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米朗特號遇難記
既然前天夜裡我們被西北風颳到了科西嘉的海岸,那麼就讓我給你們講述一個發生在那裡的可怕的海難,當地的漁夫經常在夜裡說起那樁事件,由於偶然的機會,我得知了其中某些特別動人的情節。
我聽到這個故事,距今已有兩三年。
我在撒丁島海上航行,同行的有七八個海關人員。對我這樣一個缺乏航海經驗的人來說,這真是一次苦不堪言的旅行!整整一個三月份,我們沒有碰上一個好天氣,東風在我們背後狂吹猛趕,大海一直是波濤洶涌。
有一天夜晚,爲了躲避風暴,我們那隻船開進博尼法西亞海峽的入口,停在一大羣小島之間。小島的景觀,毫無起眼之處:一些光禿禿的岩石,上面停滿了水鳥,地面長着幾叢苦艾,幾叢乳香黃連木,泥沼裡,有一些正在腐爛的木塊;但是,我確信無疑,在這些奇形怪狀的岩石堆裡過夜,要比在那隻舊船的低矮船艙裡來得強,在這裡,風浪就像回家休歇了,我們也就得以安穩地睡上一夜。
剛一上岸,當水手們燃起火煮海鮮湯的時候,船長把我叫過去,用手指着海島一端一小圈白色的圍牆,說:
——“您想去那塊墓地看看嗎?”
——“這裡有塊墓地!利奧羅第船長,我們是到了什麼地方?”
——“這是拉維支列島,先生,這裡埋葬了塞米朗特號上六百個遇難者,六年前,他們那艘三桅戰艦就沉沒在那裡……那些不幸的死者!很少有人來這裡悼念他們;既然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島上,至少應該去看看他們……”
——“我非常同意您的意見,船長。”
塞米朗特號遇難者的墓地,真是淒涼之至!……我只見它有一道矮小的圍牆,一扇生了鏽、很難打開的鐵門,祭壇冷冷清清,數以百計的黑色十字架淹沒在荒草之中……沒有一個哀思長駐的花圈,沒有一件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什麼都沒有……唉!這些被遺棄在遠方的死者,他們躺在異鄉的墓穴裡,該會感到多麼寒冷啊!
我們在墓地跪了片刻。船長高聲祈禱,一羣大海鷗,墓園僅有的一批守望者,在我們的上空盤旋,它們嘶啞的叫聲與大海的哀嘆互相應和。
祈禱完畢,我們朝停船的地方走回去,神色黯然,愁緒滿懷。在我們去墓地的當口兒,水手們可沒有白白地閒着。我們回來時,一大堆篝火已經在岩石的掩蔽處熊熊燃起,鍋里正熱氣騰騰。大家朝着篝火,圍成一圈,席地而坐,然後,每個人的膝頭都擱上一個土紅色的碟子,裡面盛着兩塊厚厚地澆上了滷汁的黑麪包。大家用餐時都一聲不響,因爲身上已經被海浪溼透,又都飢腸轆轆,何況還是在墓地的旁邊……但是,當碟子都空空如也的時候,大家就點起菸斗,開始交談起來了。自然而然,就談起了塞米朗特號。
——“事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我向船長詢問,他正兩手捧着頭,若有所思地盯着篝火。
——“事故是怎麼發生的?”善良的利奧羅第船長嘆了一口長氣,回答我說,“先生,世界上沒有人說得清楚。我們只曉得,塞米朗特號滿載着軍隊,開往克里米亞,前一天晚上,它從土倫港出發時,就遇上了壞天氣,到了夜裡,壞天氣更變本加厲。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那險惡的程度是從未見過的……第二天早晨,風力稍微減弱了一點,但大海上仍是險情不斷,再加上那可惡的漫天大霧,叫人連四五米外的航標都看不清……先生,那一場大霧,其危險性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它對塞米朗特號算不上什麼,我一直認爲,發生事故是因爲從早晨起船舵就失靈了,因爲沒有一次海難是大霧造成的,任何船長決不至於對付不了大霧。塞米朗特號上的船長又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行家,我們都知道他。他在科西嘉航線上導航已有三年之久,像我一
樣,對這一帶海岸非常熟悉,我所知道的就這些,別的什麼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那麼,塞米朗特號是什麼時辰遇難的呢?”
——“應該是在中午,是的,先生,是正午時刻……當然囉,那時海上正有霧,中午並不比黑夜好多少,就像落在了狼的口中一樣……岸邊的一個海關人員告訴我說,那天將近十一點半的時候,他從小屋裡出來,打算去關百葉窗,一陣大風把他的帽子刮跑了,他冒着被海浪捲走的危險,沿着海邊,拼命緊跟直追。您要知道,海關人員都不富有,一頂帽子是很珍貴的。可是,就是我們說到的這個人,他猛一擡頭,就看見離他不遠的地方,在濃霧中有一艘卷着風帆的大船,在大風的吹刮之下,急速地朝拉維支列島的方向駛去,這條船行駛得那麼快,那麼快,叫那位海關人員根本來不及看清楚。不過,完全可以斷定,那就是塞米朗特號,因爲,半個鐘頭之後,島上的一個牧羊人聽見了撞在岩石上的一聲巨響……正好,先生,說起此人,此人就到;讓他自己來跟您講述那件事吧……你好,巴龍波……來這裡烤烤火,不用害怕。”
一個戴着風帽的人,我見他已經在我們火堆周圍轉悠了好一會兒,原來我以爲他是水手中的一個,因爲我不知道島上還有牧羊人,這時,他怯生生地向我們走近。
這是個患麻風病的人,幾乎完全癡呆,不知道是哪種壞血病,使得他的嘴脣特別厚腫,看起來很可怕。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使他明白了我們的要求,於是,這老人用手指託着他那有病的嘴脣,向我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出事的那天,中午時分,他在自己的窩棚裡聽見岩石上一聲可怕的巨響。因爲當時島上浸滿了海水,不能出房屋,直到第二天,他打開房門,纔看見沙灘上堆滿了被海水衝上岸的木塊與屍體。他被嚇壞了,急忙朝他的小船跑去,爲了趕到博尼法西亞去向大家報告。
說了好一陣子,牧羊人感到了疲倦,他坐了下來,船長便繼續說道:
——“是的,先生,就是這位可憐的老人跑來向我們報告的。他當時幾乎已經被嚇瘋了;事實上,他的神經就是那次嚇出了毛病。有前因,就有後果……請您想想看,海灘上堆着六百具屍體,到處散亂着碎裂的船身與風帆的破片……可憐的塞米朗特號……大海一下就把它砸得稀爛,殘骸支離破碎,牧羊人巴龍波好不容易纔從破爛堆中找到一些可用的殘片,在他的窩棚外搭起一圈柵欄……至於那些死者,幾乎都是面目全非、肢體殘缺,他們互相緊挽在一起,連成一串,令人慘不忍睹……我們找到了穿着正式制服的船長與頸上繫着聖帶的神甫;在岩石的一個角落,還找到了一個年輕的見習水手,他兩眼大睜……我們以爲他還活着,其實不然!這場災難,無人能夠倖免……”
說到這裡,船長停了下來:
——“拉爾第,留心點,篝火快熄滅啦。”他朝一個水手嚷道。
拉爾第將兩三塊塗了油脂的木塊投進火堆,火勢又旺了起來,利奧羅第船長又繼續講下去:
——“在這個沉船事件中,特別慘的有這麼一件事……在這之前三個星期,有一艘小型的巡航艦,也像塞米朗特號一樣開赴克里米亞,幾乎是在同一個海域,發生了相似的沉船事故。只不過那一次我們這條船及時趕到,救起了即將滅頂的二十個輜重兵和他們的裝備……您可想到,這一批大兵居然對他們的落難滿不在乎!我們把他們帶到博尼法西亞,在一個船舶裡看護了他們兩天,一等衣服晾乾了,元氣恢復了,他們就道別了,‘晚安!祝你們走運’。他們就這麼回土倫港去了,在那裡,不久又搭上別的船,重新開赴克里米亞……您猜是哪隻船!他們搭上了塞米朗特號,先生……我們又找到了他們,足足二十個,一人也不少,全躺在死屍堆裡,就在我們現在坐的這片
沙灘上……他們之中有個長得挺俊、蓄着小鬍子的隊長,一頭金黃色頭髮的巴黎小夥子,上次是我把他從海里救出來的,我還讓他在我家裡住過,他常給我們講一些他自己的趣事,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見他躺在死人堆裡,我心裡難過極了……唉,天哪……”
講到這裡,心地善良的利奧羅第船長非常激動,他倒掉菸灰,把菸斗清理好,向我道了晚安,就鑽進了他的窩棚……此後好一會兒,水手們仍在低聲交談……然後才一個接一個滅掉菸斗……沒有人再出聲了……那個老牧羊人也走了……周圍的人都已經睡着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沉思遐想。
剛纔聽到的這個悲慘的故事,使我思緒縈繞,我試着在想象中重新復活這艘不幸的船隻當時僅有海鷗作證的沉沒經過。其中有些細節特別使人感動,如穿上了正式制服的船長,繫着聖帶的神甫,二十個輜重兵,這一切都幫助我推想出這個悲劇的一些具體情景……我彷彿看見一艘三桅戰船在夜色中駛出土倫港……海面浪濤洶涌,狂風大作;但掌舵的船長是一個久經風浪、無往不勝的行家,因此,船上的人都很放心……
第二天早晨,海上升起大霧,人們開始不安了。全體船員都堅守在艙面上,船長則寸步不離艉樓……幾百名士兵全都關在統艙裡,那裡一團漆黑,空氣悶熱。有一些士兵已經病倒,躺在他們自己的行囊上。船身顛簸得很厲害,誰也無法站穩。人們成堆地坐在地面進行交談,同時又緊緊抓着坐凳;說話時要高聲大嚷,對方纔能聽清。有人開始感到害怕了……你們聽我說,在這個海域,過去老發生翻船事故喲;大兵們在這麼說着取笑,但笑談並不能叫人安心。特別是他們的隊長,那個老愛胡謅說笑的巴黎佬,他的說笑更是叫你不寒而慄:
——“翻一次船!……翻船,這太有趣了。咱們不過是洗一次冷水澡罷了,然後,別人就會把咱們送到博尼法西亞去,大夥再來一次在利奧羅第船長家吃烏鴉肉的經歷。”
他逗得大兵們都笑了……
突然,響起了一個巨大的爆裂聲……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船舵毀了。”一個全身溼淋淋的水手跑過統艙時這麼說。
——“祝咱們一路平安!”那個隊長高呼了一聲,但這一次可沒有人跟着笑。
艙面上一團混亂。大霧使人劈面難辨,水手們跑來跑去,驚恐萬狀,跌跌撞撞……船舵已經失靈!根本無法操縱……塞米朗特號在隨風漂流,就像風一樣疾駛狂奔……這正是那個海關人員在岸邊看見的情景;當時是十一點半。從船頭傳來一聲大炮般的巨響……觸礁了!觸礁了!……完蛋了,再也沒有希望了,全船眼見就要遭殃……船長從舵艙走下來,到他的房間裡待了一小會兒……他換上了正式制服,又走上舵艙,仍站在原來的駕駛臺上……他要體體面面地去死。
在統艙裡,士兵們焦急不安,相視無語……生病的士兵試圖站立起來……那個小夥子隊長也不笑了……正在此時,艙門打開,繫着聖帶的神甫出現在門口,他說:
——“跪下,我的孩子們!”
大家都聽從了他的命令,神甫開始用洪亮的聲音,爲即將死亡的人們做祈禱。
突然,響起一個可怕的碰撞聲,同時有一個巨大的呼喊聲,這呼喊只有那麼一聲,響亮震耳,此時,但見士兵們都把胳膊伸出,手挽着手,因爲看見了死神幽靈像閃光一瞬而眼神裡充滿了驚愕……
願主大發慈悲!……
我就這樣幻想着度過了一夜,復活了十年前那條不幸船隻的情景,它支離破碎的船身整夜都縈繞在我的腦海裡……遠處,在海峽中,狂風暴雨正肆虐逞兇;我們營地的篝火,在大風中飄搖欲滅;我聽見我們的那隻船在岩石腳下拍浪有聲,鏈索也隨之鏗鏘作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