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斌這個人,雖然面對誰都是不卑不亢,但這種生活實在不是他想要的。太多的人把他視爲高高在上的神明,有恭敬的,有崇拜的,更多的則是爲了自己的利益來尋未來的。
人都是這樣,誰都想預料自己的下半生,但是查文斌說道也從來是說半句。什麼叫說半句呢?那便是算命看相的時候,只說一半。
原來啊,算命說半句算是他們這個行當裡的潛規則,主要有兩個原因。
這第一個原因呢,就是但凡天機這東西,是不能泄露得太多的。人各有命,命理之中定當有各自的旦夕禍福,若都被人一一點破,再覓法子破解,那樣便是亂了規矩。道士們能做點法,通點靈,免不了要和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打交道,說多了等於砸了它們的飯碗,那能有個好下場嗎?
查文斌時至今日,他的女兒就是最好的例子。再一個,真正的道者是不會憑藉出賣這些東西換取錢財的,你若拿了小鬼的太多利益換自己的,那恐怕只有一個下場,就是有命賺錢沒命花錢。
這第二個原因呢,其實還是爲了避免出現錯誤。這玄學是一門很深奧的東西,古往今來,又有誰敢說自己已經參破了天道,能道古今、預知未來?這裡面的學問太多了,也太複雜了,普通的學道者或許只要能夠揭開其中的一個小角那便是道有所成了,免不了也有算錯或是出岔子的時候,所以往往有些話說得就比較模棱兩可。
比如那句“下週三不要出門”就是這個道理。他可能知道那一天是對你不利的,但是具體是什麼事,或許他知道,或許他不知道,但是就這麼一說你便聽話不出去了。
這一天要是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你在家裡平平安安地過了,心裡就會想:這人算得挺準的,今天在家裡待着,果然什麼事兒都沒。其實在這之前算命的已經給你一個暗示,就是那一天對你原本是不利的,他告訴了你一個破解之法,只要按照這個法子,那便可以躲過去。到了第二天一看,喲,這昨天果真就讓自己躲過去了,免不了心裡就認爲那人算得準,是他讓自己過了劫難。
要是昨天恰好還真就出了一個你本該發生的事兒,卻因爲他的一席話讓你給躲過去了,那他也不算是泄露天機。因爲他僅僅是跟你說了要去幹嗎,而沒有說你本來會怎樣。
所以,這說半句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加上漢語的博大精深,任憑怎麼解釋,到最後都能圓場。但高人與糊弄人的區別就在於,一個說半句是他爲了自己不受天譴,但卻道出了真命理;另外一個說半句則是純粹爲了圓謊,糊弄人。
至於怎麼區別,真正的道士往往都是很清貧的,他們也不會接受別人的錢財,若真要給,他們也會取少量的一點,但也不是給自己用,而是拿去買些香燭供品和紙錢孝敬那些被他得罪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朋友。
這種日子過了有一個多月,查文斌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繼續待了。省城這個大城市裡,沒有他想要的那種寧靜和隨和,越來越多的人把他當作神仙一般敬仰,這讓他覺得十分反感。恰值清明即將到來,他準備回去掃掃墓,心想,這往後的日子還是繼續回洪村做個農民算了。
當天夜裡,一大羣人在何家聚着喝酒吃飯,自從查文斌回來後,趙元宵一有空便提着酒肉過來找他。這一晚,查文斌跟大家夥兒說了自己的想法,決定把孩子託付給何老帶着,因爲他需要更好的治療和調養,自己則打算回去了。
這何老心知查文斌是個自由隨性的人,在這高樓林立的城市裡確實也待不慣,便也不作強求,再說他那兒子也成了大院裡的一個小鬼精頭,老爺子們都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孫子看。
卓雄也得先帶着橫肉臉回一趟四川,出來這麼久了還沒回去看過,兩人打算回去掃掃墓。一是祭奠卓玉貴,再怎麼,他也對自己有着養育之恩;還有一個,便是去祭奠蘄封山,那兒埋葬了自己太多的過去。
這超子雖然還在考古隊的編制裡待着,但是老王這麼一去,他也沒多大心思再幹這個行當了,打算換點別的活計做做,他腦袋瓜子聰明。何老知道拗不過這個兒子,也就隨他去了。
當晚,只有冷怡然好像不怎麼捨得查文斌離開,顯得有些不開心。
第二日,查文斌婉拒了趙元宵的好意,自個兒去買了車票。等他坐上車的時候,才發現隔壁的超子正在對着自己大笑。
這小子打算跟他一塊兒回去玩幾天,也順便看看農村裡有沒有買賣可以做。查文斌一問才知道,這小子打算乾點倒騰古玩的活計,也算對得起他這兩年的專業學問。
經過半天的汽車顛簸,又換乘了小巴和三輪車,等他們兩人到家,都過了晌午。
這家裡許久沒人住,免不了得打掃一番,下午又去鎮上添了些糧食酒水和生活用品,到了傍晚弄一鍋子滾着,小酒喝喝,倒也好不自在。
明天就是清明瞭,查文斌取出白天在鎮上買的白紙,用剪刀修了幾串“標”。其實就是白色的小招魂幡,剪的模樣就是一串串的銅錢,頭上用小紅紙一包,做個嘟嘟頭,掛在小木棍上挑着。
第二日清晨,查文斌便和超子一塊兒上了山,把師父和父母的墳上都插了標,上了供品,點了香紙,又取了柴刀把墳包旁邊的雜草給鋤了,重新挖了一次排水溝,然後便下了山。
他們還得去王莊呢,因爲超子的老媽在那兒埋着。
借來村裡的摩托車,他們就趕往了王莊。這是超子老媽過世後的第一個清明節,何老年紀大了,超子怕他傷心,便和他老爹說好自己一個人去。
可還沒走到山頂呢,超子就見着一個身着卡其色衣服的人半蹲在那兒,燒的紙錢正隨着山風飄得到處都是。超子的眼睛一下子就溼潤起來了。
“爹,不是說好了不來嗎?”超子快步走了過去說道。
何老的年紀大了,背也駝了,滿頭的白髮。見超子和文斌來了,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了起來,雖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是那紅彤彤的眼圈兒早已把他出賣了。
“昨個兒夜裡夢到你媽說太冷了,睡不着,一個人睡有些孤單,我一早便過來了。”何老對着愛妻的墳墓跟超子說道,他和王夫人感情一直都很好,在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中從來就沒有紅過臉,也難怪會夢到她。
查文斌拍了拍超子的肩膀說道:“先去祭奠你媽。何老,你過來一下,我有點事兒問你。”
在離超子有十多米的地方,查文斌說道:“昨兒夜裡夢見老夫人,她還跟你說什麼了?”
何老笑笑道:“文斌,你已經看出來了吧,什麼都別說了。以後我家那小子,你多看着點,這孩子心眼是好,就是脾氣臭,容易犯渾。我家那老婆子說冷,還不得快點下去陪陪她,給她做個伴兒嗎?我老了,看得開了,早晚的事兒,到時候還麻煩你幫我倆都葬在這兒,這兒風水好,又是你親自選的位,我信得過你。”
查文斌有些尷尬,連連說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何老搖搖手:“我知道的,你是行家,怎麼會看不出,把我叫過來也是爲這事兒吧。不是老婆子要找我,而是我自己大限已到。”說完,他顫顫巍巍地從兜裡掏出一張紙給查文斌。查文斌接過來一看,那是一張省人民醫院的化驗單,上面清晰地寫着:肝癌晚期。
“醫生說還有一個月時間,我打算搬到她孃家住,到時候麻煩你給張羅張羅。”何老又看了一眼正在燒紙的何毅超說道,“先別告訴那小子,我怕他一時接受不了。”
面對死亡的來臨,每個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態,有恐懼,有不捨,有求生,有覓死,但像何老這樣已經看淡了生死的,那是真不多。要知道兩天前的晚上,他還在跟一羣后生開懷暢飲,想必他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身體了的。
查文斌背過身子,眼中有了一絲漣漪,慢慢朝超子走去,嘴裡喃喃說道:“還有一個月零七天。”
祭拜完王夫人,何老執意要去王莊住,還不讓超子同行,他們兩人只好先回了洪村。
到了第五日,卓雄帶着橫肉臉也風塵僕僕地從四川回來了,這四兄弟算是又聚到了一塊兒。雖說這老王跟他們算不上什麼鐵哥們兒,但好歹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要說這感情自然也是有的,特別是橫肉臉,一回來就跟查文斌打聽有沒有他的消息。其間,他們也通過村裡的電話讓趙元宵找人打聽,只說在他們走後不久,老王便被人接走了,至於去了哪兒,人怎麼樣,就沒了下文。
超子開始帶着另外兩個哥們兒走街串巷地收古董,那會兒外婆的村子是他們經常要去掃蕩的地方,所以我偶爾也能見着這幾個從外地來的小夥子。特別是超子,看見我的時候常常會給我買些吃的,還有像釣魚鉤啊,風箏啊這類男孩子比較喜歡的玩意兒。
何老是在那天祭拜完後的一個月零七天死的,正如查文斌預測的那個日子。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來了,外面天還沒亮,他便收拾好了東西把他們挨個兒叫醒。
那會兒超子他們在洪村已經混得很熟了,村長家的三輪挎子成了這幾個當兵的最喜歡的東西,一開始老是借,後來村長乾脆做了個順水人情,半賣半送給了他們。
那會兒剛買了挎子,查文斌便時常提出讓超子載着他去王莊,說是找他父親聊天。那會兒何老雖然已經時日不多,但精神氣兒卻十足,每天樂呵呵地和查文斌品茶論道,絲毫看不出重病的跡象。超子那會兒打着收廢品的名義也在王莊淘到了不少寶貝,其中有一件玉器讓何老鑑定後可以追溯到戰國。超子認爲自己的事業可以真正開始了,有了他的專業加上何老的經驗,他一定會在這個行業裡大獲成功。
何老也很欣慰,這個頑劣慣了的兒子開始走上了正途。那會兒何老跟他說得最多的是如何做人,而不是鑑賞古董,他再三強調收到好的藏品一定要獻給國家,只有在博物館裡的文物纔會發揮它的最大價值。說來也怪,向來最怕老爺子煩的何毅超竟然也能捺着性子聽下去,後來那件玉器也就真被他給送到了省博物館,倒不是因爲它有多珍貴,而是那是最後一件讓何老鑑定的文物,超子也算是遂了老爺子的心願。
查文斌對睡眼矇矓的超子說:“去洗把臉,然後去你外婆家看你父親。”
超子哪知道查文斌這是弄哪出,揉着眼睛說道:“去看我爹,要這麼早嗎?”
查文斌擡頭看了一下天象說道:“天亮前,都還來得及。”
他這話一說完,超子心裡就咯噔一下,一時間睡意也沒了。他知道查文斌從來不會做沒頭緒的事情,以爲是不是那頭在鬧兇,需要他去解決。這好歹是自己老家,他胡亂洗了幾把臉,便要去發動那挎子。
不想查文斌卻把鑰匙擰了下來,丟給卓雄說道:“今兒你來開,超子跟我坐後邊。”
超子越發有些莫名其妙了,一直以來這摩托車可都是自己在騎,不是因爲他技術好,而是那個年代汽車還沒有普及,小青年能騎個挎子是一件非常拉風的事情。卓雄這人生性善良,與世無爭,這種出風頭的事情自然就不跟他搶了。
卓雄也有些不明白,但查文斌說的話,他們哥幾個很少會不聽。這挎子只能坐三個人,橫肉臉那體積又放在那兒,查文斌讓他天亮了再坐村裡的車去。那會兒還沒有城鄉小巴,但有頭腦一點的人已經率先買起了那種農用大三輪卡車跑起了載人運輸,路線從洪村到縣城,其中就會途經王莊。
趁着夜色,那盞紅兮兮的大燈照過了一棵棵擦肩而過的大樹,查文斌坐在那小翻鬥裡跟超子說道:“我跟你說個事兒,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超子這心裡還真一早就有準備了,立馬回道:“是王莊那兒鬧鬼了吧,咱是去收拾髒東西的嗎?”他心裡同時還在想,不會是老爹中招了吧?
“你父親……”查文斌說到這兒看了一眼超子,只見那小子的臉瞬間就白了,“你父親他生病了,今天帶你過去是讓你看看的。”
“生病?”超子心頭一驚,“老爺子怎麼了?不是這幾天一直好好的嗎?”
查文斌強忍着淚水,依舊平靜地說道:“肝癌,晚期。”
超子只覺得自己的腦袋瓜子裡“轟”的一聲,彷彿整個世界都要塌下來了。
“你早就知道了?”
“嗯。”查文斌點點頭。
“那你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爲什麼不?”他是在吼,朝着查文斌在吼,這是一種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吼,吼得連前面騎車的卓雄都感覺到了那種衝擊。“嘎”的一聲剎車,車子停了下來。
查文斌沒有反駁,他不會說那是你父親交代我的,他理解超子現在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說道:“別停,繼續開。”
夜幕裡,一輛三輪挎子載着三個男人風馳電掣般地在公路上疾馳。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滴滴灑向地面的眼淚。
何毅超沒有給他的母親送終,那是他一輩子的遺憾,所以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父親就這樣離開,但是查文斌的那句天亮即是大限讓他第一次有了想飛的衝動,一個勁兒地催着卓雄加速。
到了王莊村口,村子裡黑魆魆的一片,“突突”的摩托聲讓村子裡的狗一下子沸騰了起來,紛紛涌向村口。但是遠遠見着是這輛車,這羣土狗沒有一條不是夾着尾巴就跑的,因爲那車上待着一個混世魔王,多少條土狗都是被他的挎子擦着大腿呼嘯而過的,這車對於它們來說不亞於索命閻王。
到了王鑫家門口,超子率先跳下來敲門,一會兒後,裡面傳來了含着睡意的聲音:“誰啊?”
超子像是已經等不及了,擡起他那穿着軍用皮鞋的大腳狠狠地就踹到了門上。“咯噔”一聲,門閂隨即斷成了兩半,卓雄猛地加大油門,挎子“轟”一下就射進了大門裡。
王鑫正在牀上呢,聽到這動靜,還以爲是鬼子進了村兒,硬是不敢出房門來。超子可不管這些,率先衝進了西廂房,那兒以前曾是王夫人未出閣前住的,如今何老住在裡面,查文斌和卓雄緊隨其後。
“啪”的一聲,那盞不算太亮的白熾燈被打開了,超子擡頭一看,差點兒沒給嚇死。何老正坐在桌子前對自己怒目而視!
“爹……”超子喊道,他很少喊何老“爹”,一般都是喊老頭兒,因爲他是何老和王夫人的老來子,也是家中的獨子,所以小時候雖然何老對他很嚴厲,但是王夫人卻很疼這個兒子。
“混賬!”何老罵道,一股父親的威嚴和學者的涵養在這一刻表露無遺。何老氣得幾番想站起身子卻又辦不到,但還是用力地拍響了桌子怒道:“做事永遠都是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將來怎麼樣纔可以成大事!”
“爹,我……”超子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他有限的記憶裡,從來沒見過老爺子發這麼大的火,因爲老爺子是搞學術研究的,在當時的考古界可以說是泰山北斗,只是他把一輩子的精力都獻給了博物館,自己半點兒藏品也沒留下。
何老不再看這個兒子,臉上的肌肉開始變得柔和,他又恢復了往日裡那副儒雅的模樣,轉向查文斌說道:“文斌啊,是不是到時候了啊?”說這話的時候,查文斌看見何老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他知道那是疼痛造成的。
查文斌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何老依舊笑着說道:“那就要麻煩你了,還有這小子也交給你看着了,你要不出去先準備準備,我還有幾句話跟這小子說。”
查文斌帶着卓雄退出房門,輕輕地關上了門。外面的王鑫正披着大衣拿着木棒出來了,一看是查文斌,這才問道:“是查先生,出啥事了啊?”
查文斌再看了一眼天象說道:“命星落了。”
這話說完,王鑫不明就裡地擡頭看了一眼,一顆閃亮的流星刷地劃過天際,朝着西邊消失在茫茫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