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遠緒回到營中,看見了守在營外的西臣,低首擺弄着枷欄上新生出的一斷新草。
她看了好一陣,直到他察覺而回首望她。
什麼也沒說,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等着她回營,臉上是靜靜的一如往日的沉默與淡然。她衝他露出一笑,慢慢騰騰的往前走,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她停住,心中已有了打算。
“西臣,你在南陵可還有牽掛?”
這話一出,不僅是他一怔,連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下,然後嗤的一聲笑起來。
“我糊塗了,南陵纔是你的故鄉,你的牽掛自然是在那兒。”只是,她怎麼會一直覺得,他是她身邊的人……
“公子是糊塗了。”
西臣的聲音平靜無波,就如他以前說話時候的模樣相同,明明是報怨的話,聽起來卻是無波無瀾。商遠緒側頭看他,月隱進了沉雲中,灰暗的光在他的臉上游移,瞧不出表情如何。她眨了下眼,回過頭,心中細細的思忖。
是她聽錯了嗎?西臣似乎在賭氣……
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必然是兇險萬分卻又不得不做。對於西臣,她實在不想再有拖累,只是……心裡隱約的還是希望有人能繼續陪在身邊。
她眼望着地上的黃土草根,聲音淡淡的:“有些事,我不得不做,卻不想牽連別人。但我還是想問一句——”她擡起眼,無比清明的望着他,“即使是要跟着我死了,你也願意繼續在我身邊?”
西臣看見她輕描淡寫的話下藏着的慎重,不由正色以道:“是。當年的話,如今也算數的。”
商遠緒心上先是一鬆,聽到後半句卻又恍了恍神,那句似曾聽聞的話……就在今天,出賢也對她說過。
似乎所有的人都沒變,他們都告訴她他們一如既往的承守着自己的諾言,可爲什麼她卻沒了當時的暢快與感動,只有沉沉心思壓境。
變的,真的只有她嗎?
她想起與穆頡在林中的那短暫一聚,她不是沒瞧見他在提到他妻子時的爲難表情,那種摻和了愧疚與厭煩的表情。那個叫思弦的美麗女子,即使身份上不允許,可她是真的愛上了穆頡,她知道。當年,思弦在九陽宮那次見面中望向她的眼神,那是一個被人奪去所愛的女人的眼神,雖然只有閃電般的一瞬,可她卻看懂了她私藏的心。或許思弦不知道,她太熟悉這種感情,就像她以前偷偷從出賢身後看他一樣,對方是自己的親大哥,所以只能將那些不甘、羨慕與痛楚全都壓在心底,成了隱忍的一道傷。
思弦,她是入戲太深無法自拔,或是真情實愛深溺其中,都只是一個結果,她愛他,愛了一個不能愛的人。可她心中的穆頡,一番心思卻只掛念着自己,自己雖對他另眼相看,卻也只留了一絲真情給他,多餘的,她全都分給了出賢與這家國天下。
出賢曾是她心底的魔,也是她無可避免的要去接受與喜歡的人,他在她的心裡,是一塊久到已經生了根的磐石,理所當然的存在。而穆頡,只能是她承受不起的過往,他的期望恰好成了她最無法給予的。其實,仔細想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別有所意的活在慾望裡,只想爭奪着自己喜歡的想要的。
腦中突然出現迥烈狂肆不羈的眼,她立刻擡手撫心,撫住自己突來的震顫,許久才平靜下來。迥烈也說過要得到她,在她看來,那隻不過是他一國帝王的小性子,他只是想要看到她奴顏婢膝的那一日。這樣的人的幸福,恐怕是全世界對他的臣服……
幸福……這世上,還有誰在幸福?
“公子,師傅,我說怎麼找不着你們。”
年曦的聲音遠遠傳來,興奮的揚着歡快的聲調。商遠緒擡首探瞧,看她遠遠的向自己跑來,臉上帶着那種不染世欲的笑。
“嗯,睡不着出來走走。”她接住年曦奔過來的身體,疼愛的撫了撫她的鬢髮。
還有人在歡笑……
“年曦很高興嗎?”她問。
“是呀,公子,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好玩,他們給我講天南地北的那些民俗,居然還有人會彈東合的七絃!啊,對了,他們還做了個木琴給我,你瞧!”
年曦獻寶似的拿到她面前,然後就和她身後的西臣聊起了功課。
只有商遠緒沉默的撫弄着手中新雕出來的小巧木琴,久久不語。
兵士們……都在想故鄉了……
他們還在出徵,卻已經犯了士氣上的大忌,於出賢,於他們自己都是極大的不利。
她微皺了眉,擡眼往營中瞧去。兵士們各自井井有條的做着自己的事,只是偶爾會在無人注意時偷偷擡眼望天,露出一絲悵然。
西臣瞧見她的神情,從年曦的話裡也聽出了隱患,於是小聲道:“要不要告訴大公子……”
她搖搖頭,視線仍停在那些在出賢的嚴律下死守着自己陣營的那些兵士。
“誰有權力去阻止一個人思念?”她像是在問他,也像在問自己。
年曦不知他們所言,但公子緊緊握着那個木琴的手的指尖都泛起了白,她慌張的扯扯西臣的手:“師傅,我哪兒做錯了嗎?”
西臣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扯了扯嘴角。
商遠緒卻回過頭來,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不,你做得很好。”她把木琴還給她,然後拍拍她的手讓她先回了營。
“思鄉是兵家大忌,”她微微抿着脣,神情堅定的看着年曦離去的方向,“可那也是最能激發人潛力的東西。”
想望回家的念頭,會成爲他們奮力抗敵的最佳利器。
她不願把那些熱愛着生活,思念着親人的兵士推向深淵,沉入閻羅,可如果連一絲戰意都沒有的人,在殘酷無情的戰場上只有死路一條。
她會找出辦法的——
保住出賢,保住家國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