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明月樓,秦湮便悠然出了長安,向着終南山而去。原擬一路絕不耽擱,不料尚未出近郊,便忽然間記起那包飛羽的食糧。仔細想來,飛羽卻是從昨夜到這個下午,都沒有吃東西了。當下秦湮便隨意的走進右側的樹林,摸出那布袋,試探着打了聲唿哨。不消片刻,飛羽便振着翅膀飛來。
秦湮淡淡一笑,隨意向後倚在一株樹上,摸出嶽麒留下的信囊,開始思索傳信內容。這一想,便覺得要問的東西實在很多。天清派有何舉動、林姑姑是否到了中原、明月樓是何方勢力、音殺功如何破解、嶽麒在金陵的要事處理的如何等等。
秦湮微一斟酌,捏起炭塊,卻是隻寫了“明月樓”三個字。眼下嶽麒也許正在處理要事,自己這封信,便只是報個平安罷了。秦湮淡淡一嘆,將布條縛在飛羽足上,目送其振翅遠去,逐漸隱沒在天際。
深秋澄霽,煙淡天霜。秦湮仰臥在樹頂,透過重重枝杈,望着天邊漸遠的浮雲。昨夜清寒,葉落無聲。這層層的樹林,早已一片蕭瑟。
長安一醉明月樓,萬里風雲彈指間。回首清秋遠故里,惟有浮雲處處閒。
如此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秦湮忽然眼前一花,似是飛羽振翅急速而過。秦湮精神一振,從樹上一躍而下,笑道:“還好,時間不算久。”當下一聲呼哨,等了片刻,卻並未見到飛羽前來。秦湮很是詫異,難道自己竟是看錯了?恰在此時,又有幾聲極快速的振翅之聲,急忙擡頭望去,卻是三道白影交錯,在正上空掠過。
秦湮皺了皺眉。三隻?
又等了半晌,秦湮忽然心中一動,一個騰身,立在樹上。這一登高看去,立刻倒吸一口涼氣。視線所及,雖有枝幹層層遮擋,仍可影約看見大批身影從四方慢慢逼過來。這便是天清派追殺的手段?正應了樑修元的那句“圍而攻之”。而自己又何時成了天下人慾除之而後快的惡人?秦湮氣極反笑,慢慢從樹上溜下來,索性閉目養神,等着那幫人前來。
人未至,錐先來。
秦湮冷笑一聲,輕輕巧巧一個轉身,避開了迎面的兩支,同時反手抽劍,古藤劍當空彎折,“叮叮”幾聲,卻是將身側和身後的烏錐打落在地。睜開眼,四面已盡是人,將自己團團圍在中間,相隔不過七八步。當頭一個彪悍大漢,濃眉粗眼,臉上斜斜的留着幾道刀疤,直盯着自己,雙目赤紅,幾乎要噴出火來。
秦湮心下不快,又側頭看了看其他人,卻略有些驚訝的發現,他們全在額上綁着白條,相貌由於極度的憤怒而扭曲,看上去一片猙獰。秦湮毫不懷疑那些目光恨不得將自己碎屍萬段。四面無聲,那些人只是狠狠的盯着自己,卻並不出手,似乎在等待什麼。秦湮怒氣漸漸升騰,不由冷笑道:“天清派好大的陣仗!剛剛還追着我下毒,現下又是圍攻。我本無意與你們中原人糾纏,卻不料你們一再欺人太甚!”
一言既出,四周忽然起了騷動。秦湮昂然挺立場內,古藤劍斜指地面,調動全身氣勁,只待一場惡戰。眼見有人按捺不住,那刀疤臉重重“哼”了一聲,吼道:“都給俺他孃的安靜!等二當家的來了,再幹他個孃的!”四面立刻靜了下來,秦湮冷哼了一聲,凝神戒備。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樹林裡劍拔弩張,卻是一片詭異的死寂。忽然左側人羣一動,向兩側分開,讓出條道來。秦湮擡眼望去,卻是一個白衣虯發男子,攜着一個約摸八、九歲的男孩,緩步走來。男子額上亦是一般扎着白條,配上那身白衣,直如喪服一般。那男子走進場內,對着秦湮淡淡看了幾眼,隨即轉過身來。刀疤臉見狀,立刻喊了一聲:“拜見二當家!”當頭跪下,四下衆人也齊齊拜倒。
那男子忽然轉過身來,直盯着秦湮,口中淡淡道:“罷了。今日這般情況,若是讓奸惡之輩利用,豈非糟糕?”衆人發一聲喊,立起身來。秦湮冷眼看着他走近,忽道:“你便是樑胥升?”那男子止步不前,上下打量了秦湮幾眼,忽然道:“周堯,過來!”那男孩應了一聲,猶豫着走近。秦湮眼見那男孩步履也算輕健,想來是練過幾年武藝,長的也算是眉清目秀,似是富貴人家的孩童。那男子繼續道:“看好他的樣貌。這便是你殺父仇人!”
秦湮這一怒委實非同小可。自己甚麼也沒做,就被人一路追殺,這也就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反正中原也不是自己久留之地。而眼下他們這些追殺者居然個個披麻戴孝、羣情激憤,還整出個所謂遺孤,前來興師問罪!
秦湮怒極,忽然仰天大笑,隨即咬牙道:“好,好,很好!”秦湮冷眼將四面衆人都一個個仔細的看過,口中冷笑道:“暗殺不成,便圍攻。圍攻之前,還要做戲!中原卻是如此骯髒之所!”不理會四周的喧譁,秦湮忽然對着那男子一笑道:“樑老頭,你對你這幫手下很是放心那!你就不怕我在這裡把你的陰謀說出去麼?”
那男子皺了皺眉,並未答話,秦湮冷笑着踏前一步,又道:“你以爲,就憑這點人,便能困得住我?”那男子再度皺了皺眉,終於開口道:“刀!”一言既出,秦湮冷眼看着他接過一個手下奉上的雙刀,隨後四面衆人忽然向後退去,頓時圍成了一塊很大的空地。那男子輕輕抖了抖雙刀,忽然身形一錯,秦湮只覺眼前一涼,場中白光閃動,丈餘圈子之內,全是刀影。
秦湮當機立斷,閉目微退,調動御劍靈訣,古藤劍隨意而發,恰恰和那男子的刀鋒撞到一起。兵刃甫接,秦湮忽然鬆手一擲,身形疾退,古藤劍順着男子左手刀背推絞而上。那男子吃了一驚,立刻鬆掌在刀柄上疾推,將絞纏於一塊的刀劍急速向秦湮擊出,同時右手刀一橫,刀勢一轉,帶着雷霆之威,呼嘯着撲殺過來。
秦湮足尖一點,一個半轉避過刀劍,同時調動靈訣,一個牽引,古藤劍當空躍起,堪堪擋了擋那男子的刀勢。隨即一個翻滾,已然將釘在地上的那柄刀搶在手中,當頭一擋,雙刀轟然撞在一起,秦湮只覺得雙臂一陣痠麻。不待第二刀至,秦湮再度一個牽引,提着單刀向後疾退。
那男子見古藤劍再度躍起擋住刀勢,不由停刀訝道:“擒龍爪?。。。你與天虎門是甚麼關係?”秦湮不答,再度一個牽引,卻是將古藤再度握在手中,方道:“怎麼,中原也有這般兵刃功夫麼?”那男子皺了皺眉,道:“中原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們這種化外之地所能揣測的?”
秦湮冷笑,調動靈訣,感受了一下手中單刀的劍意,隨即將古藤劍收入腰間。那男子見狀,越發戒備,卻見秦湮起手一招“大漠飛沙”,原本擅走輕靈的單刀勁氣吞吐,直激得地上塵沙飛揚。那男子橫刀半轉,微劃三分弧,卻是極其正宗的一招守勢,準擬看個究竟。卻見秦湮忽然欺近身來,刀以驚人之速,劈向左肩。那男子“嘿”然一笑,沉臂側身,刀格反砍,卻又是極其正宗的反消連砍。
這一刀砍出,卻見秦湮不避不擋,揚手一拋,單刀高高飛起。那男子頗吃了一驚,以爲秦湮要當空指引單刀劈來,不覺仰頭,忽然眼上一痛,隨即右臂臂彎一麻,刀已夾手被奪,卻是中了秦湮一拳、一指。隨即咽喉一涼,耳邊“叮叮”連聲,卻是秦湮反手拿刀抵住他,同時古藤劍出鞘,擊落一地烏錐。
幾下兔起鶻落之間,塵埃已落定。
四周一片大噪,衆人搶將上來,團團圍在秦湮身前三步之地。秦湮淡淡一笑,對一干叫罵聲充耳不聞,拔步便走。身前衆人不得不推搡着退後,身後衆人咬牙切齒的跟上。那男子被秦湮拖着前進,忽然道:“原來你說困不住你,卻是這般懦夫行徑!”秦湮忽然立定,道:“錯。既是你我之間的過節,那就犯不上拖上你的這批手下。”微微一笑,秦湮旁若無人的盯着那男子道:“原本聽你那心腹吳會南說,天清派儼然有武林盟主之席,派中絕學‘天清十四手’,是‘夭矯如龍、出神入化’,還說甚麼‘尤其是第十四手泰雲盤結,大開大闔間更是有一種睥睨羣羣的傲氣’,我才費了這麼多功夫,小心戒備。誰料你。。。哼哼。”
那男子皺了皺眉,道:“到了此時,你還百般矯飾麼?”秦湮心頭火起,冷笑道:“你的帳我待會便與你清算!刻下給我閉嘴!”兩人又走了幾步,那男子忽然喊道:“還愣甚麼?!還不動手!”秦湮一怔,卻並未發現異常,那男子又喊道:“阿洪!再不動手你就不是飛鷹幫的漢子!”
秦湮正自詫異,那刀疤臉忽然劈頭蓋臉打出十幾支烏錐,卻是向着那男子去的。秦湮百忙中來不及思索,當下古藤劍劍氣暴漲,將那些個烏錐擊落在地。同時當機立斷,將單刀向那男子手中一塞,自己抽身旋轉,一個晃步,反而將古藤劍抵住了刀疤臉的咽喉。剛剛制住那刀疤臉,一個聲音急道:“別!別動手!”
秦湮和那男子齊齊吃了一驚,那男子一揮手,衆人立刻退後,秦湮身前再度空餘七八步,又成合圍之局。隨後只見不遠處一棵樹一動,一個人影從上面躍下,分開衆人,施施然來到場中。那男子看清來人,頓時吃了一驚,道:“燕三?”那喚做燕三的人“哈哈”一笑,道:“正是。在下不才,要做的事,想必周軒週二當家已經知曉了?”
周軒皺眉看了眼秦湮,道:“不知是。。。?”燕三“哈哈”一笑,道:“飛鷹幫大當家遇刺,‘半醫居士’懸賞緝拿兇手。。。我燕三雖然武藝低微,但好歹也是殺手,此等盛事,自然是要湊上一湊的。”周軒奇道:“‘半醫居士’?”燕三看了看周軒的神色,笑道:“恭喜!在下恭喜飛鷹幫大當家與‘半醫居士’交情深厚,竟能讓那老頭拿出‘迴夢仙丹’這般物事,那點子再扎手,也是跑不掉的了。”
周軒驚道:“‘迴夢仙丹’?!”燕三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一雙眼睛只是盯着秦湮看個不休。秦湮心下冷笑,看這種種情形,這幫人卻原來是那個叫甚麼飛鷹幫的幫衆。而且更加可笑的是,自己不知何時,又成了殺害他們幫主的兇手。而隨後不曉得自己又怎生招惹了‘半醫居士’,讓他重金懸賞自己的人頭。最讓秦湮感慨的是,前幾日還在和樑修元商討如何勞煩‘半醫居士’解毒,眼下情形一轉,卻是勞煩他親自下追殺令。
眼見今日情勢險惡,秦湮不由得皺了皺眉。更何況從頭到尾,天清派的人都沒有露過面,顯示是躲在幕後,等待着給自己致命的一擊。當此之境,還不如索性大打一場,趁亂逃離。心中計策已定,秦湮慢慢聚氣凝神,留神燕三的刺殺。畢竟在一個合圍之所,殺手纔是最可怕的,自己稍一分神,便可能立刻喪命於此。
只見燕三忽然身形一動,卻是堂堂正正的迎面向秦湮撲將過來,秦湮一笑,放脫了刀疤臉阿洪,也是正面迎了上去。兩人兵刃交接,擦肩而過,秦湮凌空一個轉折,便要調動靈訣以圖速戰速決,卻正看見燕三落地後一個扭腰,袖裡短劍反手揮出,刀疤臉的頭當空拋起。
驚!
飛鷹幫的幫衆早已驚得呆了,周軒也是極度愕然。秦湮身形剛落地,燕三已經抖開一張包袱,將刀疤臉的頭接住,隨即放聲大笑。周軒踏步向前,怒道:“你。。。給我納命來!!”燕三兀自笑道:“哈哈,這下‘迴夢仙丹’便是老子的了!”看了看周軒那一臉怒色,燕三又笑道:“週二當家,這顆寶貴的頭,我可捨不得給你。我看你們一開始就跟這位公子打成一團,不如再找他出出氣罷!”
秦湮“哼”了一聲,並未答話,而這邊周軒卻已睜大雙眼,道:“你。。。你說甚麼?阿洪。。。阿洪是。。。”燕三仰天“哈哈”一笑,走到秦湮身邊,道:“本來是你拿刀抵着他,你若是覺得我搶了你的賞金,那也好辦,我拿了那藥,分你一半便是!”秦湮淡淡道:“沒興趣!”燕三奇道:“你不想要?那更好,更好!哈哈,哈哈哈!!”
周軒沉默片刻,道:“阿洪殺了大哥?。。。你可確定?。。。是。。。是‘半醫居士’說的麼?”燕三忽然扭頭慍道:“廢話!你當老子我吃飽了沒事幹,隨便殺個人便好去領賞的麼?”周軒怔了一下,道:“那。。。這個秦湮,卻又是怎生一回事?”燕三不耐煩道:“你怎麼這麼囉裡囉唆,婆婆媽媽,連你們大當家一成的魄力都沒有!我怎麼知道你們怎麼回事!你們要打就趕快打,老子我忙着呢,沒空聽你唧唧歪歪!”
周軒愣了愣,片刻方道:“既是‘半醫居士’懸賞,那。。。定然是錯不了的。秦公子,我們先前和你有些誤會,還。。。還請你多包涵。”秦湮眼見一場混戰剎那間消於無形,不禁由衷的對‘半醫居士’產生一絲感激,當下淡淡道:“無妨。”周軒拱了拱手,甚覺無顏,招呼了一幫幫衆,便想離去。
燕三眯着眼睛,攔住周軒道:“嗯?你們不打了?”周軒怒目盯了燕三一眼,道:“燕殺手難道瞧不見麼?。。。這是一場誤會。”燕三笑嘻嘻的走到秦湮身邊,道:“小兄弟到底是使劍還是使刀那?我剛來,就瞧見你拿刀架着週二當家,隨即忽然又一動,卻又拿把劍架着那賞金,真不曉得你是用刀還是用劍。”
秦湮隨口道:“刀劍皆可。”燕三一副吃驚的神色,湊上來道:“真是奇了,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竟然能同時使得兩種兵刃!”秦湮尚未來得及答話,忽然心中一凜,古藤劍急速彎折而上,擋住了燕三的袖裡劍,隨即只覺得眼前一黑,倒飛出去,卻是胸前重重中了一記斷碑手。耳邊聽得颯颯風響,料得是燕三騰身追來,當即咬牙將古藤劍向下擲出,同時背後一震,正正撞上了一棵樹。
秦湮還未來得及立起身來,肩頭忽然一痛,隨即全身僵硬,卻是燕三一枚烏錐封住了自己的穴道。燕三鬆了口氣,笑嘻嘻的走近,道:“不愧是讓掌門頭疼的人阿,如此近的距離還能擋住我的‘袖裡乾坤’!還好我準備周全,哈哈!”那廂周軒已然離去,見此情景又是吃了一驚,急忙趕回來道:“燕三!你這是。。。這小子纔是殺害大哥的兇手,是不是?!”
燕三白了他一眼,道:“你懂個屁!這小子是我們掌門要的人,比你們幫那個敗類要重要的多!”周軒訕訕的並未答話,秦湮忽然冷笑道:“你們掌門?你纔是天清派的人!”燕三笑道:“是啊。我燕三就是天清派的人。你不是想見識見識‘天清十四手’麼?告訴你,打在你胸口這一掌,便是第三手,斷碑手!如何,滋味不錯罷?”
秦湮不答,忽然又道:“你們的人,還不現身麼?”燕三“哈哈”一笑,道:“就知道你想見見我們掌門。其實,我們掌門也很想見見你。只是最近公務纏身,怕是走不開了。”周軒立在一邊很是尷尬,便道:“既然如此,那麼在下先告辭了。”燕三又是“哈哈”一笑,道:“今兒是怎麼了,盡是遇見一幫蠢人!你以爲你還走的了麼?來人,將那小孩給我拎出來!”
周軒驚道:“甚麼!堯兒!”自秦湮交手以來,事事接踵而至,到了最後又想匆忙離去,卻是半點也沒注意堯兒已經不見了。急忙擡眼望去,樹林後人影一動,卻是躍出十幾個身着青布長衫的蒙面人。當先一人手裡拎着的,卻又不是周堯是誰?周軒見狀,立刻飛身而去,身形尚在三步之外,那蒙面人“桀桀”一笑,周堯已然身首分離。周軒目眥欲裂,怒發如狂,怪吼了一聲便和蒙面人廝戰一團。而這邊飛鷹幫忽然發一聲喊,卻是裡面幾十個幫衆忽然對自己弟兄倒戈相向,其他人猝不及防,一時間血肉飛濺。
秦湮“哼”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只是不知道你們天清派既然敢做,又爲何要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燕三怪笑着回頭,猙獰道:“老子讓你死的都不知道是誰做的,哈哈!哈。。。呃!!。。。呃。。。”燕三忽然雙目圓睜,一張臉驚駭到了極點。秦湮漠然無視,御劍靈訣再度牽引,古藤劍從燕三咽喉拔出,倒飛過來一個側撞,解了秦湮被封的穴道。事變突然,大出衆人意料,那些蒙面人欲待相救,卻是不及。衆皆驚愕,當下四處一片死寂。
秦湮拔去肩頭烏錐,慢慢拭去古藤劍上的血光,森然道:“天清派,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