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天來,殊兒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嘶啞粗嘎,殊兒猛吃了一驚,心道這樣一位冰雪之姿的美人,爲何嗓音如此難聽,臉上卻依舊笑盈盈的:“姑娘住的好好的,怎麼突然又不想在這裡住了?這裡地方寬敞,最要緊是離皇上住的‘方內晏安’近,何必再挪地方?”
她面無表情,並不再言語,身側高几上一隻石榴紅的美人聳肩瓶,取下來輕輕一摜,“咣啷”一聲便是滿地狼籍的瓷片。她漠然的踏過去,步子依舊輕綿,軟緞的鞋底頓時被鋒利的瓷片劃透,每一步都在足底綻開嫣紅的蓮花。輕而微的聲音,輕薄瓷片被踏裂成很小的碎碴,她漫然向前,烏黑如鏡的金磚地上,漫出的血色更顯殷濃,緩緩的無聲淌凝,像小兒的手,遲疑的伸向四面八方。而她恍若無知無覺,只是步履輕慢。殊兒嚇白了臉,拿手掩着嘴,半晌才尖聲叫喚,召進更多的宮女,強自將她扶掖回牀上。一邊急傳御醫,一邊再不敢勸一句。
這樣的事情,自然瞞不住,向晚時分傳蠟燭,輕煙散入寂寂深殿。皇帝總是這個時分來看她,得知今日之事後頓然發作。如霜並不言語,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在睿親王府中那次被縊,雖然最終獲救,但聲帶已然受創,嗓音盡毀,於是更加寡言罕語,形同啞巴。她足上纏了紗布,斜憑榻上,榻前的燈盞亦被點燃了,赤銅鎏金的鳳凰,銜着一盞紗燈。燈光朦朧暗紅,彷彿一顆衰弱的心,微微荏苒跳動。朦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稍稍有了幾分血色,但那顏色也是虛的,像是層單薄輕紗,隨時可以揭了去,依舊露出底下的蒼白。一襲淺櫻色的窄窄春衫,穿在她身上猶嫌虛大,領口繡着一小朵小朵淺緋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繡繁巧,彷彿呵口氣,便會是落英繽紛,繁亂如雨零落衣裾。原本如花的容顏,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皇帝發作的雷霆萬鈞,她皆恍若不聞不問。
她在心裡漠然的想,這樣子對她,難道真的是因爲六姐。
這麼久以來,她竟沒有一次想起過六姐,六姐是另一位狄夫人所出,家裡姊妹多,各人都有乳母丫頭侍候。雖然年紀相仿,昔年六姐未嫁之前,她在家中與她也並不親近,仔細想一想,甚至連她的眉目都模糊成一團柔軟的光暈。
六姐的死訊傳到獄中的時候,父親的臉色震了一震,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發落完宮女,又轉過臉來狠狠的望住她,還沒有說話,她忽然將臉微微一低,整個人已經傾入他懷中。
雖然這二十餘日來日常相見,但總是病榻之上,並未嘗交一言。偶爾離得近些時,她身上清涼淡泊的氣息總令他微微怔仲,下意識便想躲開去,可是又不忍躲開去。她身子單薄溫軟,孱弱無助,皇帝的心忽然一軟,就像是堅冰遇上熾熱的利刃,無聲無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手臂慢慢擡起,終於攬住了她的腰。明知這是蠱,是毒,哪怕穿腸蝕骨,亦無法抵受,就那樣飲鳩止渴的吞下去。過了良久方輕輕嘆了口氣,對她道:“既然不願在這裡住,命人另挑個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語氣出奇溫和,帶着一點點悵然的無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這裡。”
我要你在這裡……有浩然的風從耳畔掠過,許久以前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承平門樓之上。無星無月,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城樓屋瓦之上,溼而重的寒氣浸潤透過衣裳。身後是禁城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腳下則是西長京的萬家燈火,紛爍雜亂,就像天上傾下百斛明珠,在風雨搖曳中朦朧成一片珠海。
宮中的柝聲響過了三更,有一盞微黃的燈漸漸近來,提燈的人穿着黑色油衣,無數條水痕順着油衣淌下,趙有智全身溼淋淋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行禮見駕,他默然無聲。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氣從趙有智嘴中呵出,瞬間便被寒風冷雨奪去了最後一絲溫度:“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皇貴妃去的極安靜,最後神智漸漸不清了,方纔叫了幾聲皇上的名諱,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要你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