不然,能長待在山上就行!”女孩雙眼閃動,詭笑道:“你既有此意,在一旁偷看她們練功,也未不可。我家有落身之處,你晚間可宿在我家,只是我家人每至臥雲庵用膳,你非久居於此,若不然,像我家人一樣,替姑子掃掃地、澆澆菜,她們有救度之心,自會供你食用,而你今日來明日去的,就想不出什麼好藉口。”李平度道:“這個容易,我下山尋酒店便是。姑娘客氣大方,美德也!恐我如此一來,有勞你家人了!”女孩道:“不打緊的,我娘不會介意。”李平度謝了女孩。女孩又道:“我且下去洗衣服,你也隨我來罷!”李平度跟去,與女孩說些名子、年歲之事,兩人一見如故,談得九分親切。
這女孩姓樊名文吉,與李平度同歲,晚生於他,山上有母呂氏和兄樊開平。文吉滌衣畢,兩人收住閒話,上山去了。李平度見了呂氏,有禮招呼。但見雙眼深陷,紋皺刀刻,飽經風霜。文吉講述一番李平度之意。呂氏笑道:“公子不惜千里求藝,真有志氣。我家丫頭心眼好,伶伶俐俐的,從小喜歡幫助別人。公子有甚難處,儘管說知我倆好了。我看公子不像一般人家子弟,又懂事又耐勞,能做得人上人!”李平度連聲道謝。呂氏又道:“文吉呀,你爲公子空一間房,安置牀塌,哎,只是這茅屋破小,要委曲李公子了。”李平度道:“哪裡?委曲了你們纔是!”呂氏道:“你和文吉說說話,我往園裡看看菜。”說罷,離了茅屋。李平度問文吉:“你父親和你哥呢?”文吉沉凝片時道:“我哥興許砍柴去了,我父親六年前就死了。”李平度一驚,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的!”文吉續道:“我家原在岷江,六年前,家裡起了一場大火,父親爲救我兩兄妹逃出火海,讓大火燒死了,當年家鄉鬧災荒,我們母子女只得一路乞討,後來遇本汕師太救度,領我們三人上山。”李平度聽畢,嘆道:“生之多艱!”忽聞隔堂一陣腳步聲,文吉道:“許是我哥回來了。”只聽那人喊:“文吉呀……文吉,在家嗎?”文吉應聲走出,李平度跟着出去。只見一小夥滿臉春風,破舊衣服,袖口至肘,提個肥胖野雞。小夥正待說話,見了李平度,問聲文吉:“他是誰?”文吉介紹一番,兩人打了招呼。
是夜,三人點火,烤起野雞來。文吉對李平度道:“明日我帶你遊玩山水,觀觀寺庵,你會大開眼界的。”李平度道:“正妙,早聞峨眉山色秀麗。可我子隱幫具匡山也很美的。”樊開平道:“子隱幫?就是中書的子隱幫麼?”李平度點頭應是。開平道:“子隱幫幫主叫李善稚,上年紅日幫圍攻子隱幫,本汕師太前去解救過。你是子隱幫的什麼人?”李平度道:“李善稚之子。”兄妹二人頗吃一驚。李平度續道:“你們萬不可讓本汕師太知曉,若不然,她轉訴知我父親,會把我送回具匡山的。”三人取下烤雞,分享野味。李平度扯下一片肥腿,送往燈下縫衣的呂氏。呂氏心頭高興,看這頗通世故人情的孩子,親切地摸他。李平度回至篝火處,說道:“你們沒去過華山,那裡峰崖才雄險!有落崖峰、玉女峰、朝陽峰、蓮花峰,還有五雲峰、雲臺峰,許多。”文吉問道:“你去過華山?”李平度道:“自然,我在華山學過藝的。”兄妹倆又羨慕又嫉妒。文吉道:“險則險矣,有我們的峨眉山高麼?那萬佛頂高有千丈,明*去攀爬一番,如何?讓你半晌也到不上頂。”李平度知其意,嘆道:“是呀,我的具匡山比不上你們的峨眉,華山呢,也比不上你們的峨眉呀!”兩人聽得,直是心足。談至夜深,方回房入睡。翌晨,文吉領李平度山中觀景,兩人將臨臥雲庵,但見一尼姑走來,尼姑喊道:“小文吉,你牽的這個是什麼人?你朋友麼?”文吉略驚,應道:“是,是山下的朋友……哦,他想看看你們習武,行麼?”尼姑看李平度道:“可以啊,難得有如此好學的後生!每日晚卯之時,大家在太子坪打練,這位小施主可一旁觀看,要有恆心咯!此正值卯時,你們一去便可見知。我有些事下山。”說罷,快步往山下走。文吉心裡直樂,於李平度道:“我還以爲要偷學呢,不想她們如此寬懷!”兩人粗看一番臥雲庵,又行一陣,隱聞尼子嬌叱聲,及近,只見成千上萬的姑子,晨光之下,打練武藝。或列伍行*,或單人潛習,或兩人鬥拆,或雙夥對陣。李平度自語:“此壯觀之景,不下於盤、嵩二少林寺。”已過一時,文吉早不耐煩,拉了拉入神的李平度,道:“我們去看看別處。”李平度轉頭,想來心事:須向文吉問起藏書經武譜之處,萬不可露出破綻,也不能讓她知曉。揣測藏書之所,或在臥雲庵,道:“我們再往臥雲庵一遊!”兩人重返臥雲庵。李平度道:“你且講講裡頭擺設!”文吉牽李平度入內,向本汕打了招呼,在庵中一一觀看。不出所料,書房果設在極西一間。李平度既已看得書房,心下快意,與文吉賞看另些佛寺去了。
及夜,李平度穿好白裝,佯上茅廁,隱入臥雲庵,在西房翻尋武譜。李平度默語:“此些武譜是女尼所習之技,不知有無男女兼練者?若只適女子習練,可就糟了,我豈不白來峨眉一趟?”拿了一樣《觀音千手》,看來看去,怎也不順通。似覺招式急快,變換太繁,又軟軟柔柔的,甚不適自己口味,剛一合書,忽想起霍天臨別之語,他曾叮囑,要知曉變通。我素練剛猛之技,難怪不合柔藝!原先在華山,正是撇開少林風格,而學來與其迥異的華山技藝。何不放下現有之剛猛習氣?慢慢滲透新理念纔是。想畢,又翻開《觀音千手》,細心玩味。研至心領神會,不住暗自驚歎:此技看似柔軟,非得渾厚內力支撐不可!又翻看別樣,盤算一番,決意學練觀音千手、純虛劍、飄渺功、玉神術四樣絕藝,其它不必練。且於擱木之下劃下記痕,省得往後尋找。李平度回至茅屋,呂氏及兩兄妹真以爲他去了茅廁,便不言語。躺至牀上,思緒翻滾起來,腦內不時閃念剛、柔二字。以今夜所見,峨眉派武藝乃性柔無疑,觀音千手、純虛劍、飄渺功、玉神術一概不論,皆非剛者,柔、柔……李平度苦想,不覺入睡了。
卻說李平度昨夜一陣沉睡,今早還在睡夢中,已被文吉一個勁地叫醒,拉他要下山採蓮。李平度見日頭未出,道:“時辰尚早,我還想睡哩。”文吉道:“這熱天氣的,耽擱了就要熬日頭。”不等李平度再睡,把他從牀上拽起,又諷道:“你這麼一個懶蟲,不知你是怎樣練功夫的?快快整理洗漱,今日定讓你玩個開心。”李平度苦笑,草草洗漱了畢,猶帶睡意,一步步捱下山。前面文吉不斷回頭叫他。李平度落後,一着急,睡意大消,又憶起方纔文吉嘲諷之言,起意給她來個驚奇,教她往後休得小覷自己!意到心到,氣力緊至,施開輕功,呼呼往前飛。李平度剛起,精飽氣盛,又天氣清新,功力發揮極好,不覺得意忘形,一口氣飛了好長一程,早把文吉拋在後面。文吉忙着趕路,忽見一物頭上飛過,定睛一看,不是李平度又是誰?唬了一跳,好俊的功夫!他雖年少,觀其嫺熟老練,這娥眉山上又有幾人勝得過他?文吉便一路小跑向前。不易趕上,李平度早已倚在一顆樹旁等她,臉上極神氣。文吉喘氣道:“乖乖,了不得,以後要刮目相看了。”李平度笑道:“方纔不是說我練不了功夫麼?”文吉歉道:“何嘗是會練?簡直一個武林豪傑!”兩人走至河邊,見無數荷葉、蓮花,稠稠密密、紅綠映襯。李平度看得入興,倒想起一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只惜此時無豔日,若有,豈不恰應合了這兩句話?難怪是好詩!此境此景、此情此意一概寫全。已看得足癮,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不是採蓮麼?沒有船怎麼採?”文吉道:“我早準備好了的,這還用你問?”李平度道:“你看荷葉如此稠密,恐船隻受阻。”文吉道:“放心好了,平常我們還不是照樣採?面上密,底下疏的。”
李平度又問:“你說準備好了,如何不見船兒?又說‘我們’,則是何意?你哥這時侯不是砍柴去了?卻和誰一道弄這玩意兒?”文吉欲回話,忽聽附近有葉片摩動之聲,即笑道:“你瞧,這不來了麼?”說罷,隻手指向駛來小船。李平度看時,果然一隻小船開來,船上似乎幾個孩子,只是穿梭荷葉之中,隱隱約約,甚難辨析,及近,才見一男一女。文吉拉着李平度,靠前道:“我來給你介紹。”指女孩道:“這位是趙水雲。”女孩微微一笑。又指男孩道:“他叫高戚禧。”男孩抿嘴,似笑非笑,又忙着低頭,不好意思。文吉續道:“水雲是鐵卵家童養媳,今年十四歲,鐵卵子比水雲小一歲。鐵卵是很熱心的,就是平常不太愛講話。”又對兩人道:“他叫李平度,中書省的,來我們峨眉學藝。”女孩尋話招呼:“你以後就叫我雲兒吧,仁弟弟和文吉姐都是這麼叫我,我生下沒幾日,就被送到這高家莊,從不知道我家在哪,也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只聽乾爹乾孃說我姓趙,中秋生日,有字書留說。我仁弟弟有個外號,叫鐵卵,你以後就只管叫他鐵卵。”說罷,咯咯笑起。文吉也笑,李平度跟着輕笑。男孩只顧低頭,抿嘴微笑應付,兩眼看水,也不擡頭看人。李樊二人上船。文吉穩健利索,坐好了。李平度沒走兩步,卻搖搖晃晃,身子有些不聽使喚。原以爲船上和走路一樣,小船稍稍漂動,他就快摔倒了,好在文吉急忙把住,才穩穩坐好。文吉道:“在船上要放輕,不像地上。”李平度收住驚慌,笑道:“我還是首次坐船哩。”前面高戚禧長竿一撐,小船飛離水岸,往河中竄去。李平度急忙捉住船舷,以防身子傾倒。四人在河中採了許多蓮,不停說笑。唯獨高戚禧沉默寡言,偶爾也只說一兩句。文吉向李平度道:“別看他此時這樣兒,沒幾*和他混熟了,你就知道他心裡有多親熱!”李平度知她指高戚禧,點頭微笑,又見水雲望遠處發呆,趁問:“雲兒在想什麼了?”水雲回頭應道:“我在看一枝好花。”說罷,用手指了指。李平度跟着望去,果然一枝好花,碩大飽滿,紫紅欲滴,頭上還剛剛綻開,十分誘人。只聽水雲道:“鐵卵,把船開到那兒去,我要那枝花。”高戚禧聽畢,欲開船過去,李平度道:“不用了,讓我來吧。”高趙聽了,正有疑惑,忽見李平度騰身,大步流星的在荷葉上飛走,不消時,右手舉着那枝花,迎面飛回,停身船上,將花交給水雲。這裡高趙二人看得目瞪口呆,水雲好久才接過荷花,驚奇之意,把賞花的興也蓋了,不住稱讚,武藝非凡!文吉早領看過一次,此時並不覺得奇怪。高戚禧這下問話:“你怎會有如此武藝?”好像凡人不可能練就似的。李平度笑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嘛!”趙樊二人沒都過書,不解其意。文吉問道:“什麼意思?”高戚禧接話微笑道:“此時,我可懂了!”說得李平度又爽笑起來。文吉見無人回她,又急問:“你們只顧笑,怎麼就不答我話了?方纔他說的,到底何意嘛?讀了一些書,就如此好賣關子了?”李平度道:“叫鐵卵講給你聽罷。”高戚禧道:“講的是好本事要靠苦練,就像他一樣。”文吉道:“胡扯,我明明聽他講什麼梅花香,哪裡又扯上練本事了?”高李聽了直笑。李平度道:“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不懂。”文吉不屑道:“什麼了不起的,不說你們讀書人自以爲是,反倒說我們無知了?”高戚禧道:“那可是句好話,不可唐突了。”幾人玩笑一陣,採擷一陣,不覺日頭高升。裝好蓮實,各自歸去。
赤少心,輕舟踏波星。時說笑,真純友情。紅荷賽豔,亭亭倚,清光映人影。嬌面孔,樂綻容顏,你蕩我搖,彼此相爭輸贏。
數幾飛鶩,匆匆急急趨來回。吞晨暉,年年*,不知逝歲,似此水,逐天無盡裡。忘已遲,醒覺方歸,滿載歡喜,披葉掉竿徐行。
——《採蓮令》
李平度出門未膳,便讓文吉一人上山,自己尋酒店去了。且說高趙兩個回家,忙着取蓮子。高戚禧之父高發見了道:“送些給你乾爹乾孃去。”兩人應着去了。原來高戚禧小時,母親楊氏斷奶,送到村中一個姓秦的婦人家中寄養。秦氏其夫高涼翼。高戚禧長大識事後,認他們兩個乾爹乾孃,以謝養育之恩。高戚禧父子都是單傳,高發只有一妹,已嫁。高發雖姓高,但祖籍並非在高家莊,那時高發之父一路遷徙,來至此處,便定居下來。兩人送畢剛返,高戚禧遠見家門外,聚集些許人,問趙水雲道:“莫非地主家的來收債了?”水雲掐指一算,道:“上次借高貴家十兩銀,止今差不多三月了,說快真快,他們就來收錢了。”兩人走近,果然是高貴家的人,一個掌帳的,幾個打手。只聽父親道:“周爺,你知道我們都是老實人,有錢就會還,只是近來雞蛋賣得少,一時湊不齊錢,你就轉告高爺一聲,請他再延些日子,利錢還會再加的。”掌帳的周爺道:“老弟,高爺對我說過,叫我今日把錢收齊。我也是沒法子的。”高發道:“你看我實在沒錢,叫我怎個交法?”姓周的嘆道:“發老弟,不是我平常看你老實,我也就不做這個好了。不如這樣,你先把錢交了,欠下的以後再還。回去我就和高爺說一聲,他要發怒發火,就讓我頂着吧!下次再來時,可務必交齊,到時我也替你做不了什麼啦。”高發只得將七兩八錢銀子交了姓周的。姓周的收下,又將欠下的二兩二錢,加上三月利錢一兩半,再添上延期一月利錢半兩,共四兩二錢,記在帳上。事畢,周爺領打手往別處去了。留下高發唉聲嘆氣,倚門看外發呆,喃喃道:“這錢哪兒弄去呀!”高戚禧、水雲見父親不悅,溜到屋外玩耍,怕惱煩他。
幾日過去,李平度與高戚禧、水雲漸熟,一塊也玩得開心,高戚禧也願與李平度搭理。這日天氣好,高、趙、李同樊氏兄妹往山上打野物。五人正待尋獵,李平度忽大笑。衆人疑問,李平度道:“捉那些山雞、兔子乃易事,你們雖有彈弓,而我赤手空拳,也比你們抓得多。”文吉笑他吹牛,道:“我知道你能飛,卻未必能擒住它們,況且兔子跑得快,鳥兒飛得快,你追得上麼?”開平道:“他還不是自負有幾下子功夫,我倒想看他有多好的武藝!”李平度問道:“誰的彈弓打得好?”文吉笑道:“鐵卵子。”開平道:“鐵卵子,打給他看看,不是彈弓打得好,我們就不叫他‘鐵卵子’了,是不是?”衆人都笑。水雲一旁催高戚禧。高戚禧微笑,拾一顆小圓石,指遠處一顆細樹道:“就射那顆樹罷。”說畢,拉緊皮繩,右眼瞄準,小石“颼”地飛出。衆人隱聞“當”一聲,擊中樹了。開平呼叫道:“李平度你看,打中了不是?”李平度道:“確實不錯,到時比比誰多誰少,我想不用回去吃飯了,烤着那些東西吃就夠。”高戚禧道:“不行,我打不來多少。那些兔兒、鳥兒與樹不同,飛跑起來,很難射中。”李平度道:“你說得對,可我會弄很多的。”說罷,微笑拾石,默運金剛指,扣住硬石,食指一揮。硬石朝那顆樹梢竄去。衆人還未明白,但見梢頭折斷,落於地上。衆人驚異地望他,李平度笑道:“牛刀小試。”見一羣鳥飛來,續道:“你們再看好了。”話畢,又拾起石子,一式金剛指,石子直往一領頭鳥射去,飛鳥即斃命於地。四人正點頭稱奇,又見兩隻鳥落斃地上,緊接又是兩隻。李平度雙手齊發,直到羣鳥遠去。文吉道:“我可服你了!真難相信,你這樣一個孩子,有如此高的技藝!”李平度道:“我說過不用回去吃飯了吧,這五隻山鵲就可勉飢。”李平度正得意,忽聽高戚禧喊話:“李平度別動。”唬得李平度直看高戚禧。只見他往自己腳後發了一彈弓,回頭看時,一隻花蛇地上掙扎,嚇得李平度忙跑遠了,自語:“天哪,嚇死我了!”高戚禧趕去,照蛇頭就是一腳。花蛇身子翹起,往空中亂卷,想纏住高戚禧腳踝,高戚禧又騰出另一隻腳,向七寸之處踩,花蛇起先還舞了幾下,經高戚禧磨動一陣,再也動彈不得。挪開雙腳一看,蛇頭已踩了個稀爛,七寸處扁成紙薄。李平度見無危險,跑至高戚禧身旁,看那死蛇。明明方纔嚇破了膽,還賊嘴樣騙他們,說是小時候讓蛇咬過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開平道:“這下好了,五隻鵲子加上長蛇,可飽餐一頓了。”
李平度懼色道:“要吃你們自己吃,我不敢吃蛇,我最怕蛇了。鐵卵膽子好大,毒蛇也敢惹!”文吉道:“不是他,你又會讓蛇咬的,到時休想走下山,我們也救不了你。你就快謝他救命之恩吧!”水雲道:“哪裡話?我們這些窮人,見慣了蛇,看到就打,不像公子你養尊處優,怨不得怕那險物。”水雲一句話,勾起李平度憶念,凝神想過去子隱幫的日子,自己出來好久,有些傷懷道:“原真該謝鐵卵,我們在此相識一場,都是好朋友了。我早晚是要離開你們,以後你們若有機緣,到具匡山去,定讓你們玩個痛快,也算我的一番情意。”四人見他說話正色,也都默默不語。開平即岔話道:“你們怎麼了?他還沒走,就幹發愣了?還不快去追些野物來?想不回去吃飯,當真憑這點東西能填飽肚子?”李平度道:“正是,我離走的日子還長,大家不必爲我一句話而遺憾。我很幸運,認識了你們這些重情義的朋友。”三人聽了,悻悻散去。回來時,大家烤吃一頓,無事躲樹蔭下瞌睡。開平提議,暮時要帶李平度河裡洗澡。水雲道:“不如我們先去釣魚,等日頭落了再下水,我先往家裡拿釣竿來。有三根,大家可輪換用。”四人都應好,高戚禧對水雲道:“你且和他們一起去,我取釣竿來。”不等水雲回話,飛快地跑下山。高戚禧到家,讓高發責罵了一頓。怪他不回家吃飯,家裡等得乾着急。不易捧着三根釣竿逃出來,見了水雲四人,只對他們嬉皮笑臉。開平取一根釣竿,往水上打斷五片荷葉,一個個順水面划來,撈起道:“把它蓋頭上,免遭日頭咬。”這裡李平度、高戚禧、開平正放線垂釣,一個婦人走來,恰見三人釣魚,喝罵:“一夥烏龜崽,吃飽了沒事做,我家的魚也是你們隨便釣的?還不滾開?”水雲催大家,往下游無荷葉之處去。見那婦人走遠,忿道:“偏偏這次讓她撞見了,真倒透了黴!”李平度問:“這河當真是她的?”水雲道:“她是高貴家的女人,地主爺們要說這是他家的,誰又能說不是?我們採蓮也是偷着乾的,若讓他們撞見,橫豎逃不了一頓毒罵。只是這裡他們還不說,他們若開口阻攔,這村裡的河就無人跡了。”李平度道:“實太過分!做地主的沒好人。”衆人停話,靜心釣魚。李平度沒釣過魚,經驗少,雖高戚禧、開平已教說了釣法,還是收穫甚微,把他急成猴樣似的。文吉笑道:“你這兒動一下,那兒動一下,魚都讓你嚇跑了,能讓魚上鉤麼?”李平度道:“我等了好久,它也不上來。”水雲道:“再等一下就會上鉤的,要耐住性,你看看鐵卵子和開平哥。”李平度急把魚杆讓給文吉,一旁看她釣,嘆道:“釣魚也有學問!”水雲笑道:“待會兒,游水比這更有學問呢!”高戚禧玩累了,也讓給水雲,帶李平度去打荷葉,教他做官帽。一整下午,路上鋪滿了殘葉細枝。眼看日頭落山,村裡的孩子一夥夥跑來耍水。高戚禧忙把荷葉掃集,埋污泥溝裡,以防高貴家人見了。兩人趕到原處,水雲和樊氏兄妹已收了魚杆,正等他們兩人來。李平度看那草條竄起的小魚,圓口張合,活鮮鮮的。高戚禧早竄入水裡,和村裡的娃兒打成一片,須臾,向岸上喊話:“李平度下來,快來玩哪!”
李平度從未涉過河水,更談不上習水性,只是眼瞪瞪地看着,不知該下不該下。文吉見他猶豫,一把將他推入水裡。直嚇得李平度一個勁地驚叫。不易平息下來,立在水裡不敢往深處下。衆人大笑。水雲和兩兄妹也已下來。李平度正想報復文吉,便向文吉走去。文吉早知其意,不等其靠近,梭子般地穿到河中,笑他膽小。李平度哪受得別人如此說他,只恨自己不能玩水,真想過去一口將文吉吃了。李平度想她有意點激自己,便反激道:“你休如此貧嘴!等你做了我老婆,看你還服不服我?”那文吉一個青春萌發的女孩,最經受不住這個,不禁雙腮赤紅,張口結舌,羞得難藏。衆人此時又來笑她。開平見妹妹不好下臺,說道:“文吉,我幫你教訓這蠻小子。”說罷,將李平度拉入深處,把他淹個半死,見差不多,方將他推上去。李平度一個勁地咳嗽喘氣。水雲笑道:“李平度,你還是叫鐵卵教你游水吧,等你學會了,看有誰還欺負你?”高戚禧游來,細心教他。天黑方散。高戚禧和水雲拖着**的身子回家,又受了高發一頓罵。兩人知他打高貴家人來收錢起,一直鬱鬱寡歡、心中愁悶。只得快快避開,免他再生氣。水雲一處悄問高戚禧:“你說家裡能賺到那些錢麼?”高戚禧聽了,心中苦悶。發氣道:“你別問我。”水雲也不言語。高戚禧恐方纔說話,委曲了她,續道:“雲姐,要是我們種田的人不用交稅欠債,那該多好啊!我們也用不着讓人壓着幹活。”水雲道:“自古都這樣,你說的這些話,只是憑空臆想而已。”高戚禧道:“到時吃飯,我們勸勸父親,讓他心裡好受些,每日這樣子,還不會弄出病來?母親的病剛好,見了父親如此模樣,我擔心她又會發病。得一場病真可怕,治不起呀!我姐倆千萬別生病!”水雲道:“又說什麼傻話,有病無病又是你能說得住?”
轉眼又過一日,李平度已成峨眉四樣絕藝,決意離往崆峒。這日一早,高戚禧、水雲一同樊氏兄妹爲他送行。走了一程,李平度道:“你們也不用送了,回去吧,倒誤了你們的事!”文吉道:“不知你們走後,我們還能否重見?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若李公子心裡還有我們,請收下我的手鐲,和鐵卵的彈弓。以防大了,不認識時,也好有個對證。”李平度道:“求之不得。沒想到你還會說句書文!”文吉道:“你別小覷了我,我雖沒讀過書,書言也會講幾句的。”四人看李平度遠去,方默默回來,所失之情,莫可言狀,都尋忖:“高家莊從不缺人玩,爲何只走了一個李平度,心中偏偏難受?就因他是外地人,還是他有非凡武藝?”
高戚禧、水雲回至家,見高貴家的人正從屋裡走出。兩人入屋,水雲道:“爹,他們又來收錢了?錢交了沒有?”高發道:“錢沒交齊。只把仁仔上次打來的狐皮當了。”高戚禧聽說自己的狐皮交了高貴,雖覺可惜,但總算把債還了。父親心裡輕鬆踏實,家人便也高興。高發續道:“明日割麥,你們把鐮子尋來,磨一磨。”高戚禧早從房裡尋來幾把鐮,和水雲在磨石上,嚯嚯廝擦。開始還一本正經,見高發出去幹活了,即你一拳我一腳,揮動鐮刀,對打起來。楊氏見了道:“小心別弄傷臉!刺瞎了眼睛,看你們還會不會胡鬧?”兩人從來不怕母親,知他不像父親厲色。也不理喻,只顧玩得開心。偶爾水雲讓高戚禧刺到手皮,知嚴重了,方又正經磨鐮刀。磨不了多久,又動起手來。這裡高戚禧讓水雲反扣雙手,水雲問他是否服輸,高戚禧倔強,水雲扣得越緊。直把他搞得疼出淚來,口裡不停“噯喲”。楊氏又道:“水雲輕點,會擰斷臂的!”水雲見差不多,方住手釋他。高戚禧抖動幾下手臂,斜眼望了她一會,只顧埋頭磨鐮刀,不說一句話,生半日的氣。水雲故做矜持,後見他仍不理自己,不知是否真弄疼了他,便靠近左一聲仁弟弟,右一聲仁弟弟地安慰。高戚禧心軟了,只好*。次日割完麥,高發夫婦打紮好,扛捆麥回家。高戚禧、水雲跟後頭,因昨日生一場氣,今日顯得愈親密。兩個正摟着脖子,你親一言,我愛一語,傾發初開竇情,說說笑笑的,便讓前面夫婦兩個聽到了。楊氏轉頭,見他們兩個似乎說愛,笑對高發道:“你看他們兩個,昨日還打架,今日卻又變得這麼好。”高發回頭望了一眼,也只笑一笑。楊氏道:“不知他們長大後,是怎樣相親相愛?到時還這樣摟頭抱頸的,倒把今日之事與他們講了,他們豈不笑得合不攏嘴?”高發笑道:“到時他們卿卿我我,也不會讓我們看見,大了就知道隱羞了。就只這時候,讓人見了可愛。”楊氏道:“你說水雲這孩子命也苦,非但跟我們受累,且也不知曉生她的父母系誰?我們以後要好好愛她。我看從小到大,你沒給過她一個好笑相,我們的仁仔倒也罷了,水雲卻比不得他,何況又是個女孩!”高發怔凝,說道:“你倒提醒了我,還是你細心。若非仁兒福氣,我們家哪能飛來這樣一個乖巧俏麗的女孩兒?”高戚禧、水雲見前面父母說話,就壓低了聲。水雲靜聽一會,道:“他們在說你呢。”高戚禧道:“說我?說我什麼?”水雲道:“我聽乾爹說‘仁兒’。”高戚禧道:“廢話,他們每日都要叫我幾千聲‘仁兒’。”水雲道:“廢話,我豈不知他們每日都要叫你幾萬聲‘仁兒’?”兩人亂說,又瘋笑起來。
有詩曰:
蜜蜜依纏mian,有苦亦有甜。
貧資縱清純,日後建家園。
且說高家莊這年小麥長勢好,各佃農如意交了租債。誰知到了次年,運勢極差,小麥歉收。衆農知今年非比昔年,日子難熬了。不禁埋怨租子太重。恰逢高貴的下人又來收租。有人把值錢的都當了,合比昔年減半的麥糧,馬虎湊合清租。那高發卻傻了眼,半晌也找不出有餘充當之物。幾打手疑他不想交租,不斷催逼。高發一時氣來,沒好氣道:“等天下有錢人都死絕了,我再去交吧!”那些打手平素只知欺人,沒人敢和他們衝撞,今見高發有怒,都雞公似的豎眉倒目,霸氣十足。一打手道:“高發,你敢和貴爺作對?”高發道:“這麼重的租,如今誰擔得起?有錢人太過分了!”姓周的道:“高爺對你們沒什麼不好,天下各處都如此,只怪蒼天不恩。我知你們今年糧少,但這沒法,我們也要過日子。”高發冷笑道:“你們吃些什麼,我們吃些什麼?你們穿得如何,我們又穿得如何?”一打手反笑道:“誰讓你們是做田的,貴爺是掌地的呢?”高發無言,良久道:“列位在此等我下輩子交吧!”幾人屋裡吵着,外邊已聚了好些莊裡人。有幫高發的,有兩不得罪說中間話的,也有討好高貴一家的。高戚禧、水雲原不在家,早出外瘋玩去了。昨晚做了一夜的風箏。風箏做得不好看,亂七八糟、皺皺巴巴。雖如此,他們還是一早牽了線出去,趁一些秋風,空田裡胡放。此時玩累了,躺田裡看天呆神。忽見一娃子老遠跑來,吁吁喘氣道:“鐵卵子,雲兒姐姐,快回去罷,你爹和高貴家的在吵嘴呢!”水雲忙拉高戚禧跑到家。但見幾人正拿家裡鋤鍬,往柱子上亂鋤亂鏟,母親卻倚牆上哭喊:“你們把這屋也拆了,倒也乾乾淨淨。”高戚禧跑去擋住。那打手一把將他拉開,罵道:“礙事的雜種,叫你老子交租,這破屋就給你留着。”高戚禧趕去,照他手上咬一口。讓打手一腳踢了老遠。又一頓臭罵,說高發養了狗種,會咬人。高發罵道:“你們主子家的崽兒更了不得,十七、八歲了,還尿牀!高貴的小老婆還不是常偷底下男人?你們又有誰上過她的牀?高貴的老子一大把年紀,常與婢女私通,且不知生了多少私生子,往外送了!”那些人見高發點他們主子家的醜事,都趕來推打恫嚇。高發讓一打手按倒在地,還讓人胡踩一腳。又急又惱,便想與之拼命,爬起就往一人身上撞。那些人都頗會武藝,見高發撲來,緊閃一邊。高發不防,一個趔趄,又倒在地上,頭兒正碰鋤刃,頓時頭破血流,十分嚇人。旁邊莊裡人都嚇呆了,怔怔望着高發。一些與高發qing好之人急跑走尋大夫。可憐高發碰得頭顱鮮血如注,昏死過去。高貴聞這邊鬧事,已趕了來。高戚禧、水雲尤更驚恐,至高發身邊推喊。楊氏撥開二人,撕破高發衣服,扯下一塊,扎住傷頭,伏其身上慟哭。一人領大夫來。那大夫診診脈,默默搖頭。楊氏問大夫,大夫也無可奈何。一家人悲痛欲絕。楊氏也不想活,衝那黑臉打手亂打。黑臉打手見高發死了,雖不在意,卻也讓着些楊氏。誰知楊氏扭他不放,要死要活的。黑臉打手兇相畢露,將楊氏踹開罵道:“瘋婆子,是你丈夫自找的,我又沒打死他。”楊氏不休,又上來扭他。高貴問旁人怎回事,那廝道:“不交租,活找的。”有人討好高貴,又告說,高發揭他家的短。高貴是最沒心腸的人,又欺高發是外來的,聞聽高發先時罵他,更兼一分惡意,悄下吩咐衆打手:“把女人甩開,拿他家值錢的東西走人。”衆打手便賣力往楊氏身上加拳腳,要往屋裡取東西。楊氏一會推喊高發,一會摟打手的腿不放。打手們哪肯理她,只管拿東西。高貴發話道:“收一次租就這麼羅嗦!早知道發兒不爭氣,我就不租他地了,讓他離了高家莊,也免今日壞事。我勸高夫人還是帶人走,我家地也不再租給你們了,到時若又鬧成這樣,誰肯甘心?”楊氏情急,一頭撞柱子上,只聽“咚”一聲,柱子嗡嗡振動,楊氏早已軟下,不省人事。高貴見楊氏活不了,私下叮囑一濃須打手:“把他家女孩帶去。”那濃須打手會意,拉水雲道:“大人裝死逃租債,我把你帶去做婢女,就算租債清了。東西也留下,給你小弟,叫他好好幹莊稼。我們東家會對他好的。”
衆打手叫道:“高爺寬宏大量,不收地,已足夠對他們好,況這女娃到了高爺家,不愁吃穿,分明是指給活路嘛!”水雲只亂叫亂打,哭着不依。濃須打手便搶她走往高貴家。高戚禧想跑去拉住。早讓一人踹開,丟下一句“不知好歹”跟去了。高戚禧爬起,又趕上拉人。打手又一腳。高戚禧早已心沉,也不顧疼痛,如此讓打手踢了幾次。這裡高涼翼跑來,淚如雨下道:“仁仔,你就死心了。他們都是些人面獸心的東西,仗有權勢,我們這些人哪能得罪?快快回家。”高戚禧趴地上哭啞了。高涼翼只好拖他回去。一些農人都暗罵高貴一家皆系*,定遭天打雷劈!
高涼翼將高戚禧領至自家。秦氏聞聽高發家出事,心疼高戚禧,摟着安慰,陪他哭泣。如此過了幾日,高涼翼見高戚禧稍平靜些,暗下與秦氏商議道:“我們家也是窮得老鼠偷不到米,五人算勉強不捱餓,再添一個仁仔,恐都過不下去。”秦氏道:“你說的是什麼話?”高涼翼道:“不是那個意思。現仁仔無依無靠的,我與你是要愛護他,但他在我們家,也要跟着捱餓。我想起仁仔在龍水灣有個姑爺。發兒的妹妹十三年前嫁到那裡。他姑爺是個石匠,且收了許多徒弟,替別人蓋房子,一年到頭能掙到一些錢,比我們強得多,我們家三個娃,他們家兩個娃,不如讓仁仔放到他們家去,他們又是仁仔的正經親戚!如此一來,豈不更好?”秦氏思索片時道:“想的是好,不知仁仔願不願住那兒去,他姑爺是否樂意留他?”高涼翼道:“仁仔願不願,不能隨由他。只是他姑爺,看仁仔死了爹孃的份上,是否肯把他養大?等仁仔娶了媳婦,成了家,也不會再依靠他了,若有餘力,對他姑爺的恩情,還會慢慢償還。只是水雲那姑娘,怎麼……”高涼翼說到高戚禧娶媳婦,便想起水雲,不禁眼中溢淚,哽着聲說不出話。秦氏道:“我想他姑爺會同情他,到時你就帶他到那裡去,和他姑爺聊一聊。若日子久了,他姑爺真不想養他,就把仁兒接到我們家來,大家就一起捱餓,也痛快!”高涼翼道:“也無它法,明日就與仁仔說說,和他一塊上龍水灣,也順便看看水雲。”秦氏道:“別看水雲了,免得仁仔傷心!想想高貴一家子的嘴臉,就噁心,莫說還要往他家裡去。但願菩薩保佑水雲平安,不要生事。”高涼翼道:“自仁仔到我們家來,哪日不傷心?讓他見見水雲姑娘,自己的愛姐姐,心裡會踏實一些。”
翌早,夫婦將高戚禧叫到廳堂。高涼翼道:“仁仔呀,有些話與你說,若是說得不合你意,你只管說出來,不要悶肚裡。昨日我與你奶孃說了一日,想把你送到你姑母姑爺家去,他們有點財,能把你養大。我們家也喂不飽你了,不要怪我們無情。你在姑爺家裡要聽話,乖一點,你姑爺纔會喜歡。你看如何?”高戚禧只顧點頭。秦氏打點包裹,搭高戚禧肩上道:“若你在那不好呆下去,就回來,我家的三個娃兒都愛和你玩哩!”說罷,又摟摸高戚禧。高戚禧擡頭道:“乾爹乾孃放心,我會在那裡聽話的。”秦氏將高涼翼、高戚禧送到屋外,叮囑一回,眼送他們去了。走到村頭,見高貴屋舍,高涼翼道:“仁仔呀,去見見你的雲姐姐,她在那兒想你哩。”說罷,拉高戚禧進高貴家。高涼翼見高戚禧橫眉怒目,知他一腔怒火,便叮囑平靜。高涼翼說通了高貴,將高戚禧帶到水雲房裡,自己走出來。兩人見面哭一起,高戚禧道:“雲姐,高貴他們沒有對你怎樣吧?”水雲搖頭,叫他不要擔心。兩人又訴說一會。高戚禧道:“雲姐,等我以後掙了錢,會把你贖回來的。等着我!”說罷離開。水雲只是拉高戚禧的手,不忍分離。反覆幾次,高戚禧才千難萬難跑了出來,一面流淚,一面瞎奔。高涼翼只好追他。
高涼翼將高戚禧領至龍水灣,見了他姑爺李棟昆。並將高發如何遇災,楊氏如何自短之事,與李棟昆夫婦講了。高發之妹高瑜聽說自己親兄嫂死了,泣不成聲。那李棟昆也灑了幾把淚,鐵乖乖一張嘴悲三傷四、賣情裝好。高涼翼見他答應得好,雖不相信他的話,念及高瑜系高發親妹,另有一番照料,卻也放心將高戚禧留下。吃了幾口茶,又叮囑高戚禧一番,回去了。這裡高瑜不甘兄嫂含冤受死,哭鬧要往縣衙告狀。李棟昆膽小怕事,且勸道:“你兄嫂又非真讓他們害死的,尋不出什麼證據,況且當官的都是護有錢的,要告倒他們,難上加難。”高瑜也知鬥不過有勢人,還是沒有告上。就此含辱受屈,姑且安慰高戚禧,藉以寬心。
自高戚禧進了李棟昆家,那李棟昆開始還對高戚禧呵一聲叫一聲,假臉虛情,以討好高瑜。日子久了,不由厭煩起來。那高瑜對高戚禧卻真愛如一,承着李棟昆的臉色,纔不至過分流露。高戚禧知李棟昆愛他不如從前,且有厭嫌之情。想及自身寄人籬下,又無他路,心中苦楚,只得忍受。偶想死去的爹孃,與鎖囚的水雲,只有暗中垂淚。高瑜見他時有發呆,知他痛苦,常苦口婆心地安慰,怕他跨了下去,只聽他常說:“總有一日,把高貴一家都殺光。”說後不言不語,真不知又想些什麼!
平日,高戚禧隨李棟昆及幾個徒兒出外幹活,慢慢學會石藝。高戚禧埋頭幹活,很聽話,李棟昆因此纔不甚嫌他,比那些貪吃貪閒的遊手徒兒們,倒也顯得十中一個,與衆不同。高瑜又在李棟昆耳邊說些高戚禧好話,爭些丈夫對侄子寵愛。日子過得無聲無息,高戚禧不覺在李棟昆家呆了幾日。日暮,高瑜晚炊,見鹽用光,便打發高戚禧,買些鹽來。高戚禧應去,一路默語:“我曾向雲姐許諾,將她贖回,可整日跟姑爺幹活,自己又得不到錢,該如何做呢?這錢又往何處掙去?”望着村中裊裊炊煙,甚感人生渺茫!所得之物十分遙遠,不禁唉聲嘆氣,愁腸百結。回神已到店鋪,付了錢,要十斤鹽。掌櫃道:“小子,你這些錢只能買八斤,鹽價漲了。”高戚禧便提了八斤鹽回去,將鹽價升漲之事與姑母高瑜講了。恰李棟昆在一旁,聽得高戚禧之語。夜晚,高戚禧已睡,忽覺尿急,動身上茅廁。見姑母房裡燈亮,又彷彿聽得姑母提自己乳名,回來便靜立門側,聽房裡講話,但聞李棟昆道:“你不信我說的,那是自然。他是你親哥的娃兒,少不得要護他,就是他真藏了錢,你也說他沒藏。”又聽姑母道:“仁仔是老實人,他父親在世也是個老實人,仁仔的性情我還不知?況鹽價有無升漲,明日去店鋪,問聲不就明瞭?”之後又聽他們小吵。高戚禧心中悸動,默語:“原來姑爺疑我買鹽瞞錢,怪不得飯前他那樣怪怪地望我!”想畢輕嘆一聲,落魄回到牀上。翌午,李棟昆做田回來,嘴帶一絲笑,對高戚禧道:“這幾日沒活幹,你在家呆着,喂喂雞豬,外面割些草也行。我還要跑一下,看看哪家做房的,要得上我們?”高戚禧見他對自己有笑,想及昨夜房外所聽,斷是他已問了鹽價,知自己沒有瞞錢,故改態起來。高戚禧不禁苦笑,厭自己,也厭這世道!
沒幾日,李棟昆喜滋滋從外面回來,告訴高瑜,已尋得一大活。“吼獅崗一家有錢人要蓋大房,說好讓我帶人,給他家砌石砌磚。”又對高戚禧道:“他家蓋的房大,購的石頭也大。明日扛石要辛苦一些,多賣力。難說那人家看眼裡高興,掏錢賞你哩!”高瑜接話道:“那些石頭是否太重了?仁仔還是個孩子。”李棟昆道:“不礙事,他和徒兒們,兩人扛一石,又非讓一個人扛的。我看仁兒個兒小,力氣不大,明日我就讓一力氣大的徒兒與他一起,也可輕鬆一些。”高瑜才放心。高戚禧卻不屑棟昆之語,默語:“賞我錢於我有甚好處?還不是讓你們收拿去?我又得不來一錢半文。整日跟着你,雲姐恐永遠也等不到我贖她。”想着水雲,高戚禧不禁又犯愁,一人默默走開了。翌晨,李棟昆帶着高戚禧及幾個徒兒,往吼獅崗去。棟昆果然揀了一個氣力大的徒兒與高戚禧搭合。並再三叮囑,幹活要勤快。衆徒兒都應好了。已到那人家,棟昆與主人攀說一番,之後起工。那些徒兒們平素幹起活來,總要催逼千百次,今日聽師傅講了些動耳的話,加之主人家有個風騷老婆,不斷在人羣中鬧笑,這次幹活,真像是千日間聚足的精神,牛叫馬嘶,十分賣力。那事主見他們做工攢勁,也神氣正經地*。好像有了他們,還怕這房屋做得不牢實?一時看得高興,說道:“我和你們師傅講好了,只要你們做得好,我心裡高興,就給你們賞錢。你們得好好幹。”衆徒兒正巴望不得他說這話,都前呼後應,極力奉承。高戚禧本厭有錢人,不喜事主的老婆面前賣瘋賣騷,更不喜事主所講,分明是貶嘲之意。心裡反感,橫豎真有賞錢,也無自己一份。於是不怎樣幹活,懶懶隨別人動作。高戚禧一懈勁,臉色難看,事主很快看在眼裡,不時地斜眼望他。李棟昆善察事主心態,忽見他不似先前那樣神氣叫喊,又細心觀摩一會,知事主正爲高戚禧消興,不免心中切恨,圓着眼睛瞪高戚禧。哪知高戚禧毫無起應,也沒看棟昆一眼。棟昆只好藉故走近,私下叮囑提悟。高戚禧無法,耍勁幹活,棟昆才放心。但不多久,又見高戚禧心灰意懶。反覆幾次,高戚禧只是開始用勁,一會便又懶下,李棟昆也已好幾次來他身邊嘮叨。至日暮散工,棟昆見事主沒發下賞錢,料是高戚禧逆因,回家一直不樂,又火道:“他總是不討人喜歡。”高瑜問誰不討人喜歡。棟昆道:“還不是你的仁兒?”高瑜應道:“怎會呢?仁仔是很聽話的。”李棟昆道:“聽話?聽話能贏得錢麼?”高瑜道:“你與我講講怎麼回事。我再和仁仔說一下,或許我能說通他。”李棟昆便把前面的事一五一十地與高瑜講了。高瑜知李棟昆愛財,今日高戚禧損他財路,能不動他肝火?飯後,高瑜找得高戚禧,與高戚禧細說一番。高戚禧只好與她釋明,自己力氣不濟。而將自己如何討厭有錢人,如何討厭事主夫婦之情一一掩隱。高瑜當真以爲他身體弱,力氣小。過去與棟昆說理。棟昆卻不信高戚禧說的話。兩個因此又吵起來。高戚禧一旁清清楚楚地聽他們爭吵,忽悔不該欺騙姑母。姑母常在姑爺面前護着自己,多少要陪付代價,真覺有點對不住她。自己淪落之人,有甚使姑爺不悅之處,應讓自己應承,免得姑母再*心。想畢,走兩人前道:“姑母、姑爺,你們別吵了,姑爺說得對,我不該掃事主的興,大家因我一人才沒了賞錢,是我偷懶,姑爺要打要罵,只朝我好了。”高瑜道:“仁仔,別扯謊,你定有什麼事!你平常幹活,從不偷懶的!”高戚禧只好說道:“我昨夜沒睡好,今日有點困。”李棟昆道:“怎樣?我說過他不是扛不起石頭,你卻總護着他,這下該信了吧?”高瑜道:“我是說他不偷懶,非有意損你財。方纔他說的,你也聽見了,你怎好意思動輒發火?”李棟昆道:“你也別和我吵,我和仁兒的工事,你以後少牽涉。”說罷,又對高戚禧道:“仁兒,此後你要好好睡覺,幹活要出力,你記住了?”高瑜見李棟昆大動怒色,只得拉高戚禧道:“仁仔,向你姑爺道個歉,明日好好幹活,天也晚了,快入房睡去。”高戚禧向李棟昆咕嘟幾聲,默默回房了。背後仍聽姑爺指責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