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之驚

馬兒滴答滴答,不急不緩地小跑在官道上,沒有意想中曠野放歌的灑脫,也沒有縱馬急馳的豪情,原是心急的想趕路,但實在是受不了迎面撲面而來的刺骨寒風。幸了我出門時着了男裝,北方雖民風開放,但一個女子獨自行走還是會惹人注目。再怎麼說這也是官道,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若不是擔心有人追來,我寧願悠閒地看着沿路的風景。

天剛擦黑時,我幸運地趕到了一個小鎮,一進鎮子,更看到了高高掛着幌子的客棧。纔到門前下了馬,掌櫃的便迎了出來,“喲,公子爺,一路辛苦了,您是要吃飯還是住宿?”

把繮繩往小二手上一丟,“住宿。”

“公子,您真幸運,這是最後一間房了!”掌櫃的擺了笑臉,“咱們這間客棧是鎮上唯一的一間,南來北往的客都在這歇腳,常常是一房難求,如今恰巧,也是一位客商因要連夜趕路到城外候着,才退的房,公子您看着可滿意?”

我溫和地笑着,“行,就這間吧。等會把飯送上去,我不下來吃了。還有,給我的馬上些好料,明兒一早,我要趕路,掌櫃的,你再給我備些路上用的乾糧。”

“哎,好勒!沒問題!公子,您歇着,保準讓您歇好了!”掌櫃的轉身扯嗓喚來跑腿的小廝,“狗子,吩咐廚房,好茶好飯的做好了,給公子送來!”

進屋子裡,仔細檢查了門窗,又把包裹嚴實地收到被褥下,我才坐下鬆了一口氣,天色已如潑墨般黑了,論起時辰,也不過卯時,卻已無法行路。

今天不過走了幾十裡。

第一次,我深刻地懷念現代的交通工具。

客棧本是龍蛇混雜之處,不論是士農工商,還是販夫走卒,甚至是官宦人家,武林上的門派子弟,皆有機會齊聚在這一處地方,因此,許多江湖傳言,小道消息,以至朝廷動向,往往都由這裡傳出的。

樓下,有人高談闊論,就有人傾聽附和,就算是一字不識的白丁,也會凝神細聽別人討論的關於江南地北,各處發生的大聞小事,好在回去後,以一副知之甚詳的模樣,學給人聽,好掙得一兩分羨慕的目光。儘管,有些事,他們其實並未十分聽得明白。

我所處的二樓方位,正好可以通過一個小窗子將樓下的喧鬧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在一個桌上,幾個高聲說笑的人中,一名身材魁梧,穿着灰色棉袍,背對着我,渾身散發疏離氣息的人,便格外吸引我的注意。

之所以注意,是因爲覺得他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和周邊幾桌大聲喧譁的漢子們大約是一夥的,雖然其他男子大聲說笑,大口喝酒,卻極少有人去與他勸酒,不是疏遠,而是言行中對他有分顧忌,有分尊重似的。他的桌上擺了許多肉食,而他卻只是吃着面前的兩樣小菜,神情專注,動作不急不緩,自在地處在自己的世界裡,彷彿連分神都懶,周遭的喧鬧在他的方寸之地被盡數隔絕。

看得眼熱,真是氣人,他是用什麼方法無視周圍的喧譁的?而我就算再怎麼不想聽,聲浪依然源源不斷地傳入耳中,吵得我頭疼。

叩門聲響,纔回過頭,見小二端了晚膳上來了,麻利地擺好,小二諂媚地笑道:“公子,您慢用,有什麼要添的,儘管吩咐就是。”

點點頭,賞了小二幾文,我又轉回窗前,樓下的那名男子卻已不見了蹤影,哎,江湖人士,從來是見首不見尾的。

神秘。

一大早,天還沒亮,客棧裡就已是人聲鼎沸了,我頭痛得直揉太陽穴,這些男人,喝酒到半夜,吵得人睡不了,好容易靜了一會,我像是才眯上眼,他們又起來了,大清早地就在庭院裡喊喊叫叫的。

套騾子,喂牲口,相互說些葷腥的玩笑,從牲口取笑到人的祖宗。

我也該走了。收拾東西,到了前堂,房錢是昨晚就給了的,免得一早的麻煩。不過我的水袋半空了,要裝些水。

“掌櫃的,你看看這畫像,這女人到這投宿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我的腳步一頓,立即地閃到一旁,偷眼看向櫃檯。那兒,站了三個滿身風雪的士兵。

“喲,官爺,咱這地,平日裡南來北往的客不下上百,咱們做的就是過眼生意,這女人有沒有來過,小的還真不好說。”掌櫃的賠着笑說道,又大聲喝斥小二,“混帳東西,沒個眼界麼?見兩位大爺來,還不趕緊地把酒菜端上?”

“你別費話,趕緊地正眼瞧瞧,見還不是見?給個準話,別礙着咱們的差事!”一個小官官卒喝了一聲,一臉的不耐。

掌櫃的臉色一僵,不敢再說話,忙湊上前去,皺眉盯了半響,“怎麼,見過嗎?”左側的兵士跺着腳問,又探身進櫃檯,取出了一小罈子酒,一掌拍開封口,就口灌了起來。

掌櫃的心痛地看了那官爺一眼,頓了頓,又看了眼畫像,疑惑地道:“這——這時節出門的女人不多,似乎沒見到。”

咦?我小心地探出了頭,正好見掌櫃的伸手拿過畫像,高舉着對着光細看。

這個人?

萬幸!

我知道畫的是我,不過那畫像是着女裝的,而這時水墨畫是不寫實的,要不是心中有數,連我也一時看不出那人是我。

“你可看好了?”一個兵卒皺眉道。“這人是上頭吩咐一定要找回來的。馬虎不得,要不,咱哥兒們進去搜一搜,別失了準,到時那幾位主怪罪下來,沒人扛得起。”

“這,小的也不好說,要不,幾位爺親去查一查,免得到時有了什麼事,小的還得擔干係不是?”掌櫃的說道,並取過了燈,要在前方帶路。

三個官兵齊頭小聲商議着。我迅速的轉身往後院跑,那幾個小兵心裡想什麼我不知道,但我清楚,要是讓他們找着,我就再也別想離開京城一步了。

抱着行李,我慌張地跑到後院,本來喧鬧的馬廄現在已安靜了下來,套好了車,那些趕車的漢子們都在前廳吃早膳去了。

手忙腳亂地解着繮繩,但越急越亂,一下成了死結,怎麼也解不開。隱約的,已聽到掌櫃討好的說話聲。

來不及了。

我站住,迅速地環視了周遭一圈,這說得上寬大的院子,停滿了裝得滿滿當當的十幾輛騾車,其中,有三輛轎車,這是給出門辦貨的掌櫃乘坐的。

不管了,先躲了再說。

將手中的行李順手往其中之一一丟,我一條腿跨到車轅上就要往上爬。倏地,一隻大手猛地擒住了我的胳膊一扭,我痛得低呼一聲,內心霎時充滿了絕望,完了!

“你是什麼人?敢到這來行竊。”身後,一道低沉地噪音響起。

不是官兵!

心頭一鬆,我猛一回頭,卻對上了一雙幽黑的眼瞳,“是你——”

盧益。

“你——”身後的男子不覺地鬆開手,盯着我的眼有些困惑,像是要緩慢的從記憶深處調些什麼出來。

“盧大哥!”我已經驚喜地叫了起來,見他一臉疑惑地看着我,我忙堆上了笑臉:“當日盧大哥施恩不圖報,自兩個惡徒手中救下小妹之後便飄然而去,真令人槌胸頓足,日夜懸心,不知何以爲報,不想今日在此得見恩公,說明你我當真有緣,盧大哥,你一定不會介意再幫我一次吧?”

說到最後,我已經有絲哭腔了,因爲,那紛雜聲越來越近。

“是你?!”訝異於我眼底的傷痛與焦急,盧益有些吃驚,就這麼靜靜地注視着我,時間在兩人的沉默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的心,卻隨着他的沉默,越來越冷了。

但一陣翻掀東西的喧鬧聲和其他客商被打擾的抱怨聲驚起了我們,盧益屏氣凝神,神情專注而肅穆地側耳細聽那紛雜的人聲。

望着眼前的男子突然由原本的平和而變得銳氣,我正想再開口求助,卻被他以眼神制止。

“過來!”

盧益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的身子拉低,他俯身在車側一抽,一塊木板被抽離,露出了一個夾層,大小,剛好容一人平躺。

“失禮了!”盧益沉聲道,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身子一輕,他將我抱起,塞進了夾層中,“我的馬!”在盧益把木板插上時,我急忙說道。

“放心,我會將它一起帶上。”

板子剛關好,人聲已進了庭院。我躺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突然間有種永無天日的窒息感,耳朵因緊張而嗡嗡作響,根本就聽不到外面的人說些什麼,那吵嚷聲,像是從千里之外傳來,又好像就在耳邊,卻模糊不清。

究竟過了多久,我沒有考量,我只知道四周終於迴歸寧靜,漸漸地,各種各樣的聲音又依次傳入耳中,車身不停的搖晃,車轆轤輾扎雪水的聲音清晰的響在耳邊。

不知道他們究竟往何處去。在車伕們吆喝“得兒——得——”和鞭子清脆亮空的聲音下,我的思緒萬千。

其實到哪,有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