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
我在躲他。除了上值,我就窩在房裡,看書、練字、發呆,雙喜時不時的到我這來串門子聊天,她長大了好多,也沉穩些了,沒了過去那急火風似的模樣,最明顯的是她會“慢慢”地走路了。
康熙過了端午後就領阿哥、大臣等巡視京畿,四爺,八爺幾個常侍的都跟了去,我因才掌了膳食,各種規矩和康熙的喜好還不熟悉,這一趟就派了別人了,我開始還慶幸自己落得清閒,其實不然,宮中派了一位老嬤嬤來給我惡補,每日辰時就來,除了午時讓我歇口氣扒拉兩口飯之外,一直到寅時後才放我自由,我稍稍有點倦意,老嬤嬤立馬拉下了黑臉,然後開始滔滔不絕的長訓,人老了就囉嗦,一訓起來就沒完沒了,訓到最後,常常是題跑了十萬八千里,繞得我兩眼翻白頭腦發暈,幾次三番的慘痛教訓後,我就安份老實,精神百倍的習起各種女宮禮儀來。
幸好四爺隨了康熙去巡視京畿,不然我也許會捺不住自己的心——相思成狂,以前只是在書上看到這個詞,卻不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深刻體會。理智上已決定放開,心卻痛得想狂奔而去,想看他,想見他,想被他擁在懷裡緊緊的抱住,想不顧一切的沉淪。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種滋味,讓人身不由己似無主孤魂。
上天給了我沉澱心緒的時間,四爺隨着皇上出巡,我的時間和思緒被學習佔據,慢慢地,我的相思已燃盡成炭,包裹在厚厚的火灰下,沉寂。
一晃康熙出行已經一個月了,聽說過兩日就要回鑾了,這兩日院裡又開始忙碌起來,備着接駕。他也要回來了。每每思及,心就如觸電般輕搐,原來,我並沒自己想像中的淡然如風。
天際一片霞紅,落日朦朧,無限美好。我倚在湖畔的柳樹下,看着微風吹拂得輕泛漣漪的水面,天空飛鳥啾鳴,雙雙歸去,不知名的蟲兒不時的發出一兩聲鳴叫,我下意識的側耳傾聽,神思卻是恍恍惚惚,身軀懶得動彈,連腦子也懶得去想了,留它一片空白。
身後有衣衫窸窣,我慵懶地側目一望,是他?!夕陽在他臉頰和身上鑲起薄薄的金紅顏色,髮絲泛起溫潤的光澤,讓他整個人有種惑媚的異彩,我如被迷惑般愣愣的看着他,直到他臉上緩緩地染上了暖如春陽的微笑,令我的心不可抑的狂跳——他真的好迷人,不是說他很帥,比起相貌,他不如九爺,比帥氣,他不如十三和十四的陽光,可你看到他時,會從心底涌起一分平和與舒服,如沐春風,讓人薰醉。
我微張着嘴,心裡忍不住讚歎,美眸發亮地緊盯着他,直到看到他眼中漸生漸濃的玩味,俊逸爾雅的笑了,我才醒過神來,亡羊補牢地福下身子,柔聲道:“奴婢安心見過十二阿哥,貝子爺吉祥。”
“起來吧。”十二爺的聲音很清朗,如叮咚泉水,有種空靈的味道。他走到我身邊,悠悠的看着湖水,輕聲問:“你在看什麼?”我微怔,轉頭看向染上昏紅的水面,淺笑答道:“我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我看着水,看着夕陽,卻不在眼底。”
輕笑聲揚起,“我想也是,我遠遠地看到你,你站在這,靜靜地望着湖水,可你的心卻在天際,我竟生疑慮,是否一陣風過,你會御風而去。”
是嗎?他看得到我想飛的心?我的笑意滲入眼中:“那晚見到你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十二爺深深地看着我,笑意纏繞在眼底和脣齒邊,俊秀的臉龐有些高深莫測,我淡淡一笑,望向天空,天地交接處,落日暈紅,透出一種朦朧之美。十二爺站在我身畔,低聲喟嘆:“那夜以前,我從未見過你,可我知道你,十三弟談到過你,有時在八哥九哥那也聽到你的名字。我一直在想,能讓我這些兄弟這麼上心的女子該是什麼樣的。”
我淡笑地睇他:“貝子爺,您失望嗎?”十二爺遙望着天際沒入地平線的夕陽,輕聲:“不。”他側臉凝住我,眸眼含笑:“你很好。”
我哧笑道:“我還以爲你會惱怒被我輕薄了呢。”十二爺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大膽,不禁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的女子佔了便宜去。”
我呵呵一笑,那天我的確太放肆了,在這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我對一個陌生男子如此動作,確是驚世駭俗的,可是,誰讓月色下的他那麼的邪惑?我戲謔地對他說:“所以啊!十二爺,人長得太英俊,太好看,太風流倜儻也不是件好事,光是驅蜂逐蝶就要花不少時間了,還得時刻小心着,別讓哪家的姑娘看上,乘你一個不注意,塞進花轎裡擡回家去。”
十二嘴角微動,撇了我一眼:“我能把你的話看作恭維嗎?”我點點頭:“你要這麼想也行。”兩人之間靜了一小會,不約而同的互視而笑,心,像是被風拂過的瀾水,蕩起了水紋,一層一層,直向深處。
遠方的夕陽只剩微光,天際由霞光紅染成灰黑,四周的景物逐漸變得朦朧,我倚着樹和十二爺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夕陽站了許久,直到最後一絲光亮無聲地撤離,我才站直了身子,微微鞠了個躬對他說:“貝子爺,天色晚了,安心告退。”
十二爺眉梢輕挑:“我們一起走吧。”我微愕,隨即笑道:“好啊。”十二爺緩步在前走着,我跟在他身後兩三步外,很奇怪爲什麼這年月男女在外行走一定要讓女子跟在男人後邊,萬萬不可前行或並肩,萬一路上交談,必是兩不相望的對話,這場景若是放到現代去,不清楚的人看到了一定會認爲兩人是從瘋人院跑出來的,要不怎麼自說自話呢。
漸漸地行到了劍山下,前邊是兩條岔路,我們不約而同的站住了,十二爺回頭看我一眼,笑道:“我往東,去雲涯館。”我揚眉一笑:“那麼我們就背道而馳了,我往西,回照回館西冀。”十二爺轉頭看了西面一眼,側首凝住我:“那就再會了。”
“好,再會。”我淺淺笑着,兩人毫不遲疑的同時轉身離去,身後,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
皇上回來好些天了,不知巡視京畿途中發生了什麼事,連日裡皇上的臉色不是很好,大夥兒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不小心踩了雷。康熙心情不好,連帶着胃口也差了,李公公心急如火,小心的旁敲側擊的勸了幾次,可皇上並不理會,只是忙着看摺子,招大臣議事。
看樣子康熙也上火了,今天上的摺子有一件駁一件,所有的御前行走的太監、宮女和等着召見議事的王公大臣們都在殿外候着,噤若寒蟬,只是偶爾交換一個互慰的眼神。
午時將過,我擡頭望了一下天色,日已當空,今日的天氣是不錯的,晴空萬里,不過,要是裡邊那個人的心情也是晴天就好了。心底無聲的嘆了一口氣,不止大臣們在外候着,我這可憐的掌膳女侍和幾個侍膳的宮女也在等,太陽漸漸地曬過來了,六月的天,日頭已經很辣,我身上已經冒了一層汗,看看左右,大夥兒都是忍耐之色,誰也不敢輕動。
步履聲傳來,我悄悄側頭一看,是四爺!我的眼一下子就定在了他身上,理智告訴自己快快垂眸,可是,我怎麼也移不開我的眼,他越發消瘦了,臉上是掩飾不了的倦色,肅着臉,黑瞳暗幽如深潭,沒有一絲波動,下巴緊繃,說明了他嚴厲冷冽的個性。我愣愣地看着他走過我的身邊,沒有一絲停頓和遲疑,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走到門前頓住,門外傳話的三力賠笑地斜擋一步:“雍親王,請容奴才通報一聲。”四爺冷撇一眼,嗯了一聲,三力悄聲掀開竹簾子,進入廳裡,我知道自己該低下頭,可是,我不捨得,他靜靜地站在廳前,我卻在他身後傻傻地看着他。不一會,三力走出來,揚聲道:“雍親王,皇上宣您見駕。”一旁侍立的小太監聞聲迅速打起簾子,四爺略一低頭進去了,簾子放下,隔絕了我和他。我緩緩地低下了頭,手不覺的扶上胸口,那裡,好痛。
突然咣的一聲,像是茶碗砸碎了的聲音,康熙怒聲高揚:“鄂岱倫如此黨羽甚惡!陰險之極!朕只是加以責備,彼竟不知悔改,以國戚自居,不知畏懼,若不加以懲戒,日後必有羣臣效法!”
門外衆人心驚,我掛念裡面那個人,康熙大怒,他這會不會首當其衝?不一會,聽到四爺清冷的聲音響起:“皇阿瑪息怒,這等悖逆無禮之人,不值父皇屢次煩怒,國有國法,這等亂臣賊子自有法規懲治。”屋子裡的聲音低了下去,門外候着的大臣們互遞一個瞭然的目光,似是知道里邊的怒火因何而起,我沒心情卻打聽爲什麼,只是心裡鬆了口氣,還好不是對他發的火。
膳食已微涼,我低聲吩咐身後的小太監另取了一份上來,爲了讓皇上能吃到新鮮的食物,御廚常常是同作幾份備着,一有需要就可呈上。我對三力點頭示意,他輕步走了過來,我壓低了聲音說道:“午時將過,皇上還沒有用午膳,你悄悄地進去和李諳達說一聲,不能拖下去了,皇上的身子要緊。”
三力頷首,回身輕輕地撩開簾子,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等了好半晌,三力出來對候在門外的衆臣說道:“各位大臣請先到偏廳候着,用點膳食,皇上有些倦意,要先歇會,辰時再傳各位大人議事。”衆大臣聽了,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畢竟誰也不願在火上房的時候進屋坐着,衆人一起踮起腳尖悄聲向外走,除了衣衫摩擦的聲響,其他聲音是一點也不敢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