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望向雲彩的時候,她或許還不知道我已經看到了大哥在垂死時暗中留下的血字,依然“昏迷”着。
我和她,只隔着幾步路,然而現在走起來,卻好像相隔千里萬里。如果不是今天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雲彩,這個看上去和水一樣純淨的姑娘,會隱藏的那麼深。我曾經無數次提醒自己,不能輕信於人,可是這一次,我還是犯戒了,我相信她,無比的相信,最終,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陸家,本來已經不剩幾個人了,大哥一死,人丁更加凋零。我心裡不僅僅是恨,是怨,還有撕心裂肺一般的痛,爲大哥的死去而痛,又爲輕信雲彩而痛。
我邁動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向雲彩,當我看到她在昏沉中沾着鮮血的那張凝玉般的臉龐時,心裡的殺機陡然濃重起來。我心裡有愛,也有憎,傷害我至親至愛的人,我絕對不能容忍。
殺機萌動的同時,我暗暗的拿出身上的刀子,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已經因爲極度的憤慨而充血變紅,我想一刀殺了她。我慢慢的走,走到雲彩身前,手裡的刀子鋒利雪亮,我把刀子舉起來。雲彩一動不動,此時此刻,彷彿只要我一刀刺過去,她就會命喪荒山。
但是,殺她的想法剛剛冒出來,內心最深處,一下子又翻出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在問我自己。
陸山宗,這一刀,你能下得去手嗎!?
我一下子僵住了,舉着手裡的刀,如同石化了一樣。這一瞬間,我好像這一輩子第一次真正的看清了自己。
我,是一個重情,倔強,看似果斷,內心卻優柔寡斷的人。面對殺害了自己親哥哥的兇手,我本該毫不猶豫的殺她報仇,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我不知道爲什麼,或許,是想起了初見雲彩的一幕,或許,是想起了在符條集她殺掉賈革命救我的情景,或許,是想起了這些天兩個人共甘共苦相依爲命的時光……
我很矛盾,很爲難,舉着刀子,一時間就好像站在一處深不見底的深淵前,決斷不了自己到底是跳,還是不跳。
“你,始終還是對我下不去手的……”
就在我彷徨無措的時候,雲彩一下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仍然純如淨水,沒有一絲雜質和邪念,擡頭看着我。
“你騙的我好苦!”我看到雲彩突然睜開了眼睛,停在半途的握刀的手頓時動了,一刀刺向雲彩:“我殺了你!”
刀鋒帶着懾人的寒光,飛快的刺向雲彩。雲彩藏的很深,她連大哥都能殺掉,我自然不可能是她的對手。但是刀鋒閃爍的時候,雲彩動都沒有動,那雙純淨的眼睛,睜的很大,靜靜的望着我。她不閃不躲,彷彿等着我一刀刺進她的胸膛。
這一瞬間,我突然就變的那麼懦弱,刀子刺到離雲彩的眼睛還有兩寸遠的地方,我猛然收住了手。
原來,這一刀,我真的刺不下去。我的手在發
抖,刀子就在雲彩眼前,只要再加一點力,就能要了她的命。可是這短短兩寸距離,對我來說如同隔着一個世界那麼遙遠。我的心在糾結,亂的一團糟。
我一下甩掉手裡的刀,發泄般的狂吼了兩聲。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是否還有沒有比此刻更讓人難以抉擇的事情。
面對着一個必殺卻不願殺的人,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瀕臨崩潰。
“小哥。”雲彩的聲音還和過去一樣,但是那語氣裡,又多了一點點難以覺察的悽楚,她還是擡頭望着我,道:“你的大哥,識破了我的身份,他要殺我,我不還手,就會被她殺掉。”
“你不能走嗎!不能逃嗎!”我聽着她的解釋,就想到大哥對雲彩的懷疑,大哥肯定是看出了什麼,才故意引我出去捕獵。他知道,如果當着我的面要殺雲彩,我必然會全力阻撓,所以,大哥想悄悄的替我解決這個一直都隱伏在我身邊的禍患。
但是,他還是低估了雲彩。
“是啊,我怎麼不走?怎麼不逃呢?”雲彩自失般的一笑,她的眼睛裡,又流轉着一汪晶瑩的淚,小聲道:“我能走,卻不想走,如果這次被你大哥逼走了,我以後,再也不能回你身邊,我不想離開你,不管用什麼辦法,付出多大代價,我都不想……”
我頓時就明白了,雲彩殺掉大哥的手法,和對戰山槓爺的麻子的手法,有雷同之處,這說明,他們都是一路人,都是從遙遠的湖南來到大山的。如果不是雲彩跟着我一起被抓,麻子不可能在茫茫的大山裡面得知我們的行蹤。
雲彩不想在我面前暴露她的身份,她只想以那個純淨的,怯怯的山裡姑娘的面目,和我相處下去。麻子那麼強的本事,如果當時雲彩也加以援手,兩個人一起對陣山槓爺,或許,戰局就會有所改變。可是,雲彩寧可犧牲掉麻子,也不想暴露。
我的心,不知道被什麼觸動了,酸,疼,苦,辣,百感交集。雲彩跟着我,是爲了什麼?如果爲了我身上的東西,她早就可以拿走,如果是爲了抓我,她同樣早就可以得手。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就是跟着我,行走在無盡的山裡。我模糊了,也迷惑了,隱藏的這樣深的一個人,她的心機可想而知,我不敢相信,她跟着我的動機是那麼單純,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她還有什麼目的。
“小哥,要是別的人想殺我,無論是誰,我絕不會束手就擒,但是,你是唯一的一個例外。”雲彩沒有對死亡的畏懼,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和從前一樣,輕聲的道:“我就在這兒,你殺我,我不會還手。”
“我不信!”
“小哥。”雲彩低頭想了想,道:“你知道,什麼是蠱嗎?”
對於這個東西,我略有耳聞,那是川貴滇地區的一種巫術。蠱指的是蟲蠱,把很多毒性猛烈的毒蟲放在一起,讓它們自相殘殺,最後存活下來的那一條毒蟲,就是毒中的王者
,這條蟲子就是蠱種,蠱種的卵,可以用來下蠱。
“小哥,你只知道蟲蠱,你或許不知道,什麼是人蠱。”雲彩笑了笑,那笑容裡,卻隱含着說不出的哀傷。
從很多年以前,陸家的旁支遷徙各地,有一些南遷,到了湘川滇地區定居。很久之前,那些地區是蠻荒之地,自然條件惡劣,還有當地的土著巫民,外人遷徙過去,很難生存下去。爲了存活繁衍,陸家的旁支苦苦掙扎,付出了很慘重的代價。
在那種環境下,人要麼就甘心被戮,要麼就磨利牙齒,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正因爲這樣,陸家旁支的人性情大多兇猛,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在我生活的地方,會挑選幾個最有天資,也最聰慧的孩子,從懂事開始,就跟數不盡的毒蟲在一起生活,跟毒蟲吃,跟毒蟲睡,跟毒蟲搏鬥。”雲彩慢慢道:“等到他們長大成人,其中最厲害的幾個,會被一起投進一個谷地裡。”
那片谷地,是一片沒有生機的死地,這些從小跟毒蟲一起長大的人被丟進去以後,谷地的出口就暫時被封閉了。這種考驗要持續一個月,每個人進去的時候,只發給寥寥不多的口糧,根本維持不了一個月的消耗。
從小跟毒蟲一起長大的人,兇猛且冷血,想在這個谷地裡活過一個月,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唯一能做的,就是殺了谷地裡其他人,用他們的口糧維持自己的生命。生死一線,谷地裡的鬥爭很殘酷,哪怕是親生的兄弟姐妹,爲了活下去,也會毫不猶豫的對自己的至親痛下殺手。
“那個谷地,就是養人蠱的地方。”雲彩的眼睛閉上了,好像不願意回憶那些往事:“毒蟲在器裡廝殺,最後活下來的那一條,是蟲蠱,而人在谷地裡廝殺,最後活下來的那一個,就是人蠱了……”
一個月之後,從谷地裡走出來的那個人,就會成爲旁支的領袖,陸家的旁支認爲,只有這樣殘酷到沒有人性而培養出來的人,才能帶領部族,在那麼惡劣的條件下繼續生存繁衍。
雲彩在講,我在聽,沒有插一句嘴。她只是跟我講述人蠱的來歷,但是不用多說,我已經感覺得到,她,就是陸家旁支這一代的人蠱。
“小哥。”雲彩站了起來,眼睛裡淚水充盈:“我的童年,沒有歡樂,大人們教我怎麼從毒蟲身上學會殺人的經驗,教我爲了活着去殺戮,我得學,用心的學,否則,不等成年,就被毒蟲咬死,或是被別的孩子殺掉了。”
那樣的部族,沒有親情,人人都爲活着而拼殺,人和人,人和環境,只存在着利益。
“小哥,你知道爲什麼我總愛在你面前哭麼?”雲彩含着淚,笑了笑,道:“從小,我被大人打了,被別的孩子打了,委屈的落淚,可是沒人問,也沒人管,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哭了,不是我不想宣泄,只是我知道,即便我哭的再難過,也沒有人會疼我,會憐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