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節子
我並沒有想到我會說那些話,直到我說完了,我才明白自己已經回不了頭。我的腸胃很不舒服,只能吃幾口飯喝些水,然後裝作上廁所在衛生間裡將吃下去的東西一粒不剩地吐出來。
劉隨帶我回了我的家,我說等汪豆豆生完孩子後再回大城去,他想也沒想便說好。
他將我的牀搬回了原處,我又將汪豆豆的房間整理出來了,直到忙完所有的事情,我再站在西院的時候,才發現邊成送的向日葵已經盛開了。
我拿劉隨的手機拍下,然後點擊汪豆豆發送,沒過多久,便有了新信息。
她說,劉隨,你要好好對待節子。她愛你,勝過你愛所有人。
我把手機放在鼻子邊聞了聞,彷彿聞到了那朵小百合的幽幽嬌香。我不由得想起了他那天說的那句話。
他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像自言自語的話,更像是他結在內心厚厚的那層冰,不小心凍傷了我的防壘。我知道你不是想要發脾氣,你是害怕了,委屈了。我懂,我什麼都懂。我有一雙睿智的眼睛,總把事情看得那麼透徹。可是,你沒有,我也不希望你有。你可以糊塗一點地生活,你可以什麼都不要懂,就那麼樣子,已經很好了,就是我愛的樣子。
嗯,我只是來看看你。
嗯,我只是來看看你。
嗯,我只是來看看你。
……
每每我想起這句話的時候,都有無法抑制的暖流跌進身體裡。甚至是晚上做夢時都會笑醒。我只是來看看你,縱使你擁抱着別人,我還是要來。我忽然記起連青兒那個小傻瓜,她也是這樣的姑娘。
邊成以心臟病的理由拒絕一切人,而青兒她,卻總是忍不住想要看看他。看他自由放浪不羈,看他雲裡霧裡吐出了薄薄的菸圈,看他細細的眉眼隱匿在黑色的發線裡,看他最終還是用他的左手牽住了別人的小手,那樣追求地從操場上穿過。
那是三月裡的一天,我記得很清楚。
因爲我也在青兒的旁邊,站在走廊上細細地張望,無比委屈地撇了嘴角,卻最終將淚落在了她那深如青海的憂傷眼眸裡了。我彎嘴笑了笑,重重地吸一口鼻涕擋住抽泣的情緒。我說:"沒什麼事,只是快高考了,緊張罷了。"
青兒,你終是懲罰了他。那個,我們曾經誓言要好好疼惜的男子,如果你在,那麼他,已經長成了,他會疼惜人了,他一定會好好疼惜你。
可是,青兒,誰偷走了我們羞澀無辜的心?
"呵呵,"一陣輕笑打斷了我的遐思。劉隨在我旁邊坐下,陪我一同看電視、吃飯。也不知是聽誰說的,說是邊看電視邊吃飯會格外吃得多些。
"你剛剛想什麼呢?"他問。
我抿嘴輕輕一笑,喝了幾口粥說:"煮得越來越難吃了。"他愣了愣,又挑眉痞痞地說:"那明天你煮給我吃,多難吃我都不吐出一粒米來。"
我咬着脣笑了,是那麼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我伸出手臂從後面抱住了他,側臉枕在他發僵的背脊上,感到無比的愜意。
"劉隨……"
"嗯?"
"……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
從不曾說出,不代表不愛,希望以後,你都不會恐慌。
(二)汪豆豆
"我一開始就知道,"邊成說,眼裡的迷煙淡淡地燃起。他不看方節子,卻是對着方節子在說,"那個時候我太不成熟了,用了一種侵略的姿態闖進了你和青兒的世界。我做壞事,只是爲了吸引別人的眼光,我不乖,只因爲覺得上天太不公平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一天的哪一刻,也許會馬上死去。我畏懼死亡,畏懼傷害。
"可是,我不畏懼你的卑羞和假裝淡定。一點也不,相反,我很喜歡。否則,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會救你。如果你是連青兒,我也不會救。我內心會平衡於別人被我破壞了生活,但你卻縫合了我內心的破壞。也許,是因爲心知道感覺。你說,是嗎,我們需要別人來陪伴的歲月?"
靜悄悄的一片,任誰都無法破壞。方節子輕輕抽泣了一下,她背對着劉隨,嘴脣卻不停地無聲喚着,劉隨,劉隨,劉隨。
我將她扶進我的房間,讓她不要哭了。我坐在她旁邊,無法抑制地想起了那件骯髒噁心的事。我想起童年時進的那個戲園,裡面有很多漂亮的小孩。
我淡淡掃了一眼牀單,輕笑說:"節子,你知道嗎?我曾學過崑劇,會唱臉譜。我四五歲的時候我母親就送我進了戲園,那裡有很多漂亮的小孩。我很喜歡臉譜,即使是八歲時母親丟棄我離開了,我還是依舊喜歡它。我喜歡那厚重的油彩畫出的各個名人角色的臉譜,我喜歡,真的很喜歡。"
她迷茫地看着我,而我卻無法抑制地噁心起來。我將手放在腹部,感受到了那個可愛生命的輕輕動靜,心下安定了一些,便又繼續說。
"我拿過很多獎,因爲我有許高的天賦,直到高中時代。
"那天,我在網吧上網,搜了一個電視劇在看,忽然有人請求加我爲好友,我看了看他的年齡31便準備拒絕,可是他的頭像卻是張飛的臉譜,我很喜歡,便同意了。沒過多久他便要求視頻聊天,我拒絕了。後來他又要求,我忽然發現我的電腦根本沒有攝像頭,又想也許他和我一樣喜歡臉譜,也許……會是個知音。呵呵……"
我忽然想笑,嘲笑當時自己太天真了。接下去的話,難以啓齒,我咬緊了脣,還是說了出來。
"我接受了視頻,入目的卻是那麼一幅不堪入目的畫面。我木然地想起,自己也已經十八歲了……我迅速地關了視頻,卻再也揮不去那個畫面,我愣了片刻,便大叫一聲吐了出來,狠狠地吐了,連苦水都吐出來了……
"我真的,覺得很噁心。雖然現在我想不起那個畫面,但我因爲記得那件事,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我渾糊地回了家,扔掉了家裡牆壁上所有的臉譜,也再沒有去過戲園,也沒再和臉譜有過接觸。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多人都有心理疾病,覺得很多人都是那麼表態和噁心。很多人都是。"
我說完了,只覺得面上仍是一片木然。她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我才意識到雙手已然冰涼一片。我慘然地笑了一下:"凡事不要記得太深了,若是當初,我沒有那麼執着地想要所有的東西,我母親也許不會因爲我的壞脾氣而不那麼愛我,若是我沒有記那麼深,我現在也許出了名,會唱各式各樣的臉譜劇文,我是那麼的喜歡,現在卻仍是無法接受。"
也許該忘的,還是應該忘記的。
節子臉上也是慘白的模樣,我想,我是不是嚇到她了。雖然,終究會經歷,可是在當時,本該純白的歲月,不該有的。
我擡手揉了揉臉龐,回了暖,她的淚水早已幹了,只剩下兩汪薄薄的淚痕。
她將我從牀上扶起來,我早已是大腹便便的模樣。
我們慢慢悠悠地出了房門,方節子一直斂着眉,隱藏了眼裡的情緒。她低順地將我扶着坐下,咬着脣發呆。我有些急促地吸了幾口氣,只覺得胸口悶悶的。
我看着邊成,像如果他能發覺,那該多好。他會不會,像平時一樣,攬着我的腰,緊緊掌住我的手。我喜歡他的手,永遠是溫熱的觸覺,手指修長白皙,除了左手背有年輕時打架時的刀痕以外,他的手,真的很漂亮。
沒有人說話,那麼我不得不開口。我深以爲,方節子、劉隨我們都一樣,都有無法言明的渴望。我渴望邊成還能像以前那般體貼地爲我着想,節子她渴望劉隨可以主動牽着她的手帶她回家,劉隨渴望方節子解釋一下那張照片,或是給他服一下軟,都很好。
可是,此時此刻,我的邊成呢?他的渴望裡誰會是 主角呢?最最無法猜透的心思,就是最最在意的那個人。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說:"節子,你不是說要回家麼?我送你出門。"
她揚起頭慌亂地看了我一眼,站起來說:"哦,好。"然後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劉隨終於反應過來了,他在門口攔下我,伸手拽住方節子的手。我狡黠地衝她一笑,然後聽到空氣裡飄過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心下有些黯然,是誰在嘆息,可是捨不得了?
方節子在劉隨的身後微微瑟縮着,我抿了一下脣,飛速地對劉隨說:"要慢慢來。"然後我璨然一笑,說:"有空常來玩哦。"劉隨轉身牽着方節子走了,我只隱隱約約聽到方節子說:"劉隨,那張照片,不是你想的樣子……"
我站着發了一會兒呆,不想笑的時候拼命地笑很累,扮演一場不願演的獨角戲很累,說起自己怎麼都不願想起的事也很累。我茫然地 張張口,終究是轉過了身。
我本不願看邊成,怕看到他憂傷如深潭,留戀不捨濃妝豔抹的眼睛,可是最終,目光不受控制地掃了他一眼。
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平靜的憐惜如深潭,舒緩輕鬆的笑意裝點了他的整個瞳孔。
我微微低下頭,錯開他的目光。伸出雙手將門關好,便踱至餐桌前收拾碗筷,望着那 一碗雞湯,失了一會兒神。
"豆豆。"邊成忽然喚到。
"嗯?"
"我以後只給你熬湯……"
"什麼?"我沒聽清楚。
"沒什麼,反正我會那樣做。"
"哦。"我應了一聲,繼續收拾碗筷,邊成忽然從後面擁住我,很輕很輕,他將頭埋進我的頸窩,脣面深深吻着我的肩。我渾身一怔,全身僵硬了些許時間,而後鼻子一酸,緩緩笑着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