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落日西垂,黃昏漸至。
小城外數裡官道上,遙望着遠處身披落霞餘暉、染上層壯烈色彩的古城牆,一行精疲力竭,裝扮幾與流浪漢無異的十餘人,禁不住的仰天長嘯,振臂歡呼。
“噢,蠻荒大神在上……我們終於活着抵達了……”
“僥倖、僥倖,這次真是好運……”
“草特娘,那羣布蘭雜碎絕對瘋了,不去正面戰場,卻跑過來阻擊我們……真是、草特娘……”
或是撫胸感謝神明,或是破口大罵舒緩繃緊神經,十餘人散落在官道上,蹦跳擁抱,就像瘋子似的不斷歡呼慶祝,喜形於色。
當然,任誰在重重圍堵追殺中,九死一生狼狽不堪,隊伍更是從出發時的百餘精銳斥候,銳減轉變爲如今的十餘流浪漢,最後終於成功抵達目的地,都會有理由興奮。
噢,也不盡然,其中一個騎在萎靡巨狼上的蠻人就不見欣喜,反而是東張希望的頗爲茫然。隨即拉着狼頭向旁走了走,靠近另外一名同樣騎在巨狼上的中年蠻人,憨厚問道:“大人,大家這是……呃,我們到了?”
“哈哈,不錯,我們到了!”仰天大笑幾聲,中年蠻人顯得甚是狂喜,隨即想到了什麼,拍了拍沙巴肩膀,溫和口吻解釋道,“不好意思啊沙巴兄弟,之前因爲任務規定不能和你多說,現在好了……”指了指遠處的城牆,有些慶幸的感慨,“這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我們成功完成任務了……
話音未落。那問話的蠻人驀地豪邁大笑。變臉似的,神情激動的無以復加,“哈哈……我草!可算是讓老子活着過來了!草草草……哈哈哈……”
瘋狂大笑夾雜着連串粗口,這狀似瘋癲的模樣直讓身旁那中年蠻人唬了一跳,身下青鎧巨狼都下意識退開了些,隨即無語搖頭,也不知是鄙視還是羨慕,喃喃自語道。“真是個好運的傢伙……”
任務成功,那這活下來的十餘人自然都會有份大功勞。不過在中年蠻人看來,若說誰在這其中得的好處最多,那應該就是眼前這個同樣騎着青鎧巨狼的傢伙。想想來時大將軍的賞識器重,就知對方不但會得到這份功勞,回去後的前程地位也會有個質的飛躍,實在讓人羨慕……
不過,中年蠻人並沒有發現,他口中的那個好運的傢伙,神態雖是放浪形骸的狂喜。但看着遠處的高大城牆,眼眸中卻閃過絲絲不易察覺的殺意冷芒!
呵呵。終於找到了嗎,那神秘蠻人統帥……
眯了眯雙眼,唐恩輕吸了口氣,瞬間壓住心中微微泛起的殺意與感慨波瀾。隨即移過視線,神色如常的加入到慶祝歡呼之中……
片刻,待收拾好激動情緒,十餘人再次出發,這次不用中年蠻人軍官鼓勁命令,隊伍極爲迅疾的向遠處城牆不斷靠近。
可能是因爲心情很好的緣故,也或許是想爲以後關係打好基礎。隊伍一出發,中年蠻人軍官就主動的與唐恩走到一處,找着各種話題攀談閒聊。
唐恩對此自然不會拒絕,一邊在剩餘暗蛇衛鄙夷目光中阿諛奉承,不斷拍着中年蠻人軍官的馬匹。直如這次行動之所以能順利成功,全是因爲對方的英明領導等等。一邊則有意無意的露出擔憂神色,點出布蘭斥候如此猖獗,他們回去時該怎麼應對的棘手問題……
事實證明,馬匹沒白拍。在經過一系列檢查,隊伍踏入城中向上級遞交情報時,中年蠻人軍官果然趁機說出路途遭遇,暗暗表示了對自己安全回去的擔心。
結果不錯,他們沒有像手紙那樣,被用完就丟。上級情報機關很通情達理的允許他們在城中待上三天,用來緩衝休息,並表示回去後會派一支蠻人大隊護送……
當然,後者與唐恩無關,他想要的只是不被立刻趕出城外而已。
三天,足夠了!
……
一夜安靜。
唐恩並沒有立刻行動,也沒有趁着夜色採取任何試探性舉措,甚至連必要的周遭情報都沒有收集。昨晚進入指定區域後,閤眼就美美睡了一覺,很是踏實。
這當然不是說唐恩不着急,實際上因爲喬希亞的安危,來時途中他曾數次想過逼問出目的地,然後拋下這支情報小隊,獨自找來這裡。不過最後他還是忍住了,不緊不慢的跟着隊伍前進,進入城中後更是心平氣和……原因很簡單,相對於快刀斬亂麻,唐恩更明白什麼是爲山九仞、功虧一簣的道理!
有些事情不足爲外人道也,但事實就是,刺殺真是一門細巧手藝活。涉及到方方面面、甚至心裡狀況都有可能會對結果產生巨大影響……簡而言之,就是慌不得,急不起,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纔是最佳狀態。
而且刺殺行動的前期準備工作比後期真正動手,要複雜的多,也困哪的多。一個不起眼的失誤,實力再高也是白瞎並不是誇張說法——這也就是伍丁爲什麼一定要讓唐恩出手的原因,無它,專業!
次日上午,養精蓄銳了一夜,身體、精神調整到最佳狀態的唐恩打開房門走出,深吸一口氣,寒風入腦,精神頓時爲之一振。
四下掃了眼,昨晚沒有觀察清楚,只知道所住位置大概在北城區,現在唐恩才發覺自己腳下踩着的,貌似是處富商莊園的土地。
當然,如今此精緻莊園的原主人早已離去。而且當時走得應該很匆忙,隨地都能輕易看到被丟棄的各式雜物。不過大體建築保持的尚算完整,就連不遠處小型廣場空地中間的光明神雕像噴泉,都沒有被摧毀。只是一側的花園看來有些破敗。冬季本就不是花朵綻放季節。再加上沒人打掃而落下的滿地殘葉。夾雜着許是前幾天的雨水泥濘,甚至狼藉。
大致觀察了番,唐恩想了想,沒有向不遠處的大門走去,而是整理了下獸皮衣物,往旁一拐,來到另一片住宅區。並沒有找多久,憨笑着上前招呼。“呵呵,大人,早上好啊。”
“呃……哦,是沙巴兄弟啊。”抓揉着亂糟糟的金髮,中年蠻人軍官上下打量了眼唐恩還算整齊的着裝,訝然問道,“你這是要出去?”
“是啊,以前總是待在軍隊裡,還沒認真看過布蘭的城市到底長啥樣呢……大人一起?”
“哈,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打算。不過抱歉。我今天要去情報所一趟,要不你叫上。呃……”話語一頓,中年蠻人軍官說不下去了,因爲他忽然想起唐恩與一同過來的暗蛇衛之間的糟糕關係。
嘿,就知道你不會去……唐恩只是想借此報備一下罷了,讓自己接下來的踩點行動不會令人起疑。當然,表面上還是擺出一副遺憾模樣,搖了搖頭:“這樣啊,那算了吧,我還是一個人隨便逛逛好了。”
“恩,那行,帶上身份標識牌,注意不要引起誤會……”遲疑了下,中年蠻人軍官不自覺壓低聲音道,“這裡不簡單,惹事的話誰也保不了你。”
“明白,謝謝大人提醒。”廢話,如果這裡簡單的話,我會這麼費勁的大老遠跑來?
又閒聊了幾句,唐恩揚手告別中年蠻人軍官,走出莊園,正式踏上踩點行程……
而這時城主府,某間原來作爲城中行政官員聚集商議的會議廳中,嵐沙也正式了開始一天的工作。
雖然之前有說過在眼下這場戰鬥中,她這個北荒最高統帥的作用甚微,因此很無聊的說法。但那只是相對而言的,實際上不說戰時,就算在平常時候,她這個軍隊最高統帥也會有一大堆軍務要處理。
只是這時時辰尚早,一幫蠻人老將領的年齡也大了,此時還沒能起身緩過勁來,所以距離例行的軍務早會還有段時間。因此空曠會議廳中,只有嵐沙以及桌上堆積如山的各種軍務公文。
哦,也不是,或許還有個人……皺了皺鼻頭,嵐沙放下手中書冊,秀眉微蹙,有些無奈的輕聲說道:“巴木圖爺爺,你又偷喝酒了。你身體不好不應該喝的。”
房中只有嵐沙一人,距離最近的也就是守在門外的安德烈等守衛。而這番更像是自言自語的輕聲話語,明顯傳不到門外。然而,更爲詭異的是嵐沙話音剛落,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竟是直接接上,
“額,被發現了嗎?難道我身上還有酒味……呵呵……”有些尷尬的笑聲,房間一角驀地如平靜湖面盪漾波紋,隨即一個頭發花白,老態龍鍾的蠻人老者憑空出現,嘴角帶笑,“不過我這次可不是偷喝,而是有人來請我喝的。”
如果此時還在城中溜達的唐恩出現在這裡的話,想必就能一眼認出這老者,正是北荒皇城藏書閣中深不可測的管理員。當然,隨後的反應很可能就是轉身就走,有多遠跑多遠……
“有人請?”嵐沙聞言不由一怔,知曉巴木圖真實身份、且知道這次隨她過來護其安全的,應該就只有她自己以及母親大人兩人而已……不過隨即就想到了什麼,瞭然點頭:“是哥哥?”
提烏也是皇族中核心人員,自然知道巴木圖的身份。再加上他剛來不久,巴木圖就極爲罕見的被邀請去喝酒……恩,這並不難猜,至少對於嵐沙的智商來說是這樣沒錯。
訝異搖頭,“丫頭你太聰明瞭,小心以後嫁不出去,呵呵。”巴木圖笑着頷首,“不錯,正是你那好哥哥。”
稍頓,看着嵐沙平靜如常神色,挑眉再問,“你就不想知道他請我喝酒的目的?”
“不想。”嵐沙乾脆搖頭,隨即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不過大致能猜到。”
這是事實,巴木圖的真實身份雖然知情者寥寥,但每一個知道的人,都極爲清楚這個看似老態龍鍾的老者。在北荒部落有着怎樣恐怖的影響力。不誇張的說。他的態度對於皇族繼承者的人選。也有着相當重要的影響……如此,提烏找他的目的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呵呵,就知道瞞不住你。沒錯,他在試探,雖然沒有直接言明,但意思差不多就是那樣。”巴木圖走在桌前坐下,接過嵐沙遞來的茶杯,抿了口。輕嘆一聲,“丫頭,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有些事情當斷不斷,最後很可能會變得更糟。”
沒有明說,但嵐沙當然明白其中意思。她能隨便找個藉口搪塞安德烈、熊老將軍等人,卻躲不過眼前這雙看似渾濁的老眼。沉默片刻,低聲自語:“可那是哥哥,而且確實是我搶了他的位置……”
“錯了,我們北荒部落本就崇尚弱肉強食,你比他出色是不爭的事實。又何來搶字一說?”巴木圖搖頭,“實際上。你如果做出決斷,其實是在救他……以他的身份,就算你甘願想讓,讓他成爲北荒下一任皇者,又有多少部落會服他?以你的聰慧,不難想到這會又是一場自相殘殺的內部爭鬥。到那時,還是需要你出面,而他將會成爲部落千古歷史上的罪人!”
嵐沙再次沉默,以她的智慧,這樣的道理又何嘗不知。只是再出衆的智商、再理智的思維,在直面血濃於水的親情前,也會淪爲一片漿糊。這也就是現世所謂的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道理。
老實說,她不想做出抉擇,儘管這抉擇很容易。她還抱有僥倖心理,所以她在等,等提烏來做出這個抉擇——如果他能看清形勢,主動罷手,那無疑就是當下最好的局面。
只是,哥哥會罷手嗎……
答案顯而易見,但嵐沙不願去想,抿了抿嘴,更像是岔開話題的說道:“母親大人常說,您老的立場一直中立。”
“我的立場一直站在部落與皇族這邊。”放下茶杯,巴木圖面色平靜,“而且事實上,我已經足夠中立。否則在知曉他可能影響部落、皇族穩定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死了。”
“巴木圖爺爺……”巴木圖聞言秀眉再次皺起,明顯不喜。
“只是說說而已,不是沒有付諸行動嗎。”巴木圖不以爲意的笑笑,說道,“只是你這丫頭處處爲他着想,他卻未必會領你的情。恩,他這次匆匆從前方趕回,應該不只是爲了請我這個老傢伙喝頓酒那麼簡單,你最好提防一下。”
嵐沙同樣不以爲意的搖頭笑道:“不是有巴木圖爺爺您護着呢嘛,我還需要怕什麼?”
“哈,嘴甜的丫頭,我可不是天下無敵……而且,這是遲早的事情,你得早作準備纔好。”稍頓,巴木圖遲疑了下,還是說道,“你覺得在知道提烏可能包藏禍心後,爲什麼一向睿智的女皇大人,還會讓他與你一同出現在軍中呢?”
話落,嵐沙嬌軀驀地一震,疑惑、不可置信、哀傷……短短瞬間,神色風雲變幻不定。
相對於猶猶豫豫的自己,嵐沙很清楚,她的母親、女皇大人一直是個絕對理智的人。如此,之前不曾在意的細節,她爽快同意不甘心的提烏與自己一同進入軍隊,意思也就很明顯了……她知道提烏會有所動作,她想讓自己看到提烏的動作,她要——讓提烏逼着自己做出抉擇!
咚咚咚,禮節性的三聲敲門,會議廳木門被從外面推開,露出安德烈的身形來,“殿下,熊老等人已經到了,就候在外面,問早會什麼時候開始?”
愣了愣,嵐沙下意識看向桌前,前一刻還坐在那裡端着茶杯的巴木圖,已然憑空消失不見,一如出現時的詭異模樣。
回過神來,勉強止住心底波瀾,嵐沙鎮定情緒揮手道:“現在開始,請熊叔他們進來。”
“是!”
……
城中,一棟外部豪華,內裡卻被砸得稀爛的高級餐廳三樓。
“城主府?呵呵,就知道會是這裡,還真是沒創意啊……”手按窗櫺,眯眼遙遙看着城中方向被守衛得嚴嚴實實的城主府,唐恩不禁撇了撇嘴,“有意思嗎,總是玩這種不匹配身份就不入住的土豪把戲。”
怪不得唐恩吐槽,因爲似乎每一個佔領城鎮的勢力團體,都會下意識徵用原來城市權利的象徵,城主府,作爲他們的臨時指揮部。
這肯定不會是爲了安全着想,那樣的話,東城區的貴族城堡纔是最佳選擇。也肯定不是爲了戰略考慮,那樣的話,城門口才是最重要的軍事據點……想來想去,也就只用匹配身份的理由,才能解釋眼下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了。
當然,只是吐槽而已。實際上對於這個規矩,唐恩還是很欣賞的,因爲這可以減輕刺殺難度。
並沒有觀察多久,更沒有直接動手。在將城主府大致外貌記在心中後,唐恩就施施然下樓,繞過城主府,向東城區走去。
守衛森嚴,並不能妥妥代表那神秘蠻人統帥就在這裡,也可能是故佈疑陣,所以還需要進行大量的踩點工作。
還好,唐恩現在不缺少時間,更不缺反耐心……
…………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