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子這玩意有人說是天生的,也有人說是練出來的,但至少我從小便不怎麼知道害怕。上老墳山的路不怎麼好走,黃泥的,在那些跟墓碑一般高的茶葉林裡頭鑽來鑽去。夜晚的墳山除了蟲子的叫聲之外,更多的則是那些蹲在老闆慄樹上的貓頭鷹發出的呼哧聲。
查文斌手裡一手提着籃子,一手牽着我,幾個墳窩子在哪,裡面躺着的又是誰,我一一向他道來,這塊地兒我太熟了。
那時候的爺爺還沒有和奶奶的墳合葬,奶奶的墳位於下面,爺爺的則在上面。奶奶的墳前頭便是一排李子樹,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樹了,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種下的,那些樹老到已經不怎麼結果了。因爲有這些東西,所以在放了暑假的時節,我會摸上這片墳地摘李子吃,雖然果子少,但是無一例外的都又大又甜。
爺爺的墳因爲當年查文斌給算過,還沒到合葬的時候,得單獨一人在這黃土裡躺上七年方能和奶奶合葬,否則是不能庇護子孫的。在一片竹林和茶葉地的交界處便是爺爺的墳了,用轉頭砌的,沒有墓坑,棺材當年只是在四個角用磚頭墊着,棺木本身是不粘土的。
繞着這具懸空的棺材,外面用磚頭砌起來,頂上蓋得的是黑色的石板,外牆用的是石灰粉刷。並不是所有的人死後都能立刻入土爲安的,若是死的時辰與八字不符,就必須要讓屍骨離地再借幾年假陽壽,等到了吉時吉刻方能入土,這些東西也都是道士們會告知主人家的。
這地查文斌也熟,當年爺爺就是他來安排下葬的,離爺爺的墳再往上一點有一座孤墳,茅草被風吹的“呼呼”作響,這座墳便是那淹死少年虎子的。
他的墳是用水泥澆築的,一個半月包的形狀,那會兒的年月國家還沒要求火葬,所以他的棺材是埋入地下的,因爲是個半大孩子,家裡也沒請人做個法事,找了個地便按照當地習俗給埋了。
這一路走上來有不下二三十個墳包子,無論是哪一個墳包子前頭多少都有一些香燭炮仗的殘骸,唯獨這個荒禿禿的,一看就是沒人來料理過的。
查文斌放下東西,教我站在一邊,自己拿了一把草刀,就是農村裡頭用來打豬草割雜草的那種彎刀。
那晚的月亮特圓,照的整片茶葉地雪白雪白的,根本用不着打亮。查文斌就像一個老農一般彎着腰把那墳包上的雜草給整塊整塊的割了下來。清除了好一陣子,這座墳包才完全露出了它本來的模樣,查文斌摸着那已經龜裂開的水泥嘆了一口氣道:“孩子啊,別怪家裡人不來,他們也是怕見着傷心吶。”
這虎子是淹死的,也就是死於非命,但凡是這種死法的,便是最容易留戀人間,因爲他還有太多的東西沒有去來得及體會,怎能捨得離開這世界?
查文斌又把那些菜碗都擺了出來,然後又給墳前點上香燭,然後對我喊道:“小憶,你過來。”
我按照他的吩咐跪在墳前,那時候的我對於下跪這個動作的認識還遠遠不及現在,大人讓幹什麼便是什麼,我媽那會兒在我犯錯的時候便常常讓我下跪。
老老實實的下跪,燒紙錢,嘴裡還念着他教我的那些話:“虎子哎,我們來看你了,你多吃一些,多喝一些,你找的那個人已經託我來看你了,如果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就夢裡跟我講,我都會滿足你的。”差不多就是諸如此類,都是一些討好這虎子的話,這種儀式,在道士的口中叫做:“送”,也就是還願的意思。
通常說某個人被誰誰誰找上了,那一般都是因爲那個人有某種願望沒有達成,只要滿足了冤魂的願望,一般他也就會自行離去了。不是所有的道士見到鬼魂都直接拿着寶劍大印直接殺的,更多的時候他們也願意採取這種協商的方式,殺生畢竟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事。
當帶來的紙錢全部燒完之後,查文斌拍拍我的腦袋的說可以回家了。在他收拾那些碗筷的時候,我問了一個覺得奇怪的問題:“叔,你說這些碗裡頭都沾滿了紙灰,看上去髒兮兮的,那虎子怎麼吃得下啊?”
查文斌“噗嗤”一笑,也許他是被我這童言無忌的一句話給逗樂了,也許是真的太久他沒有放鬆了。這個問題,他沒有回答我,也許在他看來不需要回答,但是至今我依舊對這個問題還懷着當初的疑問。
月色當空,他把我背到背上,而後又騎到了他的脖子上,就跟父親和自己的兒子那般我們嬉笑着回了家。
“叔,你家那隻蝌蚪呢,還在不?”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問道。對於那隻金色的蝌蚪,我一直很想據爲己有,可是無奈那幾乎是他最爲寶貝的東西。
查文斌顛了一下在肩頭的我說:“嗯,還在,等放假了你就過去看了。”
可是後來,這個小小的約定卻沒有實現。
那一晚,阿爸果真就做夢了。
虎子來找他了,那個渾身滴着水的少年,手臂還保持那副剛出水時向上伸着的模樣。他說他的屋子經常漏雨,裡面到處都是水,泡得他很不舒服。
阿爸把這個夢告訴了查文斌,第二日他們一起去了虎子家。
虎子家在隔壁村,跟我們不是一個生產隊,他的父母也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阿爸和查文斌也沒繞關子,就把這事給說了,惹得虎子媽是淚眼漣漣直喊愧疚兒子。其實這也怪不得虎子媽,倆夫妻其實是很想給兒子上香燒紙的,可是他們家裡還有一個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那時候,我們村已經開始有了某些宗教信仰,這虎子的奶奶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也跟着一羣人加入了。至於宗教的真諦那老太太領悟多少是沒人知道,但是她卻記住了一些宗教裡頭的規定,她信仰的那個宗教是不主張燒紙錢上香的,所以這虎子逢年過節的半毛錢也都沒收到過。
這種因爲農村信仰問題而導致的衝突在當時是屢見不鮮的,傳教者的本意是好的,可是對於一羣文化程度普遍在小學以下的大齡農村人,他們能領悟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最終,虎子爹不顧老孃的反對,打算找人重新把那墳修繕一番,查文斌建議最好找個仵作開館重斂屍,他說虎子的棺材裡頭肯定泡着水,那孩子在下面還是會冷的。本來虎子爹想求這個道士幫忙開棺,可是查文斌卻婉言拒絕了,他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挑個黃道吉日誰辦都一樣,那是查文斌爲數不多的一次拒絕。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查文斌的小兒子情況已經開始不樂觀了。
不過,查文斌還是給了虎子家裡建議,他建議虎子爹把墳遷走,遷回他們家的祖墳地裡,他說虎子一個人在那呆着容易寂寞,總得讓他迴歸祖墳纔是正途。
這些話都讓虎子爹自責萬分,是啊,誰家的孩子能孤零零的一人在外面飄着。有時候不是親人不想,而是親人不願意去想。
虎子的墳沒過幾天就被撬開了,據開棺的仵作說,棺材裡頭的確積滿了水,阿爸那天也去看了現場。他說虎子被人從棺材裡頭撈出來的時候就跟他從水庫裡撈出來一樣,還是那個姿勢,肉身都沒有怎麼腐爛,只是浸泡的時間太久,完全走形了。
虎子下葬後,阿爸還夢到過他一次,穿着一身新衣服的虎子身上是乾燥的,他朝着阿爸一邊作揖一邊後退,一直到消失不見。阿爸身上的瘙癢也就是從那會兒開始又好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所有的腫塊都消的無影無蹤,並且一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復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