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今年清明沒有雨,長安城的百姓卻都已經沒了魂兒。
清晨時分,天剛矇矇亮的時候,賣藥郎皮三拄着拐,袖了一份黃紙出門。
當戎族打過來時,他就被朝廷徵調前去守城,做些搬石運箭的苦差事。城外戎族在徵調民夫,城內也在做同樣的事。每家每戶都有被分配到頭上的名額。
大戶人家自然可以用錢買人頂差,窮困人家的後生也可以替富家出人,如此換一筆錢財,供家人穿衣吃飯。若自己在城頭辦事得力,被上官看中,提拔到軍中任職,對於普通人家來說,也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賣藥郎皮三上城沒多久,就砸斷了腿,從此走路都要撐着柺杖。本該有一筆撫卹金,層層剝削下來,最後到皮三手中,也幾乎等同於沒有。
如今長安城的米價比金貴,普通人活着本就艱難,何況皮三還摔斷了腿。以往他賣些老鼠藥、大力丸度日,摔斷腿後日子愈發艱難。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靠着坑蒙拐騙的雞賊本事,竟然也活了下來。
走出不遠,來到一座墳丘前,將黃紙點了,又理了理墳前枯草。
“老哥,今日祭拜的是自家先人?”
還未在墳前做一會兒,便有一錦服男人過來。皮三瞄了他一眼,又將頭垂下。
“不是。”
錦衣男人愣了愣,道:“那是朋友?”
“也不是。”皮三頭也沒擡:“我和墳裡的不熟。”
“額……”錦衣男人徹底無語,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最後道:“老哥如何稱呼?”
“皮三,賣藥的。”皮三顯擺了一下身上的布口袋:“蛇蟲鼠藥,跌打損傷,益壽延年的長命藥,生不出孩子的補胎藥,還有滋補養身的壯陽藥,我看你面色有點虛啊,要不要來點壯陽藥?”
李樂天一陣劇烈的咳嗽:“不必了,不必了,我的身體……還撐得住。”
“大官人也是來上墳的?”皮三問。
“算是吧。”李樂天嘆口氣,道:“藥就不要了,大哥陪我聊會兒。”
說着伸手進懷中,下意識想掏銀子,卻發現身上分文也無。當今天子,興之所至在城中逛逛,怎麼會帶金銀。
皮三眼巴巴的望着他,李樂天竟有些擡不起手,他從腰帶上摘下一枚珠子,道:“老哥買些酒吃。”
“也買不得什麼酒吶。”皮三道:“我聽你的口氣很大,以爲是要把玉佩給我呢。”
李樂天看了看腰間懸掛的玉佩,很是在心底咬了咬牙。窮山惡水出刁民吶……
“家傳的,讓老哥笑話了。”李樂天笑了笑,盤腿坐在草地上,道:“老哥家裡幾個兒女?”
“三個小子,兩個閨女?”
“多子多福,老哥好福氣吶。”
“都死了。”
“呃……”李樂天再次無語。
“剛出孃胎就餓死兩,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鬟,後來也不知道什麼事,跳了井。”
“該賠些銀子吧?”
“大兒子找上門去,被暴打一頓,說是我女兒偷了人家東西,不找我賠錢就算不錯了。大兒子在家裡養了三個月,沒保住命,最後也去了。”
李樂天到現在當真是無話可說,臉上再沒有擠出一絲笑容。
“老哥還沒有告訴我,墳裡埋着的是什麼人?”
“其實我和她也不熟,原先是個青樓歌姬,據說還很有名氣,許多達官貴人捧場。但煙花女子,福禍不由己,不知招惹了誰,最後做了半開門的暗娼。後來遇見一個從前的客人,大概是沒臉見人,自己尋了短見。”
說到這裡,皮三的話漸漸多起來,道:“那客人算是不錯,給了一筆錢,託我將人埋了。據說,還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倒是一位義人。”李樂天點點頭。
“可惜我也不知道哪位老爺的名姓,長得是挺兇惡,心底卻是好人。人吶,當真不可貌相,有些小白臉長得細皮嫩肉的,骨子裡卻小氣得很。”
李樂天摸摸鼻子,心道:長安百姓嘴都這麼損麼。
“老哥的腿是怎麼瘸的?”李樂天。
“上面下了榜文,要我上城搬石頭,所以腿就瘸了。”
“竟還是爲守衛長安城傷的,老哥也是一位義人。”
皮三搖搖頭:“我不是,這腿是我故意摔斷的?”
李樂天再次呆住:“好好的身體,爲何要……”
“唉,要不說你這個人不明白吶。”皮三嘆道:“傷了腿,我就不用再上城牆,和我一塊上城的有十個人,現在只有我活着。這位大官人,你說是一條腿重要,還是性命重要?”
李樂天沉默半晌:“老哥說得有道理,是在下糊塗了。”
“你剛纔是不是想問我,爲何要給非親非故的人燒紙?”皮三看着面前的墳丘,慢慢道:“其實我是想起原先那位客人,想起那位客人,就覺得世上還有人念着我們這些人,還是願意爲我們這些人做些事的。每見到這座墳,心裡便踏實些。”
這一刻李樂天不再是無語,而是徹底無地自容。帝國很大,這帝國是李家的,如皮三這種人都是李家的子民。可說來說去,李家是有些不稱職的。
李家作爲帝國的主人,究竟是積德多,還是造孽多?
李樂天長身而起,雙手捧拳道:“今日多謝老哥教誨,受教了。”
“要不把玉佩給我?”
“呃……”李樂天笑了笑,伸手取下玉佩,道:“最後一個問題,據老哥看,長安城究竟守不守得住?”
皮三接過玉佩,很是認真的看了一眼成色,最後嘴裡嘟囔了一句。
“兵荒馬亂的世道,不太好出手吶。”
擡起頭,見李樂天仍看着自己,期待着問題的答案。
他將玉佩收起來,道:“想守便守得住,不想守無論何時也守不住。至於究竟想不想守,還要看陛下您的心意。”
李樂天皺眉沉思着皮三的話,聽到最後一句時,忽然一驚,睜大眼睛看着皮三。
卻見皮三拄着柺杖,一瘸一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