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勝一衆人涌入三水關,大家都是疲憊不堪,到此刻方纔稍稍鬆口氣。
他們被接到城關的將軍府,進入大廳後,百里勝屈膝便跪。
“三哥在上,請受我一拜。”
百里無常在族中行三,他快走幾步,將百里勝扶起:“七弟何須如此,快快請起。”
百里勝搖頭拒絕,拱手朝天:“我這一跪爲的不是自己,而是爲死去的弟兄,今次百里勝僥倖不死,回頭定將仇人刀刀斬盡,個個殺絕。”
百里無常輕拍他的肩膀:“起來說話,到這裡便如回家相仿,你先好好歇息一日,有些話你我兄弟自可慢慢說。”
百里勝這才起身,隨之濃重的疲憊感便涌上心頭。他回頭望去,八百殘兵聚在一起,人人帶傷,露出難以掩飾的憔悴。但卻無一人倒下,他們扶着兵器站立,如一棵棵筆直青松。
百里無常擺擺手:“諸位兄弟一路辛苦,我便與諸位準備酒水飯菜,諸位先飽餐一頓,歇息恢復體力,待到明日再做打算。”
依舊無人出聲,大家的目光都看着百里勝。百里勝擺擺手:“歇了。”
嘩啦一聲響,諸人有手中握不住兵器的,此刻兵器脫手墜地。撐到現在,人人筋疲力盡,強撐着不倒下,也耗光了他們最後一絲力氣。
便在府中擺開酒宴,百里無常手下多有人手,酒菜流水般擺上案桌。百里勝的手下席地而坐,他們一路奔波到此地,早已經是飢腸轆轆。此刻大家都不在剋制,狼吞虎嚥相仿,將桌上的酒肉灌進肚子裡。
百里勝與百里無常坐在廳前,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百里無常便問起百里勝的經歷。百里勝長嘆一口氣,將宋伯康所作所爲一五一十說了。說到最後,將牙齒摩擦得嘎吱嘎吱作響:“如果姓宋的落到我手裡,我非將其亂刀分屍,餐盡其肉,方消我心頭怒火。”
百里無常微微點頭,道:“你的事我也聽說過一些,那崔相在朝堂上炮製你的罪名,宋伯康這邊便向你動手。”
“三哥,將軍府那邊是什麼意思,難道就制不住相府了麼?”百里勝問道。他本身就是將軍府安插在涼州的釘子,事情發生後,他一直無法聯繫將軍府,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將軍府的反應。
百里無常長嘆一口氣,整個百里家族便是將軍府的附庸,但將軍府同樣有將軍府的難處。
幷州血戰,將軍府支持的李樂天成爲帝國天子,理論上,在這場與相府的交鋒中,是將軍府獲得勝利。李樂天控制京州,便可由京州控制帝國,坐北朝南,擁抱帝國江山。
然而,這只是理論上。京州是帝國權力中心,同樣是世家豪族交鋒最激烈的地方。河內、廣陵、汝南……諸多城池分佈着諸多勢力。這些世家豪族有些歸附將軍府,有些歸附相府,有些袖手旁觀,待價而沽。而爲了平穩繼承帝位,李樂天不得不讓出一部分利益,以滿足這些世家的貪慾。
他這個大武天子,完全陷入世家紛爭的泥潭中,抽不出任何精力去處理政務。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天子,與戲臺上的傀儡也差不多。
百里勝同樣明白長安的形勢,無可奈何的嘆口氣,將面前酒一飲而盡。
“尉遲將軍怕是不行了。”百里無常輕輕道。
“什麼!”
百里勝一驚,手中的酒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粉碎。他擡起頭來,難以置信的看着百里無常,只見對方輕輕點了點頭。
百里勝在一時間有些六神無主,大腦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重新拿過一隻酒碗,自己給自己倒滿酒,仰頭一飲而盡,隨之長長出了口氣。
是吶,尉遲將軍也算是軍中老兵,雖然無有什麼大功,但委實沒有什麼大過。在朝堂上與崔相屢次過手,總算是還保存着帝國軍人的一些顏面。否則,帝國朝堂便成了崔相手中玩弄的把戲。
然而,世上終究有一樣東西他敵不過,那便是時光。世上諸般人,卻誰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年老體弱的尉遲將軍,的確也沒了與崔相掰手腕的資格。
“七弟,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做?”百里無常問。
“從狼山關衝殺過來,三萬弟兄所剩不過八百,我想去長安,爲死去的弟兄討個公道。他們已經死了,死後不可再背個勾結戎族的惡名。”
百里勝說得咬牙切齒,百里無常臉上卻無怎樣反應,他捧起酒碗,道:“七弟,三哥敬你一碗。”
“今次不是三哥,我的一條命已經交待了,這酒我該喝。”
“百里家一代人不如一代人,沒有七弟遠走涼州,沒有爲兄我坐享清福,爲兄再敬你。”
“哥哥這話便遠了,我們雖非一母同胞,與親兄弟又有何區別。”
“來,我再敬你一碗。”
百里勝如今已有些醉意,他醉眼惺忪道:“三哥,我醉了,這酒不能再喝了。”
最後一碗酒下肚,百里無常也同樣將面前酒飲盡。他忽然長身而起,手中酒碗重重落地。
只聽哐噹一聲,酒碗摔得粉碎,從那花廳樓閣涌出兩隊人馬,將百里勝的手下團團圍住。
百里勝的酒意瞬間煙消雲散,他狼狽站起,身體踉蹌往後退了一步,口中道:“三哥,你這是何意?”
百里無常鐵青着一張臉,冷冰冰道:“七弟,莫說爲兄的無情,三碗酒下肚,三哥親自送你上路,只願你來生莫做百里家的人。”
八百殘兵也是手忙腳亂,他們去捉兵器,發現兵刃在剛剛已被百里無常取走。如今人人赤手空拳,只能拆了桌案,拿起托盤杯盞。有人喝得酒醉,身體踉蹌摔倒,杯碗茶碟亂飛,湯汁灑了一地。
面對這情形,百里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臉上的表情凝固住,道:“三哥,我再喚你一聲三哥,送我走之前,我是不是能問一聲爲什麼?”
百里無常搖搖頭:“有些桌子底下的東西,本不該拿到桌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