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歌醒來的時候,天不過剛泛了一點點魚肚白,身上軟綿無力,盤膝運了會兒功,才漸漸生出些力氣來。
洞內只有沉坷一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火堆還燒得正旺,看上去是剛有人添柴不久,醉歌將沉坷的外袍給他蓋上,他懶懶地翻了個身,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若卿”什麼的。醉歌搖搖頭,向山洞外走去。
昨夜的大雨和大戰都已經過去,但空氣仍殘存着雨後泥土的味道和血腥味的融合氣味。素問和曾修遠正合力把一堆胳膊和腿拼湊出一具具完整的屍身,林間鳥兒清脆的啼聲,與這副場景實在不搭。
“小姐,你醒了。”素問對着醉歌笑道,“你身子不好,怎麼不多休息一下?”
“已經沒事了。”醉歌走過去,對曾修遠抱以感激地一笑,她雖失去意識,但曾修遠腰間的傷卻是苦戰的明證。“昨天沉坷用千殺陣了?”
“不錯。”素問的聲音便低了下去。
“我答應你,以後儘量不再讓他用此陣。”醉歌拍拍素問的肩膀,安慰道。
孰知素問卻幽幽道:“若以後再遇上要用陣的情況,師兄不佈陣,那一定就是小姐你殺人取命了,誰都一樣。”
醉歌沒有料到素問會這麼說,竟不知該說什麼。
“曾大哥,你從小在這江湖武林中長大,難道江湖就非得這麼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麼?”素問性子溫和仁慈,最不喜殺戮,卻在跟着醉歌的這兩年裡,看見無數人命在頃刻間隕落。
昨夜一戰,那番慘烈的屠殺,令她更加情緒低落,有的人確是罪該萬死,有的卻罪不致死,卻統統成爲了刀下亡魂。
曾修遠無言以對,他從小便是在這個江湖裡長大,意識裡便認爲江湖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盛世太平那是廟堂,血雨腥風纔是江湖。你行俠仗義也好,作惡多端也罷,人命總是最不值錢的。英眉又擰成了一字眉,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從來沒有濫殺無辜過。”
接着便是深深的沉默。
“你們在做什麼?”醉歌岔開話題問道。
“將他們火化了,也不至於暴屍荒野,做個孤魂野鬼。”素問邊說邊蹲下身子擺弄着屍體。
醉歌暗歎,這些人總歸還是有人給他們收屍,還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了。便幫着將屍體一具具整整齊齊的碼在一起,尋了些樹枝準備火化,一場雨讓溼漉漉的樹枝難以點燃,素問努力了半天才成功。
那時天已大亮,火紅的朝霞似一匹巨大的錦緞鋪在天邊,金色的太陽從雲層裡掙脫,林中的霧氣將光線折射得有些迷離,幾隻飛過的鳥兒早起覓食。
那二十八具已經涼透重新拼湊,卻仍有幾具殘破的的屍體,終於在熊熊的火焰中跟着太陽一起燃燒起來。
素問執蕭吹了一曲歸魂曲,蕭聲在林間穿透薄霧傳得很遠。
“小素問你幹嘛呀?大早上的擾人清夢可是很不厚道的哦。”沉坷穿着外袍伸個懶腰,幾步跳躍出來,拿扇子想敲一下素問的頭,卻停在半空,“譁”地打開扇面,扇起風來。素問亦不語。
幾人收拾了一下,騎着馬再次踏上前往季陵的路途。
“可看出是什麼人?”醉歌問道。
“並無標記,但看他們使兵器的路數,卻是元家槍法。”素問說。
“欲蓋彌彰。”醉歌嗤笑一聲。
曾修遠卻面色難看,曾家與元家交情匪淺,元家昨日是必要至他們於死地,連他這個曾家二少爺也不曾放過,這着實難堪。
彷彿是看穿了曾修遠的心思一般,醉歌笑道:“曾少俠不必介懷,我這沉坷大師兄還是蕭家的妹婿呢,不一樣險遭毒手麼?”
沉坷不依了,說道:“這事兒可跟若卿沒有半點關係呀。”
“我也沒說有關係呀!”醉歌說。
“唉,這姑娘家的胳膊肘總是朝外拐的呀,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哦!”末了還加上一聲長長的嘆息,似無限惋惜。
“找打!”說着醉歌就一夾馬肚子朝沉坷奔去。
“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再這樣,真當心嫁不出去,唉呀!”沉坷連揮鞭子逃之夭夭。
兩人一前一後追逐起來,素問跟曾修遠跟在後面不由得笑起來。
“你們師兄妹的感情真的很好。”曾修遠說道。
“是呀,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嘛。”素問笑道。
“爲什麼沉兄不肯說你們小時候的事情?”曾修遠對昨天沉坷的反應還是不理解。
“這個呀,我告訴你……”
因爲曾修遠有傷在身,這打雜捕食的活兒自然落在沉坷身上,常常聽見他長吁短嘆,又噓寒問暖地“關心”曾修遠身上的傷勢幾時能好。
一路上素問和曾修遠兩個真是一對再麻煩不過的人,
誰家的房子塌了,便要去砍兩根木材搭個樑,修葺修葺。
誰家貧困無揭鍋之米,便要施捨一把銀錢。
誰家附近有兇獸出沒,便要上山殺獸,保一方平安。
誰家的孩子病了,便要搭脈診斷,留下一大堆丹藥治病救命。
誰家鏢車被劫,便要主動請纓,收了那幫爲虎作倀的山賊,爲民除害。
誰家姑娘爲情所困想不開要掛棵歪脖樹自殺,便要解救下來,全心全意開導,搞得人家最後移情別戀喜歡上曾修遠,嚇得他拉起素問就跑。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沉坷不止一次對醉歌說:“這兩人真是天作之合,絕配了。”換來的都是醉歌的一記白眼,那些事都是素問找上去,曾修遠滿心歡喜地幫她而已,而沉坷是樂得讓他兩相處,醉歌的腦子裡就沒有助人爲樂這個概念。
於是便只有這兩個古道熱腸的人一路積德行善下去,所幸一路上耽誤的時間不多。
“曾大哥,你爲什麼要幫我做這些事?”素問喂着馬兒吃着乾草,問曾修遠。
“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曾修遠臉上一紅,自顧摸着馬兒的鬃毛,“素問,你很善良。”
“不是的,我做這些事情是有目的的。”素問低着頭看着地上。“小姐殺心太重,殺孽太多,我想多做點好事替她積點德。所以,我也算不上什麼善良,哪有人帶目的做好事的。”
曾修遠沉默了下,笑道:“其實我覺得,只要這件事的結果是對的,是好的,不管出發點是什麼,都算是一件善事。”
“謝謝你,曾大哥。”素問笑到,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那邊捕魚回來的沉坷,一枝樹杈上串着幾條肥魚扛在肩上,扇子別在腰間,另一手提着靴子,卷着褲管光着腳丫大咧咧地坐在草地上。
“曾大哥,你是一個好人,素問配不上你的。”素問說得特別認真,烏黑的眼珠子裡滿滿的都是歉意。
曾修遠只覺得心底好像被一把鈍刀子割了一下,生生的疼一點點快要蔓延開來,卻生生壓住,豪爽地笑道:“沒關係,那我以後就是你的好大哥,你是我的好妹子,怎麼樣?”
素問冰雪聰明,自然知道這話說得有多爲難他,不再忍心駁了他,只點頭稱好。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曾修遠這下着着實實地嚐到了愁苦的味道,虧他以前還總是笑話那些一股子酸味的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