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疆哥哥,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不明白?”
聶棗的腦中飛轉,努力回憶自己到底哪裡又露餡了。
蒙無疆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用手指在刀鋒處劃了一道,利刃割裂指尖,血珠爭先恐後的溢出:“好鋒利的刀。”
他讚了一聲,竟無絲毫畏懼。
聶棗按住蒙無疆的手臂,略有些急切地問:“你剛纔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連續兩次在任務過程中出紕漏,這讓她實在有些沮喪。
蒙無疆推開她的手,笑容溫和,一如初見。
“你是哪裡人?”
他曾經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
聶棗愣了一下,咬了咬脣,終答:“魏國人。”
這是她們出任務的原則,決不在任務中透露哪怕一點自己和組織的訊息,哪怕這個人可能馬上就要死了。
“你是守信的人。”蒙無疆又笑了笑,說:“這樣甚好。”
就在這個話音落下的瞬間,那柄利刃猛然扎進蒙無疆的頸脖,深深插-入,割裂。
蒙無疆是習武之人,只要他不想留情,那麼只需一刀,就可以讓自己安安靜靜的歸西。
只是,聶棗怎麼也沒想到會結束的這麼快。
這麼幹脆利落。
他的笑容依然溫柔,混合着四溢鮮血卻反叫人覺得猙獰。
一室譁然,周圍驚叫的聲響都彷彿隨着他的笑容遠去。
等聶棗回過神來,就見牢門外,蒙青氏快步衝了進來。
蒙青氏已經完全沒了平日裡的矜貴驕傲,鬢髮凌亂,滿頭是汗,提着裙裾快步而入,卻因爲動作太快,而絆倒在牢門口。
裙裾撕裂,布料發出尖利的聲響,蒙青氏顧不得摔傷,掙扎着爬起來直直衝到蒙無疆的面前,扯起他的肩膀。
“蒙無疆!你給我醒醒!你怎麼能就這麼死了!”
大量的鮮血染紅了蒙青氏的素色衣裙,刺目而驚心。
她卻像絲毫未覺,捧住蒙無疆的後腦一聲比一聲撕心裂肺的質問,彷彿忘記那個將死亡選擇放在蒙無疆面前的就是她自己。
可惜,不論她怎麼呼喊,蒙無疆都再也無法回答她。
“你們!我不是說如果他選了別的,就攔住他嗎?”
她厲聲道,那已不僅是嚴厲,而更接近淒厲。
“侯爺他動作太快,我們……”
“廢物廢物廢物!!!”
蒙青氏發了瘋一樣大喊,淚水卻在下一瞬奪眶而出,崩潰般的涌流:“無疆……”
懷裡的人耷拉着腦袋,脣角依稀的笑容猶如最強烈的嘲諷。
世上已無蒙無疆。
聶棗定了一下神,握住那瓶毒藥,揭開瓶塞,衝着已經死去的蒙無疆淒厲一笑:“無疆哥哥,眼睜睜看着你被人害死,我卻什麼也做不了……我這就下去陪你!”說完,她仰起脖子嚥下了那瓶毒藥。
蒙青氏卻像是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拼命的抱住懷裡的人。
毒藥入喉,聶棗很快倒下。
***
聶棗出任務會隨身帶着兩粒藥丸,一粒是幫助假死脫身用的秘藥,另一粒則是能消解大部分毒藥的萬靈解藥。
原本她是準備找機會使用第一粒,但看到蒙青氏的反應,她臨時改了計劃,嚥下第二粒就去喝了那杯毒酒。
果然如此。
蒙青氏在給蒙無疆的毒酒裡,下的並不是足以致死的劑量。
從始至終,蒙青氏也只是想威逼蒙無疆,而非殺了他。
她還是愛他的。
聶棗突然想起當時的場景。
如果當時不是她動手阻止蒙無疆去拿毒酒,而迫使蒙無疆選擇了匕首,那麼蒙無疆是不是不會死?
但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一切都只是恰好的因果罷了。
停屍房昏暗的光線裡,聶棗掏出了藏在衣襟裡的鑰匙。
這枚鑰匙,是蒙無疆推開她手的時候不知不覺塞給她的。
如果她沒記錯,那是蒙無疆書房暗屜的鑰匙。
聶棗猶豫了片刻,握住鑰匙御起輕功,悄然離開逃回了妓館,找接頭人向令主交了任務。
確認過身上並沒有毒素殘留,聶棗纔好好睡了一覺。
醒來後,聶棗猶豫着要不要丟掉這枚鑰匙。
老實說,任務已經結束了,這裡的一切都和聶棗再沒有關係了,她應該做的是忘記這一切,拿錢走人就好。
但是……真的結束了嗎?
蒙無疆拆穿她的話猶如魚刺梗在喉頭。
掙扎了兩日,聶棗終於還是跑了回去。
失去了主人,侯府裡悽清冷寂,渺無人煙。
她輕鬆摸進書房,用鑰匙打開了暗屜,裡面放着一本厚厚的簿子,上面寫滿了字。
***
簿子上的字清瘦遒勁,是蒙無疆的無誤,書寫卻不再如平日工整細緻,而顯得有些凌亂。
點亮燭燈,聶棗順着頁首靜靜閱讀下去,冷汗瞬間沿着額角淌下。
親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只有三歲,剛剛記事的年紀。他看着她長大,陪着她成長,淺笑看她出落的越發水靈,最愛的便是甜甜叫着“無疆哥哥”跟在他的身後。喜歡,乃至於愛都是完全不需思考的東西,他此生只想和她在一起,寵着她疼着她,讓她此生都能如此歡笑。
直到墜馬的那一天。
他的哥哥,前來探病的蒙王長子對他說他喜歡珏妹妹。
他什麼都可以讓,他什麼都不在乎,但惟獨她不行。
他去找了自己的母妃。
那是他此生最後悔的事情,他是如此的堅持,然而結果呢?
罪孽。
罪惡。
比任何人都骯髒的血脈。
他漂亮的母妃彷彿一夕憔悴,抱着他哭成淚人。
蒙無疆的世界一夕崩塌。
爲什麼蒙國的王子向來勇武威猛,而他卻文質彬彬,爲什麼他能輕而易舉的背誦經典,卻無論怎麼練習武略都不如他人。
——因爲他根本就不是蒙王的子嗣。
青族聰穎善文,旁人都說他肖似孃親,卻不知那是因爲他身上只有青族的血脈。
他是違背倫常的子嗣,青珏同父異母的親生哥哥。
再也無法面對疼愛他的父王,照顧他的兄長,和那個他所慕戀着的少女,強烈的罪惡感和愧疚感幾乎要擊潰了蒙無疆。
但他無法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青珏。
他依舊微笑着,儘管那段時間他連飯都吃不下去,胃部總是痙攣着抽痛,無法剋制的作嘔起來。
而後,他找了兩個侍妾,疏離青珏,將自己最愛的女人推到自己哥哥身邊。
青珏質問他,他笑着說他只把她當妹妹,她不信,哭着問他爲什麼要騙她。
爲什麼要騙?
能夠說實話嗎?
這樣的罪孽。
他是污穢的產物。
而她耀眼而美麗,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他們不能在一起,他也不配。
那麼所有的孽障就他一個人揹負。
他們爭執,吵嚷,青珏一氣之下嫁給了他的哥哥,可諷刺的是,青珏成親的那一日,那些所有的症狀都消失殆盡。
然而愛呢?
縱然午夜夢迴,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裡的也始終只有一個人身影,音容笑貌,清晰的歷歷在目。
深宮院門外,冷淡的重逢,擦肩而過,就算只是一縷淡淡的衣香,都能讓他心絞痛到無法呼吸,根本沒法停止一日濃重過一日的渴求。
母妃在告訴他真相後,日益憔悴,沒多久也故去了。
他沒去見他母妃的最後一面。
之後,他站在母妃的墓碑前,突然間明白了,這是血脈。
最骯髒最污穢的血脈,猶如毒素順着心臟蔓延,對自己親生妹妹的感情。
這同樣是對他的懲罰,就算再深的感情,再濃烈的渴望,再強烈的愛慾,也無法觸碰,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在別的男人身邊。
看到一半,聶棗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切的疑問迎刃而解。
爲什麼蒙無疆願意拱手將皇位讓給蒙青氏,因爲他覺得那根本不是他的東西,他也沒有資格拿。
爲什麼明明愛着蒙青氏,卻一再推開她逼她離開自己身邊。
爲什麼聶棗問他怎麼不娶蒙青氏的時候,他會無法回答落荒而逃。
爲什麼明知是污衊,蒙無疆卻還是毫無防備的慷慨赴死,因爲他根本就不想活。
爲什麼他會在彌留之際,那麼對她說……
但是,聶棗想,這個男人實在是太自私了。
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爲什麼任務做完,還在這裡滯留?”
依舊是若碎玉冰冷的聲線。
聶棗嚇了一跳,將簿子藏進懷裡,回身跪地。
“令主。”
逆着門外稀薄的月華,高瘦的男子立在那裡,清冷的光將男子的輪廓勾勒的格外詭秘。
令主道:“把東西給我。”
“屬下不明白令主指的是什麼東西。”
“你特地來拿的東西。”
聶棗沒有動。
令主低頭看着她。
聶棗仍舊沒有動。
“爲什麼?”
令主問,聲音放緩猶如廝磨的弓弦,並沒有加深多少的語氣,卻讓聶棗額頭上冒出冷汗,強烈的懼怕感涌了上來。
儘管拼命告訴自己現在已經完成試煉離開那個地方,腿還是不自覺的打着顫。
“屬下錯了。”
聶棗迅速從懷中掏出簿子,雙手舉過頭頂恭敬遞給令主。
令主沒有接,只是問:“爲什麼不願意給我?”
聶棗道:“是我一時鬼迷心竅。”
“讓我猜猜,是蒙無疆讓你想起柴崢言了?那個到死都要護着你的男人?所以你想幫他保守秘密?”
聶棗乾笑,腦筋飛轉:“令主您說什麼呢,蒙無疆他分明無心無肝,害得蒙青氏幾乎發了瘋,我怎麼可能心疼這種男人。只是這簿子到手我還沒來得及看,好奇裡面內容所以纔想瞞下片刻。”
“你覺得這次委託任務的人是誰?”
聶棗垂首,深吸口氣問:“是……蒙無疆嗎?”
“錯了。”
聶棗猛地擡頭。
令主道:“破例告訴你,是小蒙王。”
聶棗一愣,隨即道:“是蒙無疆暗地找人授意的嗎?”
“聰明。”
這個男人至死也在爲蒙青氏着想,若是小蒙王做的,他多少會對蒙青氏心懷愧意。
令主笑了笑:“你起來罷。”
聶棗用仍然雙手高舉的姿勢站起,誰知驚叫一聲膝蓋一軟,整個身體偏斜向另一方,手中的簿子也脫出飛起,好巧不巧正落在那燭火邊,燭火倒塌,火舌瞬間將簿子吞沒。
聶棗大驚,忙想去搶,卻已遲了一步。
聶棗旋即跪在地上,再度請罪。
頭頂傳來的是令主的嘆息聲,似遺憾似惋惜。
“若不是心腸太軟,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聶棗抿了抿脣:“我只對死人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