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微雪,百花盡偃的時節,延熙宮東苑卻有幾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臘梅開得甚好,玉質金衣,傲寒怒放,未進宮門便有梅香盈來,浮動於冬日靜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擱,夜天凌來延熙宮略晚了些,他卻也並不急,只是緩步而行。
延熙宮的每一處都透着祥和與安寧,便是時至寒冬,萬物蕭索,宮中仍舊隨處可見綠意。他依稀記得有些花木還是自己隨太后親手所植,其中便有不遠處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時於朱牆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色澤,幾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襯,更顯出這翠色的醒目。年年夏時藤樹花開,金銀交織,清靈招展,更加可人。他腳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脣邊略略浮出輕淺的弧度。
微風偶過,薄雪細細地捲起一層風色,苑中臘梅樹微微一晃,數瓣清香落下,跟着飄來幾點女子輕聲的笑。夜天凌轉身往那邊看去,只見有宮娥站在臘梅樹下,樹上似是有人正在採摘梅花。
玉白輕褶的長裙在枝頭掠過,晃動梅香點點,碧瑤滿是擔心地說道:“郡主,您還是下來,我去叫內侍們來折吧。”
細枝雪影間,竟是卿塵一手提着個小小竹籃,一手扶着枝梅花,藉着樹下木梯,有些驚險地踩在平伸出來的花枝上,自旁看去,竟像是俏然立於一樹玉色花影中,風過時衣袂飄搖。
隨着修白的手指輕巧一動,便有幾點臘梅被她託在掌心,她不時低頭和樹下站着的碧瑤說話,見碧瑤提心吊膽,笑道:“這麼矮的樹,你怕什麼?自己採多有趣。”
碧瑤道:“若給太后娘娘知道了,說不定便要挨數落。”
卿塵道:“你不說,誰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說的!”
丹瓊和卿塵一樣也在樹枝間,說道:“就是,姐姐不說,沒人知道!”
碧瑤瞪她:“就你話多!”
卿塵笑着又將幾朵臘梅收入籃中,擡頭望去,這個方向恰巧正對着蓮池宮。
她扶着花枝,透過飛角重檐遙想那座大正宮中唯一以後妃封號命名的宮殿,似看到蓮妃絕色漠然的神情。這個美麗更勝幽幽清蓮的女子,究竟在兩代帝王數十年光陰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數日來她反覆思量,還是難以決斷究竟該怎麼做。倘若一切皆爲事實,這大正宮中的每一個人,豈非都將面臨天翻地覆的命運?
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下面碧瑤叫了聲:“四殿下!”
她低頭一看,夜天凌正負手站在樹下,目光剛剛自蓮池宮方向收回來,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異樣的神色無聲而過。兩人一上一下對視了片刻,卿塵被他看的有些心虛,面對着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與他有關的秘密彷彿不知該藏往何處,怎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無處遁形。
夜天凌開口問道:“在樹上做什麼?”
卿塵扶着樹枝笑道:“採臘梅,你要不要?”說着俯身將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給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黃的花瓣片片輕綻,其中細蕊分明,薄玉雕成般輕盈地襯着她柔軟的手,帶着臘梅獨有的醇質的香氣。卿塵示意他擡手,手掌一傾,便將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說道:“下來吧,上面危險。”
卿塵看看籃中:“我才採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這麼多,爲何偏要採枝頭的?”
卿塵笑着仰首:“你看,那枝頭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像是下了會兒冰雨,那幾枝臘梅是別樣的呢。”
夜天凌隨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來高枝處有幾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氣忽冷便包裹上一層寒冰,此時自輕薄的陽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墜,高高掛於枝頭。冰中偶爾閃過清透光澤,似給中心梅花鑲上了晶瑩的外衣,冰蕊含香,獨具仙姿。
卿塵側頭微笑問他:“好看嗎?”
夜天凌目光自臘梅的花間落在她清秀的臉上,停頓一下,方淡淡道:“不錯,很美。”但卻伸手示意,仍舊要她下來。
卿塵沿着梯子離開枝頭,撐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說道:“你今天來的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點頭,伸手幫她壓下花枝,卿塵自上面挑了幾朵,說道:“換一枝,這樣各去幾朵,一樹花還是疏密有致,便不會破壞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採得這麼慢。”話雖這樣說,他似也不急,在旁閒淡地隨手攀着花枝,令卿塵去挑。
於是倆人便在幾株樹下走走停停,卿塵仰着頭指點選取,夜天凌身形頎長,只一伸手便能觸到她手不能及之處,不多時便又採了半籃,她笑道:“你若早來,我倒不必麻煩了。”
夜天凌神情輕鬆,脣角似始終噙着絲淡淡的笑意,說道:“你要這麼多臘梅做什麼?”
卿塵見花已足夠,便同他一起往宮中走去:“臘梅清熱解毒,順氣止咳,是很好的藥材,還可以做成香料或用來浸水研墨。延熙宮中其實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風除悵,消腫散熱,取汁液敷面能去皺駐顏。那兩株白果樹,其果實斂肺氣、定喘咳,促進體血循環,可以減輕手腳冰冷麻木的症狀,但不能多吃,因爲略有微毒。還有些花木現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處。”
夜天凌負手緩步,環視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宮苑,聽她娓娓道來,竟如洞天別樣,換出另一番風景。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閒,待在延熙宮看卿塵擺弄採摘來的臘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後碧瑤她們呈上來幾個岫玉小盞,卿塵道:“這是用前日曬好的臘梅花浸水煮的茶。”
太后對夜天凌道:“什麼花草一經她的手就多出許多妙用來,如今我這裡光花茶便有十幾種。”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孫兒當初便該陪皇祖母再多種些草木。”
卿塵笑道:“聽說這延熙宮中竟有不少植物是殿下親手種的呢。”侍女捧上清水淨手,她一邊說着,一邊扭頭對夜天凌望去,見他袖袍輕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見過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顆顆透着沉斂的光澤,沉穩而安靜,卿塵看着夜天凌強而有力的手腕,一時間握着茶盞思緒萬千。
關於九轉玲瓏陣,她曾詳細問過莫不平。莫不平對巫族和玲瓏奇石的來歷倒十分清楚,只因冥衣樓本身便曾與巫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但自冥衣樓歸附天朝後,巫族勢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變遷,巫族一脈人際凋零,幾乎已很難見到行蹤。對於她關心的移魂禁術莫不平也只是聽聞有其事而不知具體,並指明所謂禁術必定是有違陰陽之理,逆天而行,其門法往往或殘忍或詭異,是以才遭禁錮,十有八九已然失傳。
而這九轉玲瓏陣更是從來沒有人見過,九道玲瓏水晶於戰亂之中多有流失,尚存於世間的則在始帝一統天下之後被收入宮中。對於這些說法,卿塵覺得事情似有那麼一點兒進展,卻叫人細思之下又心灰意冷,看來唯一能做的便是先收集這些玲瓏串珠。她正看着夜天凌的手腕兀自出神,卻冷不妨聽到夜天凌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驚醒擡頭,太后正滿含笑意地收回目光,而夜天凌眼中則帶着幾分探究與她對視。她心中有事,沒精打采的抿了下嘴角,抱歉一笑,低頭慢慢飲茶。夜天凌心下奇怪,待要問,礙在太后前不好開口,亦不知從何問起。
此後卿塵似乎情緒有些低落,並不像下午那樣說說笑笑。夜天凌在旁看了看她,起身道:“時間不早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孫兒明天再過來。”
太后點頭道:“卿塵,你去送送四殿下。”
卿塵一愣,夜天凌每日來去,從未要人送過,延熙宮如同他家,又不會迷路。但太后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凌出去。一路未語,她神不守舍地低頭走路直至宮門,見凌王府的侍衛已經候在那裡,福了一福:“殿下慢走。”
不料夜天凌卻不動,她不解的擡頭,見他正側頭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點漆,意味深長:“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禮數出來?”他看似隨口說道。
卿塵將心中複雜的情緒暫時丟開,說道:“禁宮之中你總是天朝凌王殿下,我若沒大沒小,空給你我惹麻煩,四哥。”最後兩字輕輕喊出,對他一笑,指着他手腕處:“對了,這個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驅邪避害,護佑平安。”
夜天凌擡了擡手:“你方纔是在看這個?”
卿塵點頭:“很罕見也……很配你。”
夜天凌劍眉微挑:“這是父皇所賜,否則便送了你。”
卿塵知道天帝所賜之物不可隨意與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記着了。”
夜天凌神情帶了幾絲戲謔的意味:“喜歡什麼可以私下告訴我,以後別在人前愣神了。”
卿塵知道剛剛讓太后看了個笑話,俏臉一紅,嘟噥道:“若是能控制得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絲笑意自眼底掠過,夜天凌站在階前扭頭看向燈火明暗的延熙宮,說道:“皇祖母最近精神不錯,多年痼疾竟也減輕許多,說起來倒要多謝你。”
卿塵知他對太后極其孝順,說道:“太后這麼多皇孫,唯每日惦念你,也唯你每日都來延熙宮。”
“這兒清靜。”夜天凌淡淡道:“我自幼隨皇祖母長大,自然和別人不同。”
卿塵隨口問道:“爲何不是跟蓮妃娘娘呢?”
此言一出,頓時後悔,她看到夜天凌原本清矍柔和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陰霾,眸底星子碎寒,彷彿什麼東西絲絲碎裂,不復再現。夜風帶着初冬的微寒吹起衣袂,她微微打了個寒顫。整整半日裡所有的輕鬆、閒暇忽而被風雪卷盡,一瞬間冬日又切實地佔據了眼前。
夜天凌清冷的聲音傳入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言罷返身而去,寥落夜色中那天青長衫劃出一道別樣顏色,又轉瞬和濃重的黑暗融爲一體,消失在宮城深處。
卿塵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有一點難過從心口生出,絲絲縷縷慢慢變成整片擴散開來。並非因他突然冷顏相向,而是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間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實他只是用那冷麪無情去掩飾些什麼,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無奈或是,孤獨。
一時間卿塵有種衝動,想將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統統告訴他,如果可以解開他心底的那個結,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願意去嘗試。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卿塵轉回身去面對重重宮門,夜空如幕,鐘鼓遲遲,偌大的禁宮深深幾許,無聲地靠近過來,逐漸籠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