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端起了一陣風。
木架子上曬着的杏花瓣隨風而起,有幾片在阿薇面前飄過,又有一片旋轉間落在了發間。
風起風消,唯有那散開的花瓣作爲憑證。
阿薇面露可惜之色,重新把簸箕裡的撫平,嘆道:“浪費了些許。”
沈臨毓撿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指腹輕輕捻了下。
“餘姑娘曾經說過,你會殺雞,不等於你會殺人,”沈臨毓猶豫之後,還是開了口,“觀你舉手投足,我也知道你從未習武。
我不曾見過令堂,但我知道定西侯並未教授兒女武藝,想來令堂也不會武。
你身邊的那位嬤嬤,看着身高體壯,先前教訓陸致時能看出她有力氣、也有巧勁。
但餘姑娘,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好對付,若遇着同樣高大的男子,你們不止討不到便宜、甚至還會吃虧,更別說面對有武藝在身的人了。
還有走投無路、喪心病狂的人,他們豁出去時,兩三個人一時間都摁不住。”
“我知道,”阿薇沒有轉身,依舊整理着花瓣,“我母親發病時六親不認,她的個子在女子間算高的了,但她消瘦,按說沒有什麼力氣,但那時候,饒是聞嬤嬤再添一個我,都很難制住她。”
沈臨毓一愣,一時分辨不出她是沒有聽懂、還是故意這般說,只要再補上一句:“我是說,量力而行,你讓你二舅舅去太保府就去吧,岑家不至於怎麼他,但你若是出面……”
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那是對手的老巢,岑家眼下這境地,萬一言語不和、有人失去理智,吃虧的還是上門的外來客。
誠然,沈臨毓清楚餘姑娘不是有勇無謀之人,但他更明白,爲了她母親,餘姑娘的膽子大得嚇人。
阿薇這才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問:“這是王爺的忠告?”
“不是,不是忠告,”沈臨毓答道,“是善意的提醒以及……”
說到這裡,他頓了下,薄脣輕抿,視線有一瞬的偏移,很快又回正、直視着阿薇的眼睛。
一字一字,清楚明白。
“以及,關心。”
阿薇的眼睫顫了下,這個答案,出乎意料。
倒不是說她真的就毫無察覺,而是她沒有想到沈臨毓會直接說出來,尤其是在他們幾乎心照不宣了岑睦的死之後。
從最初時,王爺就對她過分關注。
這種關注源自馮正彬之死裡她的嫌疑,但王爺僅是詢問狀況,也願意幫忙開棺查證姑母的死。
而在扳倒岑太保這事上,他們算是盟友。
不說多麼信任,但在起碼的互通消息下,王爺表現得很是友好。
這份友好在長公主到訪後漸漸有了些許改變,阿薇起初不能完全吃準,但在她接近岑睦之後,王爺說的話、做的事,已經很清楚了。
阿薇看得分明,卻沒有想過改變。
進一步,她沒有這份心;退一步,失去一個盟友。
這都不是她想要的。
好在沈臨毓這人很會拿捏分寸,不進不退、不讓人不適,且那位傳言裡爲兒子大事心急如焚的長公主也十分周全,沒有一點讓阿薇爲難的地方。
阿薇本以爲這種平衡會持續下去,沒想到今兒忽然變了調。
她輕嘆着笑了下。
王爺是聰明人,這種時候,裝傻充愣是把他的臉往地上踩。
阿薇不會那麼做,更珍惜盟友。
於是,她擡手指了指那間此刻無人的屋子。
廚房邊上、門窗都關着,是她先前請岑睦吃飯的屋子。
“王爺,”阿薇的聲音平靜,“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我會殺雞、不等於我會殺人’,那你應該也記得前不久我才說過的話。
爲了扳倒岑太保,我什麼手段辦法都會嘗試。
我會利用岑睦,我也會利用別的人,尤其是把破綻亮出來了的。
所以,王爺此刻說‘關心’,並不是明智之舉。”
沈臨毓依舊看着她,黑沉如墨的眼睛裡笑意閃過。
他笑她的“善意”。
彷彿只要他改個口,餘姑娘就會當作沒有聽過,不會把利用化作實質、一筆一劃全是算計。
在平日的往來裡,她還想保留那麼一點“良心”。
因而纔會特特指着那屋子,把岑睦那個前車之鑑指給他看。
可他又不是岑睦。
沈臨毓笑着站起身來、擡步往前頭走。
經過阿薇身邊時,沈臨毓突然擡手、動作又輕又快地從她頭髮上撫過。
阿薇愣了下,而後纔看清沈臨毓的手指間多了一片花瓣,是從她發間取下來的。
她也聽見了沈臨毓的聲音。
只兩個字。
“隨你。”
隨你高興,隨你利用。
沈臨毓的腳步沒有停下,直直走向前頭。
阿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穿過那垂着的簾子,不見了身影。
末了,她嘆了口氣,把壺中剩下的果茶都喝完,又把石桌收拾好。
下午。
阿薇回了定西侯府。
春暉園裡,陸唸的午覺剛醒。
“如何?”她問阿薇。
“王爺果然來了,”阿薇替她挑選着頭飾,一邊比着、一邊道,“他本就敏銳,原也沒想着騙過去,但您放心,他知道首先是對付岑太保。”
陸念含糊着應了聲,透過銅鏡看向身後的阿薇。
她看得出來,阿薇興致不高,但要說談不攏、話語間起了衝突,也不像。
阿薇把一支掐絲牡丹金簪給陸念戴上:“我同他說了之後會讓陸馳去岑家的事,他沒有反對。”
提到這事,陸念眉梢一揚,午睡剛起的困頓煙消雲散。
“走吧,”她笑着道,“有人吃飯幹活了,就該再管管別的不幹活的了。”
母女兩人帶着聞嬤嬤一道去了陸馳夫妻住的院子。
除了避不開的時候,陸馳他們原就不怎麼在陸念跟前露面,井水不犯河水,自從岑氏被送去了莊子上,更是各歸各的,連年節裡都沒有打過照面。
時隔幾月,阿薇還是頭一次再見到陸馳和簡氏。
她們來得突然,大搖大擺的。
簡氏趕忙讓奶孃們把三個孩子抱走,又問陸念:“大姑姐有什麼事?”
陸馳在書房裡看書,也立刻走出來,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們。
“來找陸馳。”陸念沒管簡氏,只上下打量着陸馳。
陸馳肉眼可見瘦了很多,他依舊收拾得很乾淨,但也讓他顯得病態的模樣清晰可見。
“我看出來了,你很擔心岑氏。”陸念道。
陸馳眼中閃過掙扎之色,最終也沒有和陸念爭執,說出的話語裡有哀怨,卻沒有諷刺:“是,我很擔心。
她對你來說是殺害母親的兇手,是罪無可恕之人,但對於我,她是我的母親。
我做不到不去擔心她。”
陸念點了點頭。
這話沒錯,人之常情。
“那岑家呢?”陸念又問,“那是你的外祖家,雖然你的外祖父母都不在了,但你和岑太保關係也不錯,失蹤了的岑睦是你表弟,岑家現在看着是要不行了。”
陸馳閉了閉眼睛,而後道:“你特意過來總不是爲了看我笑話,我知道、我甚至不配讓你看笑話,你有什麼打算就直說吧。”
“去岑家討些東西回來。”陸念要求道。
“什麼?”陸馳以爲自己聽錯了。
“我母親留下來那麼多產業,岑家佔了那麼多的便宜,難道不應該還給我嗎?”陸念問,“你出面去討。”
陸馳的胸口幾下起伏。
哪怕他再不願和陸念起衝突,再因爲母親的罪孽而不知道如何自處,這一刻也被陸念這“理所應當”的要求弄得心神大亂。
“怎麼討?”陸馳問,“大姐你要對付我,只管出招,不用這般捨近求遠。”
簡氏硬着頭皮,向阿薇請求:“表姑娘……”
陸念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陸馳面前,擡着頭看他。
“知道什麼是人心不足嗎?”
“你母親就是,她不願意嫁給普通官宦人家出身、還在準備科舉的陶禹川,她嫉妒我母親是侯夫人,她因爲自己的貪心而殺人。”
“她進門之後,如果她老老實實、不做那些收斂銀子供養岑家的事,我想揪出她來也沒有那麼容易。”
“甚至於,她本來已經獲勝了,她若不動那三箱藥材、五千銀票,我和阿薇還在蜀地好好待住,不會回來把她的皮撕了。”
“她真的太貪了。”
“岑太保也是一樣,他一步一個腳印,靠着救駕之功,也足夠岑家榮華富貴了。”
“可他偏不,他能貪心得讓岑氏謀財,想來也得了很多孝敬吧?”
“那些孝敬夠豐厚了吧?可他還非得扶岑睦,替岑睦收拾一堆爛攤子。”
“要不是爲此,他能被罰閉門思過?他能被扯進科舉舞弊裡一身爛泥?”
“他做了那麼多,他爲的是岑家、是他自己,而不是岑氏,岑氏姓岑,但在岑太保眼中,和其他棋子差不多,他但凡顧及過岑氏在侯府的日子,都不會讓岑氏拿這麼多錢!”
陸馳下意識地後推了幾步,喉頭滾了滾:“我沒有說過他們做得對,我也沒有說過伯外祖父會顧着母親,但這不能說我就能上門去討要什麼……”
陸念逼上前去。
“你自己呢?你算什麼呢?”
“岑氏想過你這個兒子嗎?”
“她要一心爲你,她給你留了多少銀錢?她給孃家的銀錢有多少到你口袋裡了?”
“我煩你,但也沒那麼恨你,畢竟給岑氏當兒子,你也夠倒黴的了!”
“我讓你去太保府,是要你跟岑太保、岑家割席!”
陸馳被她說得心亂如麻,下意識地,他想爲岑氏說兩句:“母親不是……”
“你聽好了,”陸念直接打斷了他,“我不是勸,而是在指使你、要求你,你可以不做,你可以和岑家一起去死。
父親不在京中,阿駿那傻子說話不頂用,家裡我說了算。
你自己想想,你沒有母親護着,但你還有妻子,你有兒女,你是想以後還姓陸、分家時能帶走些你能拿的東西,還是就此被我掃地出門、我一個銅板也不給你,自己掂量掂量!”
陸馳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什麼惡人惡言?
可偏偏,還真是惡人說了算。
若是鬧大了,鬧大了他有什麼臉面嗎?
母親三十年前作下的惡,現在陸念怎麼“回報”都不爲過。
陸念帶着阿薇走了,留下聞嬤嬤。
聞嬤嬤恭謹地問:“二老爺,奴婢隨您一道去,馬車這就安排好,您請。”
說的是請,實則強買強賣。
陸馳本想扭頭回書房去,看到一旁憂心忡忡的簡氏,想到自己的三個兒女,腳下又如生了根一般。
掙扎之後,他喑啞着從牙關裡擠出聲音來:“好。”
不用問討什麼,也不用管怎麼討。
陸馳自嘲地笑了下,他就是那個由頭,進了岑家,聞嬤嬤纔是揮舞大旗的人。
太保府。
岑太保夫妻對陸馳的到來很是意外。
原以爲,恐是莊子裡的岑氏遲遲等不到幫助,又或是陸馳聽聞城中消息後坐不住了,直到看到跟着陸馳走進來的聞嬤嬤,兩人才知道想錯了。
岑太保指着聞嬤嬤、問陸馳道:“這不是陸念那兒的嬤嬤嗎?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馳眼觀鼻、鼻觀心,自暴自棄地道:“母親這些年給岑家許多幫助,大姐讓我來取。”
“取什麼?!”太保夫人愕然。
陸馳不知道,他讓開一步,去邊上當木頭。
聞嬤嬤道:“我們姑夫人的意思,斂財辛苦、積攢幾十年很不容易,與其等着抄家時全被收繳了,不如還了我們,多少能給岑氏侯夫人再添兩口好菜。”
“混賬!”岑太保火氣涌上來,“我看你們是沒事找事!我岑文淵再落難,也不是你們能這麼羞辱的!”
聞嬤嬤面不改色,嘴上倒是改了:“那麼,就當我來給太保解惑吧。”
岑太保的眼神驟然一收,銳利地審視着不卑不亢的聞嬤嬤。
“解惑?”他冷笑道,“你能給我解什麼惑?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阿睦在哪裡?你能解嗎?”
“這個不能,”聞嬤嬤道,“但我能告訴太保,事情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
岑太保壓着火氣,等她說下去。
“鎮撫司爲什麼會查彭祿?因爲我們表姑娘把這個名字告訴了鎮撫司。”
“我們從何得知的這個名字?是岑氏,岑氏交代了‘彭祿’、‘三十’。”
“鎮撫司怎會查得這麼快?是岑睦自己、原原本本把他和彭家的糾葛都說了出來。”
“爲什麼還會知道玉竹姐弟和龔老先生的事?是岑琅,她仔細瞭解過岑睦的事。”
聞嬤嬤的聲音不疾不徐,沒有起伏,她的解釋平鋪直述,卻比任何的抑揚頓挫都沉都重,敲打在岑太保夫婦的心坎上,像石錘擊鼓,震得人五臟六腑都隨之顫動。
岑太保一雙眼睛被刺激得通紅。
他就說,鎮撫司、成昭郡王怎麼能有個狗鼻子,陳芝麻爛穀子、什麼事情都翻出來了!
原來、原來全是自己人漏了風!
是阿妍、是阿睦、是阿琅,他們都瘋了嗎?
在憤怒和不甘裡,岑太保聽到了聞嬤嬤的下一句話。
“岑琅爲什麼會了解那些本不該她知道的事情?是太保夫人。”
岑太保猛然轉頭看向身邊的老妻。
太保夫人前一刻還在心裡咬牙切齒地把那三人罵了個遍,下一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
她何時和阿琅說過那些事?
“你胡說八道!”她質疑着。
“岑琅意外聽到了您和嬤嬤說的話,你們提了玉竹的死,親口說了她是被岑睦的姨娘推下井的,”聞嬤嬤看着她,“你罵他們母子是小貨和小貨生的髒東西。”
太保夫人下意識捂住了嘴。
她想不起來了,她完全不記得,她私下沒少罵岑睦,哪裡還能記得清。
反倒是縮着脖子站在角落的嬤嬤聞聲擡起頭,腳下一軟摔坐在地上:“奴婢、奴婢……”
岑太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徹徹底底懂了。
他自認爲把事情都收拾乾淨了,沒想到,還是出了紕漏。
“你!”他指着太保夫人,氣得眼冒金星,“你怎麼能!”
太保夫人啞口無言:“我……”
聞嬤嬤把所有人的反應看在眼中,又問:“您還有什麼想知道的?除了岑睦的下落,旁的我應當都能答上來。”
岑太保揚手把茶盞砸在了地上。
聞嬤嬤笑了聲,根本不掩飾其中得意,轉身往外走。
陸馳已然是懵着的,他跟着一道走出去,就見岑睿、岑哲和岑瞳、岑瞻以及他們幾人的妻子都在院子裡站着,各個臉色難看至極,而聞嬤嬤就從他們這些人中間走出去了。
她擡頭挺胸地往外走,就像凱旋的將軍。
他們一走,岑家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進了正屋。
岑太保看着在他跟前站開的子孫,看到的是一盤散沙。
若不是散沙,怎麼能被定西侯府那對瘋子一樣的母女拿捏到這個地步!
一個嬤嬤,都敢欺上門來!
深吸了幾口氣,岑太保扶着心口:“阿睦絕不是逃了,他定然是出事了,你們也聽到了,就是明晃晃的算計我們岑家,我想面見聖上,但現在我無法出門、不能進宮。”
說着,他把視線落到了小兒媳婦身上:“阿哲媳婦,看來得要你父親幫忙了,也不叫他爲難,我寫一封摺子,請他代爲呈給聖上。這是事關我們一家人的事,只能靠你了。”
說到這裡,岑太保的身形晃了晃,沒有堅持住,往後仰躺下去。
“父親!”
“祖父!”
一時間,人仰馬翻。
昏厥了一個時辰,岑太保才緩緩轉醒。
他咬牙坐到書案後頭寫摺子。
手抖着,字遠不及平日工整雋秀,但他根本不敢讓兒子代筆。
一封摺子寫完,渾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