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宮詡回府比往常早了一些,正遇見管家送牙行的人出來。
牙行的人見了宮詡連忙問安。
宮詡便問管家:“府里人不夠用了麼?”
“回老爺話,是咱們府裡要賣人。”管家說。
“笑話,從來都是咱們府裡買人,哪有往外發賣人的道理。”宮詡略微沉了臉說,“這是誰的主意?”
牙行的人比鬼都精,見這陣勢連忙走了。
管家方纔面露難色道:“是伺候夫人的兩個丫頭,夫人嫌她們伺候的不好,早起就在府裡大鬧了一場。”
宮詡聽到和溫鳴謙有關,臉色頓時又黑了幾分,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她叫發賣便發賣嗎?這個家還輪不到她說了算!”
進了二門就見那兩個丫頭在過道旁跪着,臉上青青紫紫的,十分難看。
見了宮詡雙雙跪下磕頭,一句話不說只是哭。
“誰打的?”宮詡皺眉問道。
“是夫人跟前的張媽媽,”紅杏捂着臉說,“她說奴婢兩個有意怠慢,也不容解釋,擡手便打。
後又逼着小夫人將我們兩個發賣了,說是不賣就喪了小夫人賢良的名聲。”
宮詡本來已經很生氣了,哪堪聽這兩個丫鬟又提到溫鳴謙逼迫宋氏。
於是說道:“你們兩個起來,到後頭去。上了藥歇兩日,先不必做什麼活了。”
“老爺,這……這怕不好吧?”管家期期艾艾道,“小夫人都已經答應夫人了,說要把這兩個丫頭賣了。”
“一天夫人、太太,她是你哪門子的主子?!”宮詡怒目質問管家,“她欺負小夫人,你們不說護着小夫人,反倒還逞她的能!”
“老爺息怒,小的們這也是沒辦法。小夫人如今病着呢,那頭一再的鬧,小夫人怎麼養病啊?我們這也是爲了息事寧人。”管家嘆氣道。
宮詡沒再說話,他的氣本來就不是衝着下人們。
來到宋氏院裡,楊婆子從裡屋走了出來。
“老爺回來了,先叫人伺候着吃飯吧。”楊媽媽的聲音很低,“小夫人的病又重了,吃了藥好容易睡着了。”
“睡了有多久?”宮詡的聲音也很輕。
“快半個時辰了。”楊婆子說。
“叫她睡吧!等她醒了再一起吃飯。”宮詡說着轉身出去。
楊婆子跟着出去瞅了瞅,喜滋滋地返了回來。
“小夫人,老爺去找那姓溫的了,這可是他們自尋的晦氣!”
宋氏聞言輕輕一笑,她根本沒睡,這一切都是做給宮詡看的。
雲楓齋的院子不大,最惹眼的是那株一房多高的文冠樹,開了滿樹的花,累垂可愛。
此時夕陽正好,穿過花葉間隙篩得滿院碎金。
溫鳴謙母子正在樹下共看一本書,旁邊石桌上放着針線笸籮。
溫鳴謙一身素衣,烏髮如緞,因低着頭,只看得見光潔的前額。
而依偎在她身側的宮長安,雖然形容尚小,卻秀色奪人。
尤其是擡起頭來,那一雙眼睛如點漆一般,透着藏不住的靈氣。
隨即,溫鳴謙也察覺到有人來了,她從容地擡起頭,與宮詡對視。
時隔七年有餘,再次相見,溫鳴謙早已把心中的委屈與不平都化作了沉穩淡然。
她緩緩起身,拉着兒子上前,向宮詡福了一福,又對宮長安說:“快給老爺請安。”
“長安給爹爹請安。”宮長安一板一眼地行禮。
這個打出生起第一次與父親相見的孩子,沒有絲毫的生疏羞澀,也不過分親暱討好。
落落大方,分寸恰當,儼然一副被教養得極好的樣子,哪怕自幼長在僻遠的邊地,也不帶一點自卑瑟縮。
宮詡看着他,心中五味雜陳。
但他不許自己糾葛太久,只是輕輕點了下頭,語氣淡漠地吩咐:“到旁邊玩兒去。”
宮長安識趣地出了院子,但並未走遠。
“你回來做什麼?”宮詡低聲質問溫鳴謙。
“老爺終於想起來問我了?”溫鳴謙始終迎着宮詡的目光,“這裡是我的家,我爲何不能回來?”
“你忘了當初是爲何離開了麼?”宮詡冷笑,“還要我再提醒你一遍?”
“自然記得,”溫鳴謙看着慍怒的宮詡,眼神由平靜變得冷清,“當初我被冤枉,又不容報官查實,迫不得已纔回了霜溪。”
“呵!”宮詡忍不住大翻白眼,“你是仗着時過境遷,便想顛倒黑白嗎?”
“老爺從起初便認定我是兇手,也早在心裡給我定了罪。”溫鳴謙的嘴角掛着一絲嘲諷,“可我自始至終都沒認過罪,並不是時過境遷才這般說的。”
“也算我看走了眼,當初只以爲你不過有些孤傲清高愛嘴硬的毛病。現下看來你分明就是毫無廉恥,死不悔改!”宮詡厭惡地看着溫鳴謙,心中幾欲作嘔。
溫鳴謙並沒有被他的話語和神情刺傷,這麼多年遭受的痛苦屈辱早已將她和宮詡夫妻間的恩義滌盪殆盡,不剩分毫。
不在意便會少受傷。
她向前一步,頭顱微揚,眸子變得更加冷清,也更加有神,一眨不眨地與宮詡對視:“老爺覺得我卑鄙不堪,莫非你就高尚無垢了麼?”
“你什麼意思?還有臉來質問我?!你害死了我的兒子!我們宮家對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奉勸你休要得寸進尺!”宮詡被溫鳴謙徹底激怒了,額角的青筋隱隱疊起。
“你所謂的仁至義盡,不過是沒有休棄我,讓我繼續做宮家有名無實的二房主母。”溫鳴謙輕笑,“可說到底並非爲了我,而是爲了你們的前途和名聲。”
“你這毒婦!”宮詡握緊了拳,“真是全無心肝!早知如此,當初……”
“當初怎樣?”溫鳴謙又往前進了半步,與宮詡近在咫尺,“當初就該殺了我,以絕後患?還是一紙休書,與我分道揚鑣?
你們再三權衡讓我回到霜溪去,是爲了最大程度保留你們宮家的體面。
我勢單力孤無法自證清白,沒奈何吞下這一碗夾生飯。”
溫鳴謙的控訴,在宮詡聽來純屬狡辯。
但有一點他不能否認,那就是他們的確是爲了顧及宮家的顏面才這麼做的。
“老爺,在霜溪的七年,我所經受的煎熬痛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當初不肯徹查的是你們,如今更不可能再翻舊賬。就像你說的,時過境遷,無可追溯。
我這次回來也並不是要討什麼公道,也並非留戀這裡,只是長安已經長大,這麼多年你們對他不聞不問,我若再不帶他回來,豈不是耽誤了他的前程?”溫鳴謙的語氣緩和下來,帶着求全與退讓。