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天公不作美。日頭還沒出來,天空就變得陰沉,等天終於亮了,一道紫雷驚動了雨,米粒大小的雨水淅瀝瀝從天而落。
長街變得溼漉漉,各個府邸打開門,一隊隊人從中涌出。
帝國的文武百官,來自各地的諸侯藩王,今天他們都將趕往紫金壇,參加今天的封王大典。
這個時候,程大雷、徐神機也一同出門。徐神機牽着一匹瘦馬,撐着一柄油紙傘,程大雷騎在馬上,蠟黃麪皮,模樣蔫蔫的,宛若沒睡醒一般。
一路往前走,便與其他藩王碰在一起。大家都是綾羅綢緞,高頭大馬,隨行扈從至少都是十幾人。程大雷混在他們之中,格外顯眼。
顯眼是因爲特別。如今天下誰人不識程當家,甚至可以說,今日的封王大典本就是因他而起。
是他將宋伯康趕出涼州,沒有他清除相府在涼州的勢力,李樂天不可能鋌而走險。今日封王大典,斬的是宋伯康,封的是程大雷。
若有若無,大家都和他保持着一定距離。程大雷是山賊出身,曾經是帝國通緝的要犯,連布衣都不如。但偏偏他這泥溝裡的蛤蟆也有出頭之日,眼睛一眨,蛤蟆變大象。
便是李行哉也沒過來套近乎,他和程大雷截然相反,是正經出身。假若在人前和程大雷走得太近,容易落人話柄。
表面上板着一張臉,只在無人注意時,衝程大雷眨了眨眼睛。
程大雷根本沒有搭理他。
李行哉皺起眉頭,仔仔細細打量着程大雷:爲何今日的程大雷有些不太對。
一衆人涌入紫金壇,按座次落座,說巧不巧,李行哉的位置正挨着程大雷,只隔了一張椅子。
有軍樂齊奏,宮中舞姬演的破陣舞,說來也是澎湃熱血,慷慨感人。
有偏僻小地方來的藩王,眼睛一動不動,捨不得移開視線。他們來長安一次不容易,今天也算見了大世面。
而對李行哉來說,這些都是從小看慣的東西,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的注意力還是落在程大雷身上,捱得這麼近,從始至終,莫說講上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自己。
這就透着一些古怪了,程大雷完全不是坐得住的人吶。
倒是徐神機不停看向自己,一臉猥瑣的笑,絲毫沒有一等軍師智珠在握的氣質。
李行哉準備率先打破僵局,他理了理衣衫,道:“程當家,一路從涼州過來,路上還算太平麼?”
程大雷還是沒說話。
李行哉眉頭皺得更緊,困惑得看向徐神機。
“我家大王昨日受了些風寒,不方便說話,還請逍遙王恕罪。”
風寒……李行哉鬆口氣,這倒是個百用不爛的藉口,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推出來擋槍。
他心中忽地一激靈,也是福至心靈,意識到一件難以置信的事。
眼前這人根本不是程大雷。
他的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有了這個念頭後,仔細打量『程大雷』,更加確認了這一點。
程大雷是怎樣性子,只要他在場,十步之內你誰都可以看不見,單單不能忽視他。但今天他坐在這裡,縮着身子不想被人注意到,已經泯然衆人。
接着,他便確認了是誰在假扮程大雷,正是程大雷身邊的劉發財。
劉發財的相貌本就和程大雷有幾分相似,又有惑衆的隱藏屬性,當初在江湖上行走,他就是靠冒充程大雷爲生。只要稍稍裝扮一下,糊弄一下生人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但模樣可以冒充,程大雷從戰場中廝殺出來的自信與氣質卻是難以僞裝。
意識到這一點後,李行哉心臟砰砰打鼓,冷汗唰唰往下落。
李行哉嘩嘩流汗,徐神機嘩嘩流汗,冒充程大雷的劉發財嘩嘩落汗。
今天是怎樣的場合,帝國諸侯匯聚,天子親自到場,有資格佔據一席之地的不足百人。
李行哉感覺有些頭疼:程大雷究竟搞什麼幺蛾子。
……
玉皇觀下了一場雨。
雨水順着樹枝落在山上,又順着山石往下走,匯成一道道小溪,衝出樹根,沖走腐葉。
落雨的後山,一道人披着蓑衣,正一下一下翻動着面前的田地。
玉皇觀是天子供養,位於長安這帝國首府,多的是達官貴人供奉香火錢。本是不需要道人耕作。不過,玉皇觀的道士偶爾也會種田耕地。
一來是表現玉皇觀的道士不慕榮華,二來,也是一言一行都與道有關,都可悟道。
看道人的動作,竟然是有經驗的行家,鋤頭將土塊帶起,再隨之砸碎。雨水浸透衣衫,兩腳沾滿泥濘,他也並不在意。
從山外到後山,有人撐着一柄黑傘緩緩靠近,在農田邊停下。
道人停下手中的鋤頭,斗篷下落處一張清秀面孔,他將臉上的雨水抹去,望着來人笑了笑。
“程當家,你來了。”
程大雷真身原在這裡,他想要今日殺人收印離開,搶的就是時間。只可惜他沒有所謂的分身術,只能讓劉發財假扮自己,自己過來殺人。
張天賜見到自己並不慌張,那張掛滿雨水的臉並不惹人討厭,恰恰相反,便是男人見了也願意與他做朋友。
“你知道我會來?”
程大雷撐着黑傘,二人相距三十步。
“上次程當家問卦,小道不敢獻醜。今晨心血來潮,便爲自己卜了一卦。”
“很好,可算出什麼?”
“卦難自卜。卦象紛亂,天意詭秘難測,小道也看不出什麼。”張天賜道:“於是小道又爲程當家卜了一卦。”
“算出我什麼?”
張天賜搖搖頭:“更難,說來也奇怪,小道用了七種算法,只要問卜之事與程當家有關,便是天機難測,滴水不漏。想來,程當家的命數太大,小道妄自揣測天意,怕是會遭報應的。”
程大雷點點頭:“鬼神之說,子所不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人的事人做主,還是不要麻煩上場。”
“倒也不能這麼說,多多少少也能算出一些什麼。”張天賜道。
“喔,你算出什麼?”
“你會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