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似乎並無責怪之意,裴少淵沉默片刻後道了一句抱歉,便面無表情地蹲□去收拾自己惹出來的殘局。
那邊的語琪卻是愣了一愣,說實話,她還以爲這位裴家公子在犯錯之後又會反射性地去摸他腰間佩劍……誰知對方卻這麼坦坦蕩蕩,好似根本不怕自己一般。
她並不知曉這幾日中對方對自己看法的轉變,只默默在心底疑惑——是這個魔教教主的頭銜失去了昔日威懾力?還是她剛纔的表情太過溫柔和藹了?這位曾經看到自己就滿含警惕渾身緊繃的裴公子如今怎麼對自己如此放心。
語琪定定看他片刻,似笑非笑地揚起脣角,“你可知道你打碎的,”頓了頓,她漫不經心卻滿含深意地道,“是本座最爲鐘意的一套茶具——”她故意將後一句說得極慢,刻意將聲音放得輕柔又危險,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對方面上的表情。
只見裴家公子皺了皺眉,手下的動作停了下來——按以往情形來看,下一個動作應該是攥緊腰間佩劍,凝神戒備——但他這次卻只是稍稍停頓了片刻,便繼續將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收攏到托盤中去,銀質的面具很好得掩蓋住了他面上神情。
白衣教主將他的一系列反應收入眼底,懶懶往後一靠,修長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手邊矮几……不對勁,以往他那如同看到毒蠍或是母狼一般的戒備和警惕消失無蹤了。
就在裴少淵收拾完準備起身的瞬間,她將右手撐在一旁的矮几上,閒閒地托住下頜,似是不經意地道了一句,“你不怕本座了?”
裴家公子聞言,淡色雙眸沒什麼情緒地看她一眼便緩緩垂了下去,隨即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聲音低沉清冷宛如玉石相擊,“你不會爲這種小事動怒。”
聽他語氣如此篤定,語琪不免愣了一愣,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很快反應了過來,脣角一挑,勾起幾分笑意看向他,“哦?這麼瞭解本座?”
白衣教主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中帶着再曖昧不過的笑意,但面上卻是有些冷淡的、漫不經心的模樣,像是不懷好意的調戲,卻又像是無意的隨口一問。
裴少淵卻很是鎮定,語調沉沉,沒有多少起伏波動,“我並不瞭解,只是看得出來——你手段雖狠,心胸卻並不狹窄。”
語琪沉默片刻,聲音涼涼地道,“裴少淵,你膽子愈發大了,竟敢當面妄議本座——本座不會爲小事苛責於你們,並不代表本座會容忍你們沒上沒下。”
“……”裴少淵默然片刻,也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言行有失謹慎,他垂下眸子,剛想低聲道一句屬下知錯,就感覺到一件物什朝自己直直飛來。
多年習武的習慣讓他下意識地想躲開,但理智卻又制止了他,於是最終,裴家公子身姿筆挺地立在原地,硬生生地讓那本古籍砸上了自己的額角。
與常人不同,他爲掩蓋臉上燒傷,日日佩戴一副遮去上半邊臉的銀質面具,是以那來勢兇猛的古籍砸到額角之時,書角與面具相撞,使得那銀質面具的邊緣在他臉頰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書落到他腳邊,正正好好封皮朝上,只寫了兩個字:劍譜。
沒有任何威風的名字,就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無比低調,也無比囂張。
“拿回去練,若有不懂之處,一個月後再來問本座。”她慢悠悠說完,才偏過頭來看他一眼,視線滑過他臉頰時愣怔一下,幾乎哭笑不得——她剛纔把書扔過去不過是因爲懶得起身,這裴家公子大概是誤解了,以爲自己是在發脾氣,竟躲也不躲。
語琪無奈地起身,緩步踱到一旁的箱櫃中翻了瓶金瘡藥出來,路過這愣小子身邊的時候順手將他拽着往塌邊走——若是放在以前裝乖乖女的時候她會拽這些反派的袖擺或者衣襬,但是現在並不需要這麼小心翼翼,所以她直接挑了最好拽的衣襟處,絲毫不給面子得把裴家公子給拽到了軟榻邊。
裴少淵不知想到了什麼,剛剛鎮定自若的神色不翼而飛,右手又一次地攥住了龍淵劍,渾身肌肉緊繃,宛如食草動物見了狼一般萬分戒備地看向她。
白衣教主似笑非笑地用眼尾掃他一眼,懶懶擡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動作看似輕飄飄的並未用力,實則添了三分內勁在其中,裴家公子根本無法抵抗,幾乎是直挺挺地砸到了軟榻上,腰間佩劍撞在矮几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語琪心下好笑,面上卻是淡淡的,低頭挑了點兒金瘡藥在指尖後,擡手捏住他的下巴,像是根本沒看到他一臉掙扎和警惕一般低聲命令道,“——把你礙事的面具拿開。”
裴少淵別開視線,看着被她放在一旁的金瘡藥道,“我自己來就行。”
“本座沒跟你商量——把面具拿掉,別讓本座說第三次。”白衣教主冷下臉來,原本低啞慵懶的聲音彷彿帶着有若實質的冰渣,說不出的凜冽。
若是換做其他事,裴少淵不會這麼堅持,但是涉及此事,他卻不能不固執——因那燒傷實在太過可怖,連他自己看了都不免反感,何況……
他緩緩擡眼,淡色瞳仁安靜地看着她,眼底的神色卻透着無比堅定的拒絕。
在他這樣明顯的反抗之下,白衣教主緩緩眯起雙眸,墨黑狹長的眸中漸漸浮起冷意,散發出迫人的威勢。
除開一開始因慌亂而起的胡亂猜測,裴少淵其實很清楚對方僅僅是想給自己上藥,以這位教主平時的性格來看,她能放下架子做這種事甚至讓人有些訝異……只是在還未擁有足以復仇的力量之前,他不能讓她厭惡自己,所以無論如何,那張面具是萬萬不可除下的。
兩人沉默地四目對視了片刻,就在裴少淵以爲對方會爲自己的不識擡舉惱火時,白衣教主卻出乎意料地妥協了……雖然之後那些行爲跟溫柔扯不上半點干係。
她垂下視線,不容拒絕地將他的下巴又擡高了些,另一隻手略顯粗魯地用指腹將那金瘡藥重重地抹在那露在面具外的傷口處,抹完後猛地鬆開手,將整瓶金瘡藥拿過來扔進他懷裡,沉聲道,“你可以滾了。”
雖然對方的語氣頗爲不善,但裴少淵卻不知爲何鬆了口氣,他沉默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白衣教主看也不看他一眼,扯來矮几上的另一本書翻了起來,被金色陽光所籠罩的側臉卻不帶半絲暖意,凜然如冰雪雕成,透出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靜靜地站了片刻之後,裴少淵低聲道了句多謝便轉身撿了地上那本劍訣朝外走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白衣教主卻冷冷地開口,“站住。”
裴少淵一怔,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卻聽到她的聲音幽幽響起——
“好好料理你臉上的口子。”雖然這話的內容聽上去頗含善意,但她那涼涼的聲音卻讓人不寒而慄。囑咐完了之後,她漫不經心地將書翻過一頁,話頭也隨之一轉,以一種輕飄飄的語氣刻薄道,“本來半張臉就不能看了,你別把另外半張也折騰花了。”
若她只說前半句,他還是多多少少有些感動的,但這後半句加上,他卻不知該如何反應了。沉默半響,他只好抱了抱拳,轉身離去。
裴少淵回到後院,第一件事便是把那薄薄的劍譜拿出來鑽研。
其實這位教主會扔給自己一本劍譜還是挺出乎人意料的,他原本還以爲她會給自己一本邪門歪道的玩意兒,例如降頭術或是巫蠱之術之類的。不過等他將這劍譜翻了幾頁之後,卻漸漸淡定了下來。
魔教教主果然是魔教教主,永遠不可能變得光明正大……這些劍招看上去雖是平平常常簡簡單單,細細一琢磨卻是無一不刁鑽詭異,使人防不勝防。
若在半月之前,他還是裴家大公子的時候,或許看到這種劍譜會嗤一聲旁門左道,但現在心境已然不同。再光明正大,若不能達到目的又有何用?他便是不擇手段,也要讓謝譽那小人不得好死!
這一日他連着練了足足三個時辰,洗漱過後用了晚膳,躺在牀榻上,被懷中那瓶金瘡藥鉻得難受纔想起來,自己還從那位教主那拿回了這麼一個小藥瓶。
他沉默地將小小的瓷瓶夾在指間看了片刻,才放到枕邊,只是眼中卻浮起了頗爲複雜的神色——
若是這位教主真的如傳聞之中一般殘暴無情倒也罷了,不過是三年功夫,再怎樣的地獄景象忍一忍便也過了,三年之後一轉身,便是再不相見,兩相陌路。只是事實卻並非如此,便照今日而言,雖然她一直冷着臉,話也說得難聽,但無論是自己失手打翻了茶盞,還是那番逾矩之言,甚至是最後明顯的違命之舉,她卻都沒有太過計較……雖然很難以置信,但是這位教主倒真的頗爲符合‘刀子嘴豆腐心’這個形容。
曾經他可以認爲跟她兩年便算是償還,三年之後便可以兩不相欠,但現在……單單這一日,便已是承了她三分不咎之情,更遑論擺在案頭的那本劍譜,放在枕側的這瓶金瘡藥……都是恩情。
而時日越久,他只怕會欠她更多。
別人欠自己的,他都記着,如謝譽對裴家所做的一切,他都會一一加倍討回——以他謝家滿門之血,告慰父母在天亡靈!但若是欠了別人的,他也無法欺騙自己佯裝無事。
裴少淵疲憊地闔了闔雙眸——若是三年之後他成功復了仇,又該如何償這個恩?
所謂欠千錢易還,而若是欠了人情,卻是難償……
作者有話要說:我準備從這個故事開始篇篇都短一些,七八章結束,好讓我在滿含激情的時候可以完結進行下一個故事~
然後下一章裴公子自覺不好意思想要做點兒什麼報答一下語琪……結果,誒嘿嘿情敵來了~魔教這麼多美貌少年,擺着不用也浪費,乾脆扯一個出來讓裴少爺有點兒危機感~~~讓他深感自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