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親

雲衣的茶肆後院,我在院中站着,院中的一棵楊樹將陽光切割,把光的碎屑零落的灑在地面。

不一會,雲衣出現在身後,“林爺,你找我?”我回頭笑道:“雲衣。”只要出了院子,盧益和雲衣都叫我林爺,這也是我的意思,防患未然。

“雲衣,我有一件事要與你說。”我拉着她,走到院中的一角坐下,雲衣疑惑地看着我笑顏道:“林爺,你可是發了一筆大財了,這時不好好算銀子去,到這來做什麼?”

我眉梢一挑:“盧大哥不是算着嗎?有他就成了,我不管這事,我來找你,另有事說。”沉吟了一會,我正視着雲衣道:“雲衣,認識你來,我覺得與你頗爲投緣,我想,與你結拜爲姐妹,你意下如何?”

雲衣一驚站起,臉漲得通紅,吃驚地道:“林爺,你——”

我看了她一眼,揶揄輕笑道:“雲衣,坐下罷,與我結爲姐妹,讓你這麼無法接受嗎?”

雲衣一驚,慌忙道:“不,我不是這意思——”她看着我,不禁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來,“安心,我雖不知你的來路,但也看得出,你是好人家的女兒,而我不過是個——這樣的身子,如何敢與你姐妹相稱?”

話說到這,她的眼溼了,不由把頭一低,我嘆息道:“雲衣,你和我相處許久,可曾見我對你有過一絲嫌棄?”雲衣擡頭看了我一眼,含淚道:“安心,你是個好人,一直真心實意地對我,把我當個人看,就這一點,雲衣是心存感激的。”

“感激?”我輕哧一聲,搖頭道:“雲衣,你本就是個人,爲何對自身貶低?不過這也怨不得你,說來人也奇怪,都是凡人一個,卻硬要把自己分成三六九等,古今皆同,然後一個個把自己化在一個小層次裡,上仰天下視地,自以爲人而視他人於無物。雲衣,你我雖相交不久,但你在人世場上呆了那麼多年,也該知我的性子,我是那等眼高的人嗎?”

雲認竭力忍住淚水搖了搖頭,我淡淡地笑了:“這不就成了,就這麼說定了,你我今後就是姐妹,我不喜那些繁文縟節,斬雞頭,咬手指頭那一類的手續就不必了,我比你年長兩歲,今後,你就叫我姐姐吧。”

雲衣雖面容緋紅,儘量不讓眼裡的淚水溢出,人卻如虛脫般搖晃站起,對我盈盈而拜,“雲衣自幼被人當一個物什似的販來賣去,從來就沒有人把我當人,自小這麼活過來了,雲衣也漸漸在認爲自己不是人,不過一件能哄男人高興,讓男人玩弄的物什,直到遇見了益,他真心疼我,對我,我漸漸地覺得自己也有個人樣了,而今,又遇上了姐姐這般真性情的人,這是雲衣上一世修來的福氣,這一生,雲衣雖半生磨難,可遇着了你和益,也不算白活了,如今姐姐這般待我,雲衣再多說什麼也是矯情,姐姐在上,請受妹妹一拜。”

我忙上前一步攔住了她,握着她的手,點頭微笑,心中,卻溢出淡淡的憂傷。

盧家內宅中,我望着四下裡暗暗打量我,對我嬌羞微笑的丫環小廝們,只得在心底幽嘆,我這男人,做得還真的很成功。

廳正中,坐着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盧母,滿頭白髮,一臉皺紋,笑眯眯地看着我,眼底,卻是嚴肅。

廳上很靜,沒人出聲,現在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嚴肅得讓人有一種將要窒息的感覺,連帶着“合夥生意人”第一次見母親的盧益,也愣愣地開不了口,雖然看着我的眼有着了悟,卻不知怎麼接話。

盧母那雙小而寒亮的眼睛帶着兩道犀利的光芒從廳上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掃去,在盧益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眼光冰冷而刺骨。轉瞬又笑眯眯地看着我:“林公子,您剛纔說什麼?恕老身年老,耳朵不好使,聽不大真,您說給老身道喜,老身已是半入土的人了,只知道每日混吃混睡的,有什麼喜可言而有信。”

我微笑着看着她,“我說盧老夫人,林某是給您道的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說盧兄已有了一位賢內助,但林某還是厚着臉皮,給自家妹妹求一門親事,還望盧老夫人不嫌,讓鄙妹能有這榮幸,侍奉您老人家。”

盧母聞言臉色稍戚,看了盧益一眼,對我說道:“原來是林公子是要爲自家妹子求親,論說,像我們這樣的大戶人家,娶個三妻四妾也不爲過,只是,我雖說只得盧益這一個兒子,但得剛給他成親了兩年,還算是熱頭上,媳婦又是個知冷知熱的,又與我盧家有恩,這麼快就給他娶妾,只怕也對她不住。”

我看了盧母一眼,慢騰騰地端起茶抿了一口方道:“老夫人,那你說何時給盧兄弟娶親合適?盧大哥人品口碑着實不錯,林某是真心實意地想和盧家結成一門親事。”

“這——”盧母一頓,不防我會這樣問,一時頓住了,我微微一笑,“老夫人,聽說盧家嫂子進門兩年,還未有喜,盧大哥年歲不站,子嗣上竟還如此冷清,他又是一家獨子,若不在子嗣上抓緊些,只怕——”

這話一出,觸及了盧母的痛處,她看了盧益一眼,猶豫着道:“這也是老身時刻掛心的事,只是,媳婦那——”

“不如叫嫂夫人出來見見,讓她說一句話,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爲了盧家香火着想,嫂夫人又是賢慧明理之人,也不會反對吧?”話說到這,我的眼瞄向了屏風後露出的一雙小腳,那微顫着繡着金邊的繡花鞋,告知了我她非下人。

盧母低頭不語,半響看向盧益:“益兒,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盧益這時已經明白了我的用意,看了我一眼,毅然道:“母親,林公子的妹子兒子也曾聽說過,是個賢慧和淑的女子,林公子竟開了這口,兒子就聽從母親意向吧。”

盧母沉吟了一會,叫過一個媽子,低聲說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屏風後傳來了一個溫婉的女聲:“娘,媳婦給您請安了。”

盧母有些擔憂地看向那方:“媳婦,有件事,娘想問問你的意思。”

“娘,你有事就同媳婦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婆婆說的話就是夫君說的話,媳婦聽着就是。”

盧母見這般說,似乎是鬆了一口氣,儘量婉轉地說:“媳婦,娘只是想問問,如果娘再給益兒娶一門親事,你會不高興嗎?”

屏風後沉默了一會,屋裡靜寂得似乎讓人驚心,“娘,這事——怎麼來問媳婦?應該——問夫君啊!婦道人家不能管夫君的事,爺要娶妾,我不能多言,爺不娶,媳婦也不能強着他娶,況且,媳婦入門兩年,至今——未有所出,這一點,媳婦着實有愧盧家,媳婦從小也讀過幾天書,知道無後事大,——”屏風後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是咬了咬牙,“我娘說過,夫君的事做媳婦的不能多言,家中的事兒只有他自己才能決定,媳婦——媳婦一切聽夫君的。”

盧母聽得大喜:“好媳婦,既是這樣,我這做孃的就給你找一門姐妹,你們兩人和和樂樂的,多給我生幾個孫子抱抱!”

盧益本緊繃的臉這時鬆了,情緒飛揚卻又不敢露得太明顯,我大笑起身,“如此說來,盧老夫人是答應林某這門親事了?來這之前,我已替盧大哥和妹子和過八字,自然是大大的絕配,林某出門在外,既是這麼着,一切全簡,娶親的六禮,林某一概不要,嫁妝也來不及辦了,我就這一個妹子,自然不能屈了她,我新近與盧兄做了一筆生意,小賺了一點,不如這麼着,我拿出兩萬兩銀子,給妹子做嫁妝,其他的,就只剩下迎娶了!恭喜老夫人!”

盧母笑逐顏開:“林小哥,同喜同喜。不過——”她猶豫地看着我道:“老身以爲,是給益兒納妾,你要這六禮——”

我淡淡地看着盧家上下說道:“林某是旗人。”

盧母一驚站起:“林爺——”

我淡然道:“自我大清入關以來,雖說皇上有令,滿漢不能通婚,但我這妹子是我結拜的,不在例內,自然也就不觸律法,可我旗人的妹子與漢人結親,自然不能委屈,雖不敢託大,但求個平起平坐也不爲過吧?難道說,盧夫人要悔婚不成?”

盧母臉色一陣青白,終頹然坐下,“盧家能與林爺攀親,是天想不到的福氣,這門親,就這麼定了!”

“娘!”一直旁觀的盧益大喜過望,叫了一聲,我卻走向屏風,深深地鞠躬,“嫂夫人,抱歉了!”

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明知這一點,卻生生地在人心上剜肉,是我的私心太過了。

我盤下的院子張燈結綵,一片喜慶,雖說了不辦嫁妝,但大大小小的嫁妝還是擺滿了院子,這是盧益擔心女方沒有像樣的嫁隊,雲衣會讓人看小了趕着辦的。閨房裡,雲衣已妝點完畢,正坐在鏡前,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卻又隱隱有一絲憂鬱,心情複雜地對我笑着,我微笑着幫她理了理頭髮,“妹妹,我這做姐姐的,也只能幫你到這,進了盧家,你今後日子的好壞,就得看你自個兒了,我爲你說了這門親事,事先也沒跟你說一聲,主要是怕你倔着不肯。妹妹,不是姐姐不顧你的意願,實在是在這年月,一個女子單身在外,雖說自己有些產業,到底是拼不過男人,況且,你在太原多年,許多人是見過的,萬一有個閃失,而我們又不在,只怕你一個女子是撐不過的,這天下說來,到底是男人的。”

“姐姐,你既知道,爲何又一個人?”

我的心一下惻然,是啊,爲什麼?明知這年月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漂泊不易,我爲何還要選擇這荊棘滿布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