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晏之所以能爬到這個位置,是因爲他將自己看得清楚,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恩寵愈盛,他愈小心謹慎,無論在外如何,在主子面前從不做輕狂放肆的舉止。
在皇帝這般隆恩盛寵之下,換了其他宦官估計早已四處耀武揚威了,但他甚至比以往還要收斂。譬如這一次領罰,本可跟慎刑司司主交待幾句便離去的,但他卻硬是去受了十幾板子。雖說執刑的小內侍根本不敢打實,但這一遭下來,卻也是要臥牀休養個一兩日。
……
這日,語琪在華蓋殿上過早朝,聽身邊內侍張德安彙報說祁掌印昨日去慎刑司領罰,受了板子,回房後便一直閉門不出,想來應是在養傷。
張德安雖是乾清宮伺候的,但說起祁雲晏時的語氣卻像是從司禮監出來的,談起他簡直跟談自家親爹似的,與有榮焉,百般嚮往。不過倒也不奇怪,祁掌印在這羣宦官之中從來都是個一直被仿效,從未被超越的人物,每個有野心的小內侍都曾妄想過能有一日同祁督主一般威風八面,據說剛進宮的小宦官都會偷偷地供奉着他的畫像,早晚三炷香求他保佑自己。
語琪聞言,似笑非笑地瞥了張德安一眼,沒說什麼,只直接吩咐擡轎的人調轉方向去了皇極殿。
祁雲晏是宦官中的大拿,不住東西六所也不住主子的宮殿旁邊,他住皇極殿的西配房。爬到了他這個位置,在宮人之中也算是半個主子了,平日日常起居都由幾個徒弟服侍,語琪走到西配房前時,就看到他徒弟魏知恩候在外間,一邊等着裡面的吩咐,一邊坐在填漆圓桌前給自己斟茶喝。
魏知恩聽到腳步聲還以爲是來送藥的小內侍,一擡眼原準備頤指氣使,卻在看清來人後嚇得差點把手中的茶蠱扔了,幾乎是從椅子栽下來一般跪倒在地。
語琪朝他輕擺了下手,示意他別出聲,自己慢悠悠地朝內間走去。張德安十分有眼色,躬身上前替她撩起了夾綢軟簾,她用餘光瞥瞥他,沒說什麼,只用眼尾往下輕輕一壓。這個原準備同她一起進裡屋的小內侍立刻明白了,躬身退後一步,在外間的角落站定。
她獨自一人攏着手慢慢踱進了裡屋,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了一下,與想象中差不多,祁雲晏將寢處佈置得很是素雅,透着幾分內斂的貴氣。倒不是說他多簡樸,事實上這些器物擺設看着雖有些不起眼,但卻無一不是由極難得的料子製成的,做工更是細緻講究,幾乎挑不出一絲瑕疵。
她悠悠然轉了下目光,視線在掠到牆角的黃花梨木架子牀上時頓了下來。被束起的雲錦華帳內,祁雲晏正面朝下地趴在軟枕上捏着內閣的票擬看,身上只着了身單薄的素白交領貼裡。估計是不用見人的緣故,本該束起的三千青絲隨意地披散在肩背上,從她的方向看去,像是四散鋪散開的墨色綢緞,比有着及腰長髮的女子還清秀三分。
沒有通報聲,他就算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也只同魏知恩一般以爲是送藥的內侍,故而並不在意,甚至連擡頭看一眼都懶得,依舊將全副注意力放在手頭公文上。
語琪見狀,也不點破,自己提了曳撒,在臨窗的紫檀貴妃榻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將手肘撐在束腰透雕炕桌上,懶懶地支着下頜看他。
因受傷位置不易坐着的緣故,牀上並沒有放置桌案,故而他手邊也沒有筆墨紙硯,只能在看完票擬後,用小拇指指甲在後頭劃上幾道做標記。與素日那個時時刻刻溫文含笑的祁掌印不同,此刻他低垂着長睫,脣角沒有笑意,倒是眉間蹙着淡淡一道細紋,那平素泛着瀲灩流光的眸子是難得的專注沉肅,哪怕長髮披垂也再看不出半分陰柔妖嬈,像是過分雕琢的美玉褪盡了鉛華,顯得沉穩而溫潤。
牀上的祁雲晏只聽得腳步聲,等了許久也沒聽到那人放下藥的聲音,以爲他是新上任的不懂規矩,倒也沒說什麼,只低聲提點道,“藥放在桌上就行,你退下吧。”略頓了一下,許是覺得有些口乾,他頭也不擡地又加了一句,“倒杯茶過來。”
他仍不知自己是在對誰吩咐,但隔着軟簾,外面的魏知恩同張德安卻將他的這句話聽得清楚,魏知恩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連忙撈了個茶壺過來當藉口就要進屋去提醒他家督主,然而站在旁邊的張德安則一擡手攔住了他。
魏知恩指指裡面,又擡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刀的動作,繼而哀求地看着這個乾清宮的人,張德安也爲裡面的人捏了把汗,但礙於自己主子的命令實在不能放人進去,只得面含同情地朝他搖搖頭。
長久的寂靜之後,魏張兩人支棱着的耳朵沒聽到皇帝慍怒的呵斥,也沒聽到祁掌印請罪的聲音,卻聽到裡面傳來悠然的倒水聲,狠狠一怔後下意識地看向對方,確認了自己不是幻聽後雙雙瞪大了眼睛驚掉了下巴。
夾稠軟簾的另一端,語琪懶懶地站在四面平攢牙子方桌前,面上倒沒什麼惱怒之色,只不緊不慢地泡着茶,嫣紅脣角勾着一抹滿含深意的微笑,幾乎可以說是愉悅的——想也知道,等會兒祁雲晏一擡眼看到自己時的心情該有多麼複雜。
雖然懷着不爲人知的心理,但她手中的動作卻是行雲流水般流暢利落,洗杯、落茶、沖茶、掛沫、出湯、點茶一氣呵成,最終隨手端起青花蓮紋茶蠱款款走到牀邊,懶懶地往他面前一遞。
祁雲晏正看到一封彈劾自己,細數他“十大罪狀”的摺子,眉頭不由得深深皺起,隨手接過了茶蠱,半揭開茶蓋等了片刻,這才輕輕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湯清而甘甜,香而小苦,手藝高妙,幾乎與御前侍茶的宮人不相上下——若是收到身邊專管泡茶倒是不錯。他將茶蠱隨意地擱在一旁,微微側過臉來,剛想問他願不願意當自己徒弟,就瞥到了明黃色的曳撒下襬。
有那麼幾個瞬息,腦中一片空白,等到回過神來,只覺得四經八脈中的氣血一股腦地往頭頂衝。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逃避般得闔上眼……太好了,剛投效新主子就做出這般愚蠢的事。
語琪在一旁攏着手一派悠然地笑,眼瞧着祁督主素來蒼白無血色的臉頰染上了微紅……古往今來,美人頰染緋桃都是難得的風光美景,更遑論祁掌印本就風華過人,此刻薄紅在素白的眼角雙頰緩緩暈開,更是宛如玉色素瓷盛落紅,漸漸染出一片勾人的風韻,說不出的動人。
她施施然地欣賞了一會兒,才輕笑着開口打破這一室尷尬的寂靜,“朕的手藝可還好?”
祁雲晏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低頭請罪,“臣御前失儀,還請皇上恕罪。”
語琪輕輕嘖一聲,揮手讓他免禮,挑了挑眉道,“別掃興,先來品評一番,朕的手藝如何?”
身爲臣子的人,哪裡敢對聖上妄加評議?祁掌印爲難不已,眉間那細細一道淡紋皺得更深一分,頸部的白絹交領因剛纔的動作敞開了些許,露出細膩瑩潤頸子和一截細長鎖骨,他尷尬地擡手,用白皙修長的手指攏了攏領子,鴉黑長睫半掩鳳眸,“臣衣衫不整,恐污聖目,實在罪該——”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了。
“行了,朕若真要治你罪早就治了,還會等到你自己請罪?”語琪漫不經心地一邊道一邊側過身,提着曳撒在牀沿坐下,收斂了臉上笑意,溫聲道,“朕來此也沒有什麼要事,只是剛剛下朝,便順道來看看廠臣傷得如何。”
祁掌印許久沒有面臨如此尷尬的境遇——一國之君坐在自己牀上,而自己正衣冠不整披頭散髮身負輕傷動彈不得,對於習慣於掌控局勢的祁督主而言,這種無法主宰的情形簡直不能再糟糕。
不但糟糕,而且難以適應……他能在底下人誠惶誠恐的奉承巴結中保持從容,也可以在主子的賞賜與威嚇中游刃有餘,但是對於她這樣態度溫和的親近卻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天生防備心重,面對這樣的接近既做不到坦然接受也不敢拒絕,於是就有些手足無措。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睫輕聲道,“謝皇上關心,臣並無大礙,明日就可起身,不會耽誤差事。”他蹙眉看看牀沿,“皇上龍體貴重,不宜在這種腌臢地停留太久。”略頓一下,他稍稍移開視線,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免得染上晦氣。”
語琪也略略別過臉去,裝作欣賞角落的一座紫檀嵌青玉插屏,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若無其事地問,“朕沒聽清,廠臣說什麼?”
要比無賴,語琪若自認宮中第二,估計沒人敢稱第一。
祁掌印怔了下,繼而艱難地扯了扯脣角,掀起眼簾來看着她,以一副破罐破摔的語氣漠然道,“皇上還是回乾清宮吧,臣這裡髒,恐污了聖體。”
語琪不知道這個驕傲到骨子裡的人說這話時是什麼感覺,但她知道自己這次不能再裝沒聽見了,至少得說些什麼。她緩緩偏過頭看他,細細思索着該怎麼開口,若轉移話題顯得太刻意,若真的去安慰卻又像是在揭他傷疤……無論如何,似乎都是得罪人。
他低着頭沒有看她,剛纔那番話脫口而出,等於親手將自己心頭的一塊痂揭開,露出裡面血淋淋的傷口……他只覺得兩邊耳朵都麻辣辣地發熱,因爲恥辱。
難堪的寂靜之後,她略帶疲倦的聲音輕輕在屋內響起,“這宮中無數重檐華殿,又有哪一處是乾淨的呢?莫說殿宇,就是身邊人,都不知道他們背後都站着誰,根本不敢輕易信任。”
略頓一下,她垂下眼睫,“朕將廠臣當自己人,也不見外了,今日索性敞開來,說些掏心窩子的話……朕坐在這皇位上,看着雖是尊貴,卻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廠臣也清楚,朕母妃早逝,孃家勢弱,再加上年幼登基,根本鎮不住那滿朝文武,更遑論宮內太后不善,宮外輔臣擅權……”她苦笑一下,倦怠地擡手捏捏眉間,“朕整日被困在這皇宮之中,根本接觸不到外朝重臣,就算召人進見也無用,大臣多數三兩結黨,又有哪個會真正站到朕這一邊來?”
這番話說出口,就算是交心了——這世上真正能打動人心的永遠不是技巧,哪怕再嫺熟也不是,而是真心。
片刻的寂靜之後,祁雲晏輕嘆一口氣,緩緩擡起眼來看着她,平日涼薄的眉眼間依稀有溫和的氣息,“皇上莫要如此,無論如何,臣總歸都是站在皇上這邊的。”
原本只想安慰安慰對方,卻沒想到能收到如此好的效果,語琪欣喜之下忍不住勾了勾脣,眼含笑意地看他,“有廠臣這句話,朕就放心了。”說罷頗自然地擡手,替他將滑到腰下的香色蘇繡錦被略往上拉了拉,溫言道,“廠臣好好將養着,莫要落下病根,否則朕在宮中就無人可依仗了。”
祁雲晏連忙道不敢,自己攏了攏被子低下頭去,輕輕蹙起眉……按理來講,能得這般信任看重,無論如何該是欣慰的,但他卻只覺得不安——這樣下去,長此以往也許會真的培養出情分來。
……這般可怕的想法,實在不該留在心中,他閉了閉眼,將這個念頭驅逐出去後才長舒一口氣,略略撩起眼簾,打起精神回話,“……謝皇上關心。”
語琪微微一笑,擡手熟稔地拍拍他的肩,“差事先放放,明天再做也是一樣的。”說罷不容拒絕地將他手中的摺子抽出來,剛準備放在一旁就看到他神色不易察覺得一僵,不禁停下了手中動作,疑惑地低頭瞥了一眼摺子。
……
不知是哪個不怕死的臣子遞上來的,字字珠璣的彈劾都針對着眼前這位祁督主……可謂是慷慨激昂句句泣血,字裡行間滿是以死相諫的悲壯情緒。
祁雲晏艱難地別過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語琪拿着這封摺子,只恨自己爲何一時好奇多看那一眼。如今捧着這個燙手山芋,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纔好。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刪刪改改了好幾遍,所以到現在才發出來,我對不起你們tat。
我想了想,總歸學業也是不能放得,然後最近又加入了團宣以後工作肯定是會越來越多,也就意味着更文的時間會越來越少,倒黴的是督主這個故事又不像以前能胡搞八搞亂來,奠定了個這麼正經的基調我也不好意思中途換風格不是麼……你們應該能看得出來的吧,這個故事比以往耗腦力得多,自然耗時間也多。
所以現在有三種更文的方式,你們看看比較能接受哪一種。
1.每天更一千多字(最多兩千出頭),而且質量你們也得多擔待,估計會比現在粗糙很多。
2.隔日更兩千多字(最多三千出頭),文章質量會好些我也會輕鬆一些,但是代價是不能日更。
3.隔兩日更一次,每次起碼四千打底,爆字數的時候甚至可能達到六千,文章質量也可以保證,代價就是……隔兩日。
對了,日更三千還保質保量什麼的不要難爲我,不可能的,一個人精力是有限的,我不是全職寫手,每天要上課要準備六級要寫論文要抽時間看完幾十本參考書要做團宣的工作還要查資料碼字我都快瘋了,所以日更三千是絕壁不可能的!!!除非我通宵不睡覺了!!!
對了感謝一下在這種時候還不忘投雷的女朋友們,你們絕壁是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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