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千迴百轉,玄啓回到玉泉殿,靜悄悄地站在內室門口看着寒雪正窩在被窩裡,靠着牀頭,聚精會神地讀着從宮外一個書齋裡蒐羅來的話本子。
他看着她寧靜嬌美的摸樣,時而勾脣淺笑,時而斂眸蹙眉,一顰一笑都深深地牽動他每一根神經,觸動他心底的柔軟。
玄啓突然想要轉身就走,他怕他忍不住問寒雪,是不是隱瞞了他什麼,她是不是真的對長生殿失火的事知道了什麼,卻因爲某些原因不能告訴他。
“陛下,您回來了。”香染手裡捧着一碗雞湯進門來,卻碰上正要轉身離開的玄啓。“陛下回來的正好,韓總管說陛下今天跟安將軍喝了幾杯酒,晚膳卻用的很少,小姐讓奴婢燉了碗雞湯給陛下當夜宵。”
寒雪聽見香染的話,擡頭時對上玄啓黑沉沉的眼瞳,四目相接的瞬間,她心裡突然咯噔一下,她感覺到玄啓的情緒明顯比之前沉重了許多。他仍是淺笑着看她,可是她卻覺得玄啓的笑似乎有些牽強。
玄啓提步走向寒雪,越近時,寒雪才發現他的笑何止牽強,而是根本就沒有笑到眼裡去。寒雪心中隱隱生出不安的焦躁感,她放下手裡的話本,正要起身時,玄啓已經幾步來到牀前坐下,用瓷勺舀起香染端上來的雞湯送到她嘴邊。
“咱們一起吃,我也聽說你晚上沒怎麼吃。”
寒雪沒有推辭,兩人一人一口,將一碗雞湯分食了,玄啓從頭至尾都在笑,可是寒雪看得出他的笑裡帶了一種失望的感覺,墨黑的眸子也不如以往般明亮。
待那一碗雞湯見了低,玄啓將香染屏退,拉着她的手道:“雪兒,你說夫妻之間,是不是應該沒有秘密,彼此要透明地對待彼此呢?”
寒雪的心一沉,玄啓從來沒有這樣晦澀地跟她說過話,就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試探什麼,卻又怕不留神傷害到她。
“是啊,是應該彼此透明。只是,有些秘密也許不說出來,對彼此更好。就像我,我其實有很多的秘密隱瞞着你。那你呢,是不是也一樣有很多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呢?”
寒雪笑着將問題拋回給玄啓,心中莫名一陣隱痛。他也曾說過,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他有事可以直接問她,她不能說便會直接告訴他不能說,爲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試探她呢?
玄啓暗歎一聲,她果然是聰明的,懂得將問題拋還給他。她說的對,誰沒有一兩件不想爲別人所知的小秘密,他該相信她,如果她真的隱瞞了什麼,也是出於善意爲他好。
“陛下,”韓徵的出現,適時打散了兩個人之間尷尬沉默的氣氛,“陛下,瑞王爺八百里加急的密摺到了,陛下是否要現在批閱?”韓徵將手裡臘封的密摺捧到玄啓的面前道。
玄啓眸光閃了閃,接過密摺笑道:“雪兒,玄英的密摺我等了好幾天了,是很重要的軍政大事,我要去御書房仔細看看,也許還要連夜召見幾個大臣,今天晚上就不回來睡了,你早點歇息。”
玄啓逃了,在他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的時候,他要暫時離開一小會兒,好好地將紛亂的思緒整理一下,不然他真的怕不小心說出傷害她的話。可是他卻忘記了,寒雪原本就是個有大智慧的小女人,她看似柔弱,實際上比誰都堅強,她並不害怕矛盾,她怕的是逃避,因此讓問題越積越深。玄啓以爲自己是不想傷害到她所以選擇了暫時的躲藏,卻沒想到他逃避的行爲已經傷害到了她。
寒雪沒有下牀送玄啓離去,她一直都低垂着頭,沒有看見玄啓邁出門檻時曾回頭望着她嘆氣。今天晚上他們的談話不太愉快,她心裡堵了口氣,她氣自己沒勇氣問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可她更氣他居然會對她心存懷疑。兩不疑,簡單的三個字,做起來卻實在不易。
翌日一早,寒雪睜開眼時,屋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玄啓果然一夜未歸。寒雪盯着帳頂上的繡金牡丹發呆,每日在他懷裡醒過來已經成了習慣,突然某一天身邊只有冰冷冷的枕頭相伴,缺少了他暖暖的體溫和清清淺淺的龍衍香,她才發現原來她對他的眷戀,竟然已經濃烈到了不能沒有他的地步。
一直到了午膳的時候,玄啓都沒有回來,只派了一個小太監來,說他今天留在御書房批閱奏摺,所以午膳也不必等他回來。
“小姐,是不是午膳不和胃口,要不要奴婢叫御膳房重新做過?”香染也覺察到了寒雪跟玄啓之間似乎有點兒不大對勁,可兩個人既沒吵也沒鬧,她說不上是哪裡不對勁。
自從回到宮裡之後,玄啓從來都是下朝後先去給太后請安,然後便泡在玉泉殿,連奏摺都是大半在這裡批閱,今日卻一反常態。而寒雪今天早上起來後就微鎖眉心,一直都沒有笑過。
寒雪對着滿桌子的膳食,絲毫提不起任何胃口來。筷子提起來又放下,連羿兒都靜悄悄地乖乖坐在旁邊看着她,察覺到她今天心情甚爲不佳。
寒雪對着滿桌的菜餚唉聲嘆氣,香染站在一邊看得憂心忡忡。夜鶯見兩個人都愁眉苦臉的,於是將米飯和幾樣玄啓愛吃的菜餚放進食盒裡,接着便去找來寒雪的大氅,不由分說便拉起寒雪給她將大氅披上。
“夜鶯,主子還沒吃飯呢,你這是幹什麼?”香染想阻止夜鶯,卻見夜鶯打着手勢道:
“主子想見陛下,不如帶着飯菜去御書房見陛下,夜鶯知道主子是爲了陛下的事煩心,有了矛盾,就要及時解決對吧,否則問題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時候就更不好解決了,主子心裡難受,陛下心裡也肯定不好受。主子就去找陛下吧,把問題解釋清楚。”
“對呀小姐。”香染瞭解了夜鶯的意思,也覺得她說的甚爲有理,“夜鶯說的對,小姐帶着食盒去御書房見陛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到時候,什麼疙瘩都迎刃而解了。”說着,香染欣喜的拍了拍夜鶯的肩膀,“沒想到啊,夜鶯你平常寡言少語,原來看問題也是這麼透徹的。”
夜鶯赧然地又用手勢道:“不是我看的透徹,是你一直看不透徹。”
寒雪好笑地看着香染和夜鶯一個用手一個用嘴巴爭論,眼看着夜鶯的手語快不過香染的嘴巴,面上漸漸露出急色,她連忙喊停。這個夜鶯有些地方,越看越像清荷,清荷在的時候,也是喜歡跟香染鬥嘴,讓冷清的玉泉殿裡多了幾分笑聲,寒雪對夜鶯也是越來越信賴。
“別吵了,你們都說的對,有問題確實該及時解決,賭氣並不是辦法。我去見陛下,你們兩個照顧好太子殿下。”說完又揉揉羿兒的小腦袋道:“羿兒乖乖吃飯,雲母妃給你父皇送午飯去。”
羿兒嘴巴里塞得鼓鼓的,直樂呵呵地點頭,他覺得香染和夜鶯說的實在有理,而且他不喜歡雲母妃和父皇不開心。
寒雪一路踩着咯吱作響的雪來到御書房,擡頭望望眼前變成一片銀白色的殿閣,她突然有些感慨,像她這樣在自己家門口都可能迷路的超級路癡,是什麼時候開始,不用人領路,她都能順利地找到他的御書房,就好像在家時從她的閨房到飯廳那麼暢通無阻。
韓徵見寒雪過來,愣了愣,回頭望了眼緊閉的房門,連忙迎上前給她請安。寒雪來到屋檐下跺了跺鞋底沾染的積雪,探手摸摸還冒着熱氣的食盒,問道:“韓總管,能不能幫我通報陛下,就說我把午膳帶過來了,想看着陛下趁熱吃了。”
韓徵再度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面上露出難色,“夫人,陛下今兒個早上勞累了些,午膳還沒用便歇下了。不如夫人把食盒留給奴才,奴才先放在爐火上溫着,等陛下醒來,再呈給陛下用如何?”
誰知韓徵話音剛落,便聽見裡面傳出兩道不同的嬌笑聲,笑聲落處,卻聽見玄啓渾厚的低笑聲沉沉在御書房裡響起。
“陛下再嚐嚐這個,這個梅花糕是臣妾最近閒來無事研製的,味道清香不甜膩,臣妾剛做成,就端來給陛下嚐嚐味道,希望陛下能喜歡。”蕭湘的笑聲猶如銀鈴一般悅耳歡快。
寒雪聽見蕭湘的聲音,淺笑登時僵硬在脣角,單薄的身形微晃,原本被冰冷的空氣凍得通紅的臉蛋登時褪去所有的血色變作慘白,手上用了好大的力氣才能提穩食盒不讓它掉下去。
原來他不回玉泉殿用午膳,是因爲有美人在這個給她呈上精心研製的糕點嗎?可笑她一個人坐在玉泉殿裡寢食難安,想着該怎麼打破兩個人之間的僵局,沒想到心煩只是她自己而已。
“柔婕妤的茶藝也是甚爲精湛,較之以往進步頗大,貴妃的糕點配上柔婕妤的茶,果然是天下極好的美食,朕今日將你們叫來,算是有口福了。”玄啓笑着讚歎道。
“陛下如果喜歡嬪妾的茶藝,嬪妾願意每日爲陛下煮茶。”葉冰嬌滴滴的聲音含羞帶怯地響起,刺痛了寒雪的心。
“原來是緋貴妃和柔婕妤在裡面啊,看樣子本宮來的不是時候。”寒雪提着食盒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僵硬的表情好不容易纔能勉強維持一個苦澀的笑容。
她強忍下心尖上的鈍痛,呵!看樣子,裡面投懷送抱的還不只蕭湘一個人,還有她的好姐妹葉冰。這也難怪,他是天子,左擁右抱本就平常,而她們都是他的女人,投懷送抱也無可厚非。
可是,寒雪覺得自己的心好痛,就好像有一把刀子在那裡一片片刮下去,血淋淋地痛着,卻又痛不死人,只能在殘留的知覺和尖銳的痛楚中無力地掙扎。
她在期待什麼呢?期待他真的爲她虛設六宮,今生今世只有她一個女人嗎?還是期待真的能跟他共同譜寫一曲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童話?不,一生一世一雙人對於他們之間來講,不是童話,而是神話,永遠都無法企及的神話。
她一直相信他的承諾,漸漸地在他面前總忘了他是天子,忘了他還有無法捨棄的三宮六院,漸漸地只以爲她纔是他唯一的妻子。可是現在的情形,她該如何面對,該如何去堅守相信?他對着別的女人笑,坐在裡面讚歎別的女人爲他制的茶點,卻藉口政務繁忙不陪她吃午飯,她知道了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嗎?不,她不能,她不是聖人,從來都不是。
寒雪一下子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是夢,哪一個纔是真實。她不敢推開那扇門,她怕看見裡面更加令她心碎的情景。她頭一次如此害怕去接近真實,她怕門裡面的真實她承受不起。
“夫人,陛下這是……這是……”韓徵見寒雪臉上換上一種悽楚的笑容轉身便要走,連忙上前一步將她攔住,“夫人,不是您想象的那個樣子,陛下這是……”韓徵焦急地攔住寒雪,卻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裡面的狀況。
“韓總管不必說了,本宮知道該怎麼做。韓總管便當本宮今日沒有來過,更不必跟陛下提起。”寒雪拉緊大氅,阻擋從襟前吹進來的寒風,今天好冷,寒雪從來沒覺得冬天原來可以如此的冷,冷的將人心都一併凍裂開來。
“韓徵,誰在外面?”
玄啓聽見韓徵在外面跟誰說話,在屋裡值守的宮女打開門,目光觸及寒雪的時候愣了愣,回身向玄啓稟道:“回稟陛下,是雲舒夫人來了。”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寒雪冷笑一聲剛想離開,卻聽見玄啓沉沉地說道:“讓夫人進來。”
寒雪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這是做什麼,想讓她看看他和他的女人是如何你儂我儂嗎?他擁着那兩個女人軟語嬉笑的情景,只要用想的,她都心痛的幾乎窒息。也罷,去便去吧,大不了讓她的心再痛一點,心痛又不會死人。
寒雪應聲進到御書房裡,不想裡面的情景跟她想想的大不相同,只見蕭湘和葉冰規規矩矩地坐在臺階下的椅子上,見她進來,雙雙起身給她行禮,而玄啓仍是筆挺地高坐在書案後面,桌子上的放着一盤白嫩散發着梅花清香的糕點,還有一杯梅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