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正怔忡間,身後院門咣啷一聲大響,一個着急的聲音驚破寂靜的夜,“安心!”

我猛一回頭,見十三一臉惶急之色,站在大開的門檻邊上,見到我這狼狽的模樣,猛地衝過來,在要抱住我的剎那間,又遲疑地頓了一下,僵着手腳,十三又急又怒,音都變了,“安心,你怎麼這時候纔回來?剛纔那個,是什麼人?”

我一怔,十三怎麼會在這?還沒醒過來,聽到十三身後傳來了紛雜的人聲,“是誰在外面?是安心回來了嗎?”

旋即,一陣風似地轉出了幾個人,是十二和全嬸,五兒等人。見了我,都是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全嬸第一個叫了起來:“哎呀!我的姑娘哎!你可真真是把人急壞了!今晨出門時,硬是不讓我跟,城門關了,快宵禁了也不回來,讓主子和奴僕們一頓好找,你是上哪去了?”

看着眼前那些毫不掩飾關心急切的人,我的心陡然一溫,整個神經鬆懈了下來,“我——我回來了。”

忍了又忍,仍掩不住出喉的哽咽,身前的十三猛然一震,銳利地眼上下打量着我,突地,他發現了什麼,瞳孔一縮,狐疑地問道:“安心,你的臉怎麼了?”我的呼吸一窒,想起了剛纔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全身不禁發顫了起來,動了動脣,迸不成音。

十三一把將我拉進了門,霎時,我的整張臉暴露在燈火下,頓時,四周響起了大大小小的驚呼聲,十三在瞧見我泛紅的臉頰時,怒火一下爆發了出來——

“是誰打的你?!”十三咆哮地問道,眸子幾欲噴出火來,他狂怒地雙拳緊握,像是要控制住自己的嗜血之意。

我從未見過十三這模樣,他一直都是溫和的,爽朗的,卻爲了我,有如此激烈的情緒,心頭一柔,這個十三,從來對我,都是真心實意的,可他的心,卻一直被心有怨氣的我排在心門之外,不理不睬。而他卻並不在意這些,只是一如既往的對我好,關心,照顧,把我放在心底護着。心中的堅冰融了,壓抑了許久的恐懼終於再也止不住,我猛地撲入十三懷中,溢出一聲微弱的泣聲,“我也不知道——他們——他們要對我——”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十三的音是有抑不住的恐懼。擁住我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我語不成聲,在十三懷中大哭了起來。

洗了個暖暖的熱水澡,喝了全嬸特地煎好的安神湯,我坐在梳妝檯前,打量着自己紅腫的臉頰。

像豬。

雙頰火辣辣的痛感早已退卻,換上的是清涼的感覺,十二派人送來的宮廷御藥確實效果顯著,才一會工夫,本紅腫得嚇人的臉就消了大半。

十三在詳細問了此事經過之後,拉着十二低低地說了些話,就匆匆地走了,臨走時,一再的囑咐我好好養傷,不要再隨意出門。

唉——幽幽嘆了一聲,我說謊了。

像是心底下意識地抗拒什麼似的,我並沒有告訴十三,那兩個欲置我於死地的人,是受人指使的。只說回來的路上,因天黑迷了道,在一個偏僻處被人劫道。幸得一位路過的大俠相救,這才倖免於難。

十三聽了半信半疑,可我一再強調,今夜這事不過是突發事故,是我氣勢低了,並無其他,最後十三問不出其他來,也就過了。

我平靜後才知道,在我走後不多會,十三就追出來了,說到底,他是不放心我一人走夜路。可他一直趕到了我的住處,也沒見着我,派出去接應的人也回說不見我的身影,十三着急,叫來了十二,我回來的前一刻,他們正準備派人出去找我。

整個院子因我的遇襲而變得怪異,我臉上的傷,身上被撕破的衣衫,都讓他們心底打鼓,不知道事情是否真如我所說,只是驚嚇一場?

我不知道十三相不相信我胡謅的話,雖然他不再追問了。可他與十二的低語,留下的兩名貼身侍衛,都告訴了我他對我今夜的遭遇有疑惑。

門外,家僕們刻意壓低了噪音,低聲談論我的事情,偶爾,傳來全嬸略顯高昂的辯護聲。

想起剛纔那驚心一幕,心頭仍戰慄不已。到底,要置我於死地的人是誰?有那麼一刻,我以爲是康熙,爾後一想,康熙要真的對付我,不會那麼費勁,一道旨意,一個欺君的罪名,就足以定我生死了。

不是康熙,那還有誰?

誰叫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呢——

腦海中浮現出那惡人有如地獄般幽冷的話語,心底不禁泛起一陣寒意,是誰?那人是誰?我做了什麼,竟然讓他痛恨到非要用這種對女人來說最侮辱的方式死亡?先奸後殺。讓人連死後的尊嚴也沒有。

我的頭好痛,思緒雜亂無章,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安神藥的藥力上來了,人變得昏昏欲睡,思想開始遲鈍起來。突然,對外面那好奇又帶着憐憫似的同情感到厭惡,捂上耳朵,刻意不去聽門外喁喁的談話聲,成功地屏絕外頭的所有聲音,自然也不曾察覺門被推開。

忽地,一隻手放到我肩上,本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碰觸嚇得驚叫。迅速地,我被身後的人猛地擁入懷中,“是我!安心。”

聽到這意料之外的聲音,我的身子猝然一僵,怎麼,會是他?

不敢說話,不敢擡頭,就這麼駝鳥似地窩在他胸口上,本來因藥性而遲鈍的頭腦更混亂了,若沙漠中陷入流沙的人一般,整個人像是落入一個無底的深淵,無法自控的虛無,想要逃離,想要不看他,不聽他,就怕交鋒中一個不慎,又滿盤皆輸。

不能理解啊!爲什麼,曾經甜蜜而銘心的愛戀,竟會變得痛苦而迷惘?

頭頂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那裡頭,透出說不出的疲憊。

我微微一怔,不禁想起他現在的處境,聽十二言,四爺曾建言征討策妄阿拉布坦,被人認爲是謀求大將軍一職,朝中就此事議論頗多。而現今,朝中又傳聞八爺,九爺,十四爺中將有一個被冊立爲太子,不管傳言從何而出,這對一心只想奪謫的四爺,是個沉重的打擊。

八爺雖獲罪於康熙,再無可能迴旋的餘地,四爺他算是長舒了口氣,去了一個勁敵。可是,康熙並未重新選立太子,一切,都還是模糊不清,變數極大,十四如今嶄露頭角,得到了康熙的關注,甚至多次在衆大臣面前誇獎“此子尚可”,對大臣們見風使舵,上書稱十四資質極佳,可爲大統之選時,並不像過去似的斥責,而是留中未發,朝中的人都是風向標,見這苗頭風向,都往十四那邊靠去,八爺黨也重新振作,轉而全力支持十四。朝中的局勢又是風雨飄搖,恁的詭異起來,

四爺,其實是心力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